鍾姓文士驚駭站起,可周圍盡是人,還要忙活著安撫客人的酒樓夥計,一時之間,哪能辨得出究竟是誰趁亂給他塞了紙團。
鍾兄?”同桌飲宴的一個書生驚訝的轉頭,“報國寺門口的火已經滅了,無需緊張。這酒尚有,興未盡,鍾兄怎地中途退席?”
一桌人都回過神來,紛紛出聲挽留。
鍾姓文士臉色發青,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托詞,仍是被強拉坐下。
接著仍是看擂台比武,行酒令,熱議方才那位身手了得的俠客(…陳禾),爭論他與劍客究竟孰贏孰輸。
文士魂不守舍坐在眾人之間。
捏著酒杯的手已經發白,心中驚疑不止。
他名為鍾湖,去歲秋闈的榜眼,二十年後的本朝丞相。
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他隻做了九天…便死了。
利刃穿心而過,鍾湖驚懼的栽倒在地,看著那個殺了自己的人,長發綰起,衣裳普普通通,並不魁梧,還有幾分削瘦。
側臉有兩道長長的傷痕,目光冰冷,還帶著一抹濃重的戾氣。
乍看,就是個京城常見的武人。鍾湖平日連看都不屑多看這些人一眼,沒想到他最終竟死在這等亡命之徒手裡。
鍾湖苦苦謀劃,精心籌備二十多年的大計,眼看已經控制住昏庸的天子,更要擺布小皇子做未來的傀儡,榮華富貴算什麽,顛覆這至高無上的權柄,也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沒想到,就在鍾湖剛做上丞相,百裡艱途行九十,朝野異己十去其八,眼看就要意氣風發權傾天下時——
竟有人闖入丞相府,三百家將護院亦沒攔住,生生攪合了鍾丞相的宴席。鍾湖驚駭之余,幸有京城最享有盛名的劍客詹元秋,拔劍攔阻。
沒錯,這詹元秋,就是方才擂台上的那用劍之人。
詹元秋正是今年上京,在大報國寺做了數年供奉,就轉投到國師麾下,此人劍術精妙世間罕見。
兩人過招間,假山花木都遭了殃。
那架勢那身法,渾似方才一幕……
二十年後,詹元秋技高一籌,擊退刺客,回轉身問鍾湖,是何處來的仇家。鍾湖哪裡能明白,自然想到政敵身上去了。江湖人都愛用易容術,鍾湖多年在京城,已經習慣這些武人藏頭露尾的做派,加上眾家將隻傷未死,也沒看得多麽嚴重。於是含糊以對,應付打發走了所有賓客,加強府邸戒備。
不想那刺客竟沒有走,鍾湖剛回到書房,一柄彎月短戟就猛地扎進了他心窩。
馬上就要權傾朝野的鍾丞相,驚駭欲絕的往下軟倒,張口就是鮮血狂湧,眼前發黑,鍾湖記得自己拚命問:“你是何人…為何殺我?”
那人前踏一步,終是露出本來面目。
半邊容毀,半邊顏貌豐神俊朗,雙眸冰冷,無喜無悲。
衣著普通,眉帶幾分倦色,看起來與京城裡風塵仆仆的武人也無甚區別,只是那完好的側臉,眉眼輪廓的熟悉,最終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他忘到腦後去的女人!
——因為這個女人,此刻就站在刺客身後,笑盈盈的看著他掙扎流血。
鍾湖驚懼之余,又不敢置信,破口大罵:“你這賤婦,竟還未死?”
這滿臉風霜的中年女子,本是鍾湖的發妻,雲州世家陳家的女兒,陳家多年前敗落,僅剩的那麽點家財也被他取乾淨,既然休妻的名聲不好聽,索性就意外暴斃吧!沒想到這女人竟是詐死逃過一劫,今日上門復仇來了。
看這刺客的模樣,刺客的年紀,鍾湖疑是這女人與誰暗通款曲,有了孽子!還早在鍾湖厭棄她之前,頓時心中憎恨難當,低聲咒罵不絕。
“姓鍾的——”女子惡狠狠的踹了他一腳,複轉身作勢靠在那刺客身上,“看你死到臨頭,就大發善心的告訴你,這是我的嫡親兄長,陳禾。”
“嫡親兄長?”鍾湖連聲冷笑,“你陳家欺人太甚,你父親在我上門聘娶時,仗著雲州天高地遠,外人難知。以庶充嫡把你嫁來,陳杏娘,你更是心思惡毒,多年來害死我數妾數子…陳家隨著雲州一場大火化為灰燼,你哪來的嫡親兄長?”
鍾湖喘口氣,還待再罵,忽聽那刺客低聲問:“這人回光返照的一口元氣已盡,死在臨頭,你滿意了吧。”
“滿意,他終究死在我前——”
陳杏娘身軀驟然一抖,驚駭的握住穿胸而過的彎月短戟,嘶聲尖叫,“你!你發現了?”
陳禾神色冷淡,略微點頭。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殺了我,你就沒有解藥了!”陳杏娘拚命捂著胸口,哀聲苦求,“兄長,是我…不好!是杏娘迷了心竅,害怕你也嫌棄我,才會瞞著你偷偷在茶水裡下毒!這是慢性毒藥,真的,我保證,兄長,我錯了。我馬上把解藥給你,只有我知道…解藥在什麽地方!!”
“你用的是南疆靈辟子,此藥淡苦微甜,泡在茶裡極難分辨。”陳禾依舊是眸色冷漠,無喜無悲的模樣,“服下後,毒性發作極慢,百日後高熱不退,全身出血而亡。解藥需靈辟子綠葉加三枚蛇膽煎服,只在中毒十日後有效。”
陳杏娘目光滿是驚懼,全身力氣都似被抽去般,軟軟栽倒。
陳禾松開持有兵刃的手,淡淡說:“你我兄妹初認,向我哭訴夫婿始亂終棄的那一晚,就送了我那份茶水,距今日不多不少,恰好半月。你有什麽解藥?”
“你…你竟早就知道。”
陳杏娘接連吐血,又嘶聲問,“你這些日子瘋瘋癲癲,連幾天前發生了什麽都記不清,也是糊弄我的?”
“我有記下來,在這裡。”陳禾扔下一張紙,冷聲說,“若有人要毒死你,傻子也是會想辦法記住的!”
“爹說得沒錯,你是惡鬼,全家死了,全雲州城的人都死了,你還活著,你還像出事時那般不老不死,你是怪物!”陳杏娘啞著嗓子,不斷嘔血,語無倫次,“誰會疑心我這樣可憐的弱女子,誰會疑心自己的親妹妹?”
鍾湖這時已發不出聲,意識模模糊糊,滿是恨意,最後只聽得陳禾說了一句。
“不,我只是記得,‘不要相信任何人’。”
……
“啪!”酒杯生生磕破在桌沿。
“鍾兄,你這是怎麽了?”有醉酒的同僚哈哈大笑,“酒令對不上來,想逃罰,也不必這般舉動,貽笑大方!”
鍾湖順勢裝作醉酒趴了下去,誰搖也不起。
“罷罷,趕緊將這酒淺的鍾翰林送走吧!”眾人胡亂說著,喚來鍾湖的長隨與小廝,將他攙扶下樓。
遠遠的,還能聽到觥籌交錯的聲響。
鍾湖垂著腦袋,緊緊閉著眼睛,心中憎恨難當。
他仇恨陳家,仇恨那陰毒又瘋了的女人——如果陳杏娘說得都是真的,陳家自己作的孽,竟把災禍帶到了他頭上!他鍾湖到底是倒了多大霉,才識人不清,娶了這樣的女人。
他更恨陳禾!
既知親妹妹在茶水裡下毒,竟還聽了陳杏娘的話,上門殺人,瘋了嗎?!
可憐他萬般勞苦,多方算計,好不容易當上百官之首,一腔抱負尚未得現,野心未償,權傾朝野的滋味更未享受到!做了九天丞相,就被人刺殺在家中!
不是政敵,不是叛逆的皇子亂黨,更不是日漸老去昏聵的帝王賜死。
他鍾湖,十年苦讀,二十年宦海沉浮,最後竟死在一對瘋子似的兄妹手裡,一個京城隨處可見的武人手裡!
大概是他怨氣太甚。
或是魂魄徘徊不去,一直在渾渾噩噩的詛咒,不知道憎恨了多久。
鍾湖隻記得心底怨恨難平,從無盡黑暗中蘇醒時,胸口還沉悶的發痛,猛然坐起,這才發現胸口窒悶是睡在身邊的陳杏娘無意中搭上來的手。
他愈發憎怒,不由分說,就是一腳踢去。
陳杏娘夢中栽倒在床下,小腹劇痛,慘叫一聲,臉都扭曲了。
鍾湖這才發現,這女子的面容上沒有皺紋,沒有白發,沒有坎坷遭遇的衰老。膚色雪白,年方八二,年輕妖嬈得很。
大駭之下,鍾湖不顧陳杏娘含淚嬌嗔怒問他是不是做噩夢,半夜亂踢人,隻瘋了似的奔下床,取來陳杏娘妝匣鏡子,顫抖的發現。
他竟是回到了二十年前!
剛入翰林院,那金榜題名,瓊林賜宴的風光榮華,還沒滿一年。
鍾湖又驚又喜,連摔了鏡子都不知,就這樣在房中神經質的轉悠了一晚上,各種前世未成的野心又冒出來。
同時,那導致他前世枉死的源頭,自然更加可憎!
——蒼天有眼,讓他重來一遭,為何不提前到他在豫州考舉人時?
鍾湖是豫州人,那陳杏娘,便是陳郡守賞識他學問,看好他前程,許配他愛女。
這哪是結發妻子,簡直是索命的惡鬼!
鍾湖怒從心起,也不搭理陳杏娘,徑自出房,這整整一個月來,都在琢磨如何休妻,不,是如何乾脆了當徹底殺死陳杏娘,卻又不會在日後招來陳禾這煞星的辦法。
他重生回來時,陳郡守竟是已報丁憂,據說那雲州陳家被焚了,比前世提早足足兩年。雲州城倒沒什麽事,傳言與前世一般,駭人聽聞,什麽陳家冒出火柱,怕是天罰,幸好這等流言也就是愚民相信,倒沒對他仕途造成什麽影響。
鍾湖暗自不安。
不知陳杏娘的哥哥陳禾,是否逃出了火海,是否會在二十年後又來找他麻煩。
以及他至今想不通,怎會有人不老不死,年近四十,容貌仍若少年,那半邊臉的兩道傷痕如此可怖,這樣竟還不死,果然惡鬼之說——
鍾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早早與那劍客詹元秋交好,以保障日後性命。
那國師,不過虛名,除了錢財,還能給詹元秋區區武人什麽權勢?京城勳貴世族,並不將這些武人放在眼中,鍾湖覺得自己折節下交,以他多年圓滑交際的手段,詹元秋還不手到擒來,任他收在麾下?
於是費了一番功夫,在正月燈節大報國寺招供奉時,邀請一乾同年飲酒作樂,包下了酒樓窗口的上好位置。
孰料詹元秋是看到了,可是與他對敵之人——竟是鍾湖噩夢裡的那人身手相似!還有那火光,完全一樣!就是陳禾!
陳禾不敵詹元秋,怎麽換到二十年前,倒與詹元秋勢均力敵了?還隱隱好似佔了上風。
鍾湖心神動搖,幾欲暈厥,誰料竟還有人塞了個紙團給他!
是誰?究竟是誰?
連他上輩子的秘密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