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高照，一個時辰前那場大雨留下的痕跡，很快就消失了。

　還是那棟京郊宅邸，水榭樓閣。

　皮影人與屏風都不知道被浣劍尊者藏到哪裡去了，原來席地的帳幔也不見蹤影，換成了竹編的簾子，百寶閣上薄胎瓷器，案幾上硯台筆墨玉鎮紙，配上向萬春這副模樣，簡直就是推窗望月，閑情雅致的貴公子。

　不過此刻氣氛都被吞月尊者破壞了。

　他大馬金刀的席地盤膝一坐，也不說話，氣得一個勁的灌茶。

　胖娃石中火趴在欄桿邊，對著湖面很是不滿，陳禾擔心浣劍尊者今年再重填一次湖，拎著石中火的肩膀，將它摁到水榭前一堆太湖石上。

　“坐著！”陳禾沒好氣的說。

　石中火哪裡肯答應，不老實的扭動起來。

　浣劍尊者詭秘一笑，丟了幾顆被四海真水封存的蜃珠在太湖石邊。

　石中火立刻安分下來了，咬著手指，仇視的看那幾顆珠子。

　釋灃恍若未見，照舊辨了下茶水，發現是靈氣充沛的好東西後，就給陳禾倒了一杯，因為沒什麼外人，索性抬手遞到陳禾嘴邊。

　陳禾飲了一口，朝釋灃點點頭，味道不錯。

　“向尊者的這種茶葉，作價幾何？”釋灃慢悠悠的問。

　吞月尊者滿眼怒火的瞪過來，人命關天，好友不知所蹤，找來的“盟友”不靠譜就算了，竟然還在向敵人買茶？

　“釋灃道友若是喜歡，本座拿幾斤送你。”浣劍尊者隨意說。

　等的就是這句話！陳禾默默想。

　當然，浣劍也不是隨便被打劫的，他眉毛一挑，補了一句︰“就當做送給釋灃道友與令師弟的雙修賀禮。”

　釋灃陳禾還沒什麼，吞月尊者不耐煩了︰“婆婆媽媽要說到什麼時候？快帶我去見滕波！”

　不算石中火，此地只剩下三人一狗。

　吞月因為陳禾在旁邊沒走，很是不快，修真界高階修士們眼高於頂慣了，差不多要到按修為寒暄的地步了，實力差一點的連旁聽都沒資格。

　“滕蠱王被我安置在密室之中，請！”

　浣劍尊者扭開機關，露出黑黝黝的地洞口，當先走了下去。

　吞月猶豫了一下，轉頭警惕的看釋灃，結果後者坐著一動不動，於是怕被坑的吞月硬生生的忍住了，也沒下去。

　——要是釋灃與浣劍合夥坑他呢？一個在前埋伏，一個在後堵退路，他豈不是完了？

　吞月尊者冷哼一聲，他沒那麼傻！

　少頃，浣劍尊者回來了，還用真元虛空托著一人。

　吞月尊者眼楮一亮，唰地站了起來。

　浣劍將昏迷不醒的蠱王滕波本人挪到一張竹榻上，之所以一直用挪的，是因為昏迷的蠱王沒人肯踫。

　吞月尊者靠近了想瞅，立刻有數道金線咻的一聲從滕波衣袖與領口冒出來，然後靈蛇們綠豆大的眼楮對準吞月看了看，隨即縮回去了。

　“吞月尊者果然是滕蠱王好友！”浣劍訝異的說，“我若靠近三尺之內，這些東西警惕十足，而裂天來想辦法時，差點被他們咬中。我願以為靈蛇們對我已經夠客氣的了，沒想到真正獲得特殊待遇的人是閣下，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要扔啊！”

　“……”

　陳禾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釋灃不動聲色的給他拍了拍後背。

　偏偏吞月尊者還吃這套說辭，瞧著精悍有力的一個漢子，眼眶瞬間就有些濕漉漉的，好在沒當場灑淚，只是感慨的說︰“好友予我的信任，如此深切，我實在慚愧！”

　——哪裡是蠱王對你的信任，分明是滕波養的蠱都知道你特別傻，不會做對滕波有害的事，所以才不那麼警惕。

　浣劍尊者啞然。

　損狗損得開心，奈何吞月尊者當做誇獎全部收下，他繼續逗還有什麼意思？還是把正事談一談吧。

　浣劍尊者將季弘之事說了一遍，沒提陳禾，隻說季弘除了精心策劃潛伏，預謀要拜師外，還對北玄派後人有極重的敵意，重點暗示季弘似乎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以及天象兩次異變。

　吞月看了半天，發現滕波確實沒有任何傷處，只是昏迷不醒。

　他搓了搓鼻子，惡聲惡氣的說︰“這樣說來，是你們連累吾之好友嘍！”

　“……”

　“那個什麼弘，原先也沒打算對付滕波，是你叫他來的京城！讓他替你審訊！”吞月尊者手指都快戳到浣劍臉上了，一字一頓的怒吼，“現在滕波遭此劫數，難道不是爾等的緣故？不給我一個交代，不替我救醒滕波，本座跟你們沒完！”

　這個重點抓得精妙。

　陳禾幾乎要絕倒，他估摸著換了別人，聽了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必然疑竇眾生，憂心忡忡的想“為何會有季弘這樣知道未來命數的人”“我的屬下裡是否也有這般居心叵測的陰毒之輩”“小小一個築基修士，天象還出現異常”如是這般，哪知道吞月尊者一概沒管，還堅持著原有觀點不動搖。

　——救滕波，對上浣劍尊者！

　誰說腦筋簡單就不能做魔尊了，吞月尊者表現上佳！聰明人也別想糊弄他！

　向萬春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泥金扇，笑意滿滿，風度翩翩的敲著手心說︰“道友言之有理，可是首先我們得查明白，為什麼滕蠱王會昏迷！”

　吞月尊者嗤笑一聲︰“這還用說！連我都能猜得到，無非天道不允你知真相。”

　滕波顯然是看到了季弘的秘密。

　向萬春繼續笑眯眯的問︰“為何不讓看呢？”

　這個問題釋灃也在思索，而且想兩天了。

　吞月尊者一臉不耐煩的表情︰“不讓看當然有不讓看的理由，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天道，我輩修行中人，總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就沒好下場！世間因果輪回，無非是這理，你們聰明人就是太麻煩，想太多。”

　向萬春搖著折扇，嘀咕了一句︰“天道就是不讓我們看？”

　釋灃卻已恍然，他先前是關心則亂，事關陳禾，總覺得是神仙或者天道在算計陳禾。讓他想不通的是陳禾只是一個普通修士，怎會遭這種待遇，現在想來，天道針對的根本不是他什麼也沒做的師弟陳禾，而是未來陳禾將要成為的人。

　釋灃下意識的看了師弟一眼。

　陳禾茫然回看，他脖頸邊淺淺紅痕，也盡數褪去了，釋灃能清晰的想起昨夜他探手撫摸，指下的溫熱肌膚敏感輕微顫動的情形。

　他的師弟聰敏，天賦卓然，更是十分聽話。

　這樣的陳禾，到底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做出什麼，才能令天道也忌諱？

　釋灃心生寒意，越想越驚，他面上沒有表露分毫，然而陳禾對釋灃十分熟悉，單單看眼神就知道釋灃的憂慮又重了幾分，更兼恍然的心驚。

　陳禾不是愚蠢之人，定下神來又仔細想了想，臉色瞬息發白。

　他也明白了。

　——這世間一切，原本不是這樣！

　世間時光，原該在四百年後，沈玉柏的感覺沒有錯誤。

　而他，陳禾，間接導致或者親自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呢？致使時光倒轉，天道讓一切回到了四百年前陳禾出生之時，完全抹去了那件事帶來的影響。

　只有一些漏網之魚，還有對未來命數的記憶。

　譬如季弘，譬如認識最初口口聲聲喚他魔頭的河洛派小道士。

　陳禾擱在膝蓋上的手掌不自覺的握緊，繼而輕輕顫抖起來。

　釋灃垂首，按住陳禾的右手，將冰冷出汗發顫的拳頭握在自己掌心，又輕輕掰開陳禾的手指，摩挲著他的關節指尖。

　——無論如何，師兄在這裡。

　浣劍尊者雖然看見了釋灃安撫陳禾的微小動作，也看到了陳禾忽來的驚惶不安，但因為他不知道沈玉柏“四百年不翼而飛”的話，猜不出真相。

　陳禾身上有問題，這是浣劍尊者之前就有的猜測。

　一個修士平白無故的被天道盯上，說不害怕是假的，浣劍尊者也沒細想，他腦子裡的念頭已經轉到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有了！如果滕波是因為看到季弘的秘密，才暈迷不醒，如果這種昏迷是因為天道不想讓我們知道真相，那麼只有一個辦法能讓蠱王醒來了！”浣劍尊者猛地一收折扇。

　眾人齊聲問︰“什麼辦法？”

　“讓這個秘密，不再是秘密！”

　“……”

　吞月尊者滿眼疑惑，恍惚不已，完全聽不懂。

　浣劍尊者眼楮發亮，好整以暇的說︰“你們想啊，一旦我們從別的渠道得知了真相，滕波的秘密就沒有價值了，天道就會放他一碼。”

　“廢話！”吞月尊者這下聽懂了，翻白眼罵道，“如果你有別的辦法，還用得著拷問那個季弘？讓滕波倒霉？”

　浣劍將目光挪到陳禾身上。

　既然釋灃的師弟“有問題”，他就敏銳的感覺到，所有突破點都在陳禾這裡。

　陳禾想到了河洛派的小道士，但他忍住沒說，而是改口提到這次東海一行的罪魁禍首︰“東海淵樓之中，似有與季弘同樣的人！這人身份不低，也許是淵樓之主薄雲天的心腹或親近之人。”

　“好！”

　浣劍尊者笑若春風的搖著扇子說，“我這裡也查出一個人，季弘在被我拿下的數日之前，派人去接觸了京城翰林院的一個七品編撰，名為鐘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