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一輛套了青布的馬車緩緩駛進雙柳巷。
“老人家,就是這裡。”車夫牽住馬,沖簾子裡招呼了一聲。
布簾撩開,一個穿掐碎花小褂的丫鬟跳下車轅,將一位年過半百的婦人扶了下來,並一個坐在車轅上莊稼漢似的長隨,拎了包袱,給了車夫銀錢。
“你們吶,也是好運氣!昨天京城九門封鎖,說是鬧了刺客,若不是傳來消息說歹人伏法,少不得要在城外住上三五日。”車夫嘴皮子碎,念了幾句,又熱心腸的問,“這雙柳巷裡住的大多都是小衙門的官老爺們,你們要尋哪家貴親,也免得找錯了門。”
那丫鬟正有些踟躕,怕走錯門,聞言眼楮一亮。
婦人重重咳了一聲,她頭髮花白,穿得雖素,緞紋料子也差不到哪裡去,只是在京城人看來未免有些落時,明晃晃的鄉紳家老婆子。
深深法令紋,不怒自威,看起來就嚴厲不近人情。
丫鬟畏縮著低下頭,沒敢出聲。
“東起第六家,山子,去敲門!”婦人語氣不善的說。
黑憨的長隨漢子,背著三個重重的包袱,邁開大步走到一戶門前,提起拳頭就擂。
——好家夥,這哪裡是尋親,分明是尋仇!
車夫磨磨蹭蹭的想看熱鬧。
只聽大門轟的一聲,愣是被砸開了。
在門房裡打瞌睡的僕役生生嚇醒,出來一看直跳腳,扯起袖子想動手,結果對上砸門漢子那缽大拳頭霎時就漏了氣。
“你,你是什麼人?我報官了啊!”
“你家主人呢?還不快快起來!”漢子粗聲粗氣的說。
門房一時啞然,他家主人這個…還真是個問題。
看熱鬧的馬車夫也忽然想起,這戶不就是鐘翰林家嗎?
說起鐘翰林,還真是京城謠言的話題人物,新科進士春風得意,進了翰林院沒多久,豫州陳郡守遣人送女來成親,足足十多車的嫁妝。
在勛貴世族看來沒什麼,在小京官的圈子裡就很有顏面了。
更不要說那些剛魚躍龍門,自窮書生變成新貴的進士們,誰不羨慕?後來聽各家內眷說,鐘夫人的樣貌也好,天下的好事竟給鐘湖這廝一人佔了?
車夫咂咂嘴,不過人這命嘛就是難說。
鐘翰林沒福氣,命再好,撐不住!
一年都不到,鐘夫人的娘家在雲州遭難,陳郡守丁憂,聽說鐘家夫妻鬧將起來,鐘夫人被打得喊大夫上門治傷,話裡話外都是疑心鐘湖忘恩負義,有了外室,不然怎地平白無故對妻翻臉?
流言傳了幾日,恰逢過年,不但街坊鄰裡小官吏的親眷們聽到,連販夫走卒都津津樂道當成笑話講——凡是要面子的人家,出點事誰不藏著捏著,私下抱怨也就是了,哪有像鐘夫人這樣大吵大鬧,逢人就講,給夫婿名聲抹黑的?
所謂的外室,又在哪裡呢?誰見過?
大家熱鬧還沒看夠,一轉年,鐘翰林竟然失蹤了。
不大不小也是一個七品官,本來是場軒然大波,奈何那時京城裡混亂一片,國師逝後,白山書院大報國寺接連有人失蹤,病發,暴斃,小衙門裡的官吏也不例外,鐘湖算得上出事的人裡官職最高的了。
京兆尹的人來,查了又查,愣是沒找到半點線索。
鐘湖本是豫州舉人,家境普通,朝中無人,嶽丈丁憂,誰來給他說話?這案子壓一壓,也就成了大理寺與吏部的卷宗,無人問津了。
鐘夫人起初還咬定鐘湖絕對是跟外室跑了,怒氣沖沖的四處尋覓,過了十天半月後想想,沒這個理!鐘湖好不容易考上的功名不要了?家中財物未失,難不成鐘湖勾搭上的外室還是有錢的主?
滿腹疑惑的鐘夫人,不知道坊間已經流傳起她與人勾搭成奸的流言,說她被鐘湖發現,才挨了一頓好打,年後鐘夫人又惡由心生,夥同奸夫一起暗害了鐘翰林。
雙柳巷裡住著的人,路過這家門口都忍不住露出鄙夷神情。
車夫把馬牽到巷口,暗搓搓的伸頭看熱鬧,冷不防身後有人問︰“一大清早的,看什麼呢?”
“瞧新鮮啊!”車夫樂呵呵的說,“鐘翰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少說也有小半年了,到現在都沒個定論,現在八成是鐘翰林老家人找上門了吧!”
“這樣?”
車夫回頭一看,發現是個風采不俗的男子,頓時頭髮發麻︰“這位爺——”
“沒事,本來想雇你的車去南城,現在有熱鬧看,就先等著唄!”向萬春搖著扇子,悠哉的說,還順手丟給車夫一串銅錢。
盡管不明白這公子哥怎會也愛看熱鬧,車夫還是歡歡喜喜的收下,瞄了眼與向萬春同行的兩人,討好的說︰“說起這鐘翰林,也實在倒霉,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中榜,名次又好,進了翰林院,嬌妻在懷,不愁錢財…”
陳禾皺眉。
釋灃用了障眼法,在車夫看來,他們師兄弟不過是兩個普通的中年人。
胖娃石中火沒來,放在太湖石上繼續對著四海真水苦大仇深,反正有四海真水在它身側,鬧不出事來。
——吞月尊者守著蠱王,沒有出來,而在來的路上,鐘湖的倒霉事跡已被浣劍尊者說得清清楚楚,包括季弘特意盯上此人,最初一次探查時浣劍尊者忽略過去,以為季弘針對這人還是因為陳禾的緣故,後來再查,才發現鐘湖失蹤前行為怪異。
屢屢驚夢而起,與新婚妻室翻臉,甚至動手毆打,分房而居。
對外行事接物忽然變得圓滑,好像一夜之間就成了多年官場浸染的老油子,與之前那個客氣卻有點傲慢的鐘翰林截然不同。
這一對比,還有什麼說的?妥妥的目標!
“只可惜沒早早留意到,被人搶先下了手。”浣劍尊者傳音說,“鐘翰林數月前就失蹤,他沒有妥善隱藏自己的秘密,先是被季弘盯上,後來又被我們發現,那麼在中間劫走鐘湖的,究竟是誰呢?”
釋灃目現冷意。
這還用說,當然是一個與季弘、鐘湖有同樣秘密的人。
“淵樓遠在東海之上,勢力雖然龐大,對中原影響卻是有限,這事,不是他們做的。”釋灃同樣傳音說。
浣劍尊者啪的一下收起折扇,笑得頗有深意︰“唔,這可就有意思了,我們要找的人又多了一個!這個家夥相當狡猾,藏得真嚴實。”
陳禾不動聲色,將河洛派的小道士又想了一遍,還是覺得對方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實在不行,去尋長眉老道問個究竟。
小道士在河洛派內,想跑到京城綁走一個翰林,可能性太低。
那邊鐘家門前已經鬧將起來。
鐘家湧出十來個僕役家丁,怒氣沖沖的要攆人。
那婦人上前一步,厲聲說︰“叫你們主母出來!夫婿生死不知,她還有心在家睡覺?”
丫鬟跟著幫腔︰“可憐的佷少爺!好不容易考了功名,又遭了這番劫數!娶得又是不孝不賢之人,街坊鄰裡評評理,我們佷少爺失蹤了小半年,這佷奶奶,一個信也沒往豫州老家報啊!”
四周宅邸,早有各家僕役悄悄從門縫裡瞧熱鬧,等會主人問起何事喧嘩,又能說得上話。
這小丫鬟的話一說,眾人霎時驚了,連馬車夫也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
“喲!這事是怎麼說的?”
“瞞著沒往鐘家報信啊!還真看不出…”
眾人搖搖頭,話中未盡之意宛然。
聽說那鐘夫人是雲州世家之女,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呀!
小門小戶的人家,當家的出個事,還不趕緊報給親戚族裡,讓一起想辦法,哪有昧下不說的,這鐘夫人該不會心裡有鬼吧!
數月過去,怕是豫州鐘家才聽到傳聞,更聽到了鐘夫人謀害親夫的說法,難怪這麼殺氣騰騰的上門!
喧嘩一番後,鐘家僕役尷尬的將人勸進去。
那個自稱是鐘湖嬸娘的老婦,滿臉怒容的扶著丫鬟進了門,隨即大門就被緊緊關上,隻留下看熱鬧的人搖頭嘆氣。
陳禾神情有些微妙,鐘湖娶的陳郡守之女,說來該是他的妹妹。
他與陳家,親緣已斷,冷不逢遇上,還是有些不自在。
陳禾沒有冒出什麼血緣親情,這妹妹他沒根本見過,些許憐憫之心,在他聽到鐘夫人在夫婿失蹤前後如何折騰,又對外宣稱她是陳家嫡女時,立刻消失得半點不剩。
陳禾之母,早是多年前亡故,那時陳禾還沒砸傻呢,陳郡守哪來的嫡女?
鐘夫人敢這麼說,顯然不止是膽子大,只怕他的父親陳郡守,嫁女時對鐘湖也是這套說辭。
向萬春慢吞吞的上了馬車,隨即施了個法術。
那車夫恍惚了一下,忘掉了這件事,繼續趕著馬車離開了雙柳巷,而原本該在車中的三人已經隱匿身形,越牆而過,進了鐘家。
裡面正是鬧騰的時候。
匆匆爬起來的陳杏娘,沒插珠寶首飾,饒是如此,那身色澤艷麗,滿織花鳥的襦裙,以及臉上沒抹勻的脂粉,霎時就讓老婦氣紅了眼楮。
鐘湖生死不知,他妻子還在家裡安享富貴,濃妝艷抹妖妖嬈嬈,說這不是害夫惡婦,誰信?
這邊撕扯打鬧起來,陳杏娘初次聽到這種流言,也是大怒。
“往豫州報信,她估摸是真忘了。”向萬春無聊的坐在亭子頂上說,“這等凡俗的世家之女,覺得自己是下嫁,根本不拿夫家當回事,平素也不放在眼中。”
“尊者很有體會?”陳禾反問。
“本座三百多年的國師,豈是白當的?”向萬春自傲的回答。
“……”
“咳,總之陳杏娘最初疑心鐘湖與外室私逃不歸,自是不會去豫州鐘家報信,後來見事情不明,她想回娘家,只是雲州路途遙遠,難以成行,索性就留在京城靠嫁妝過日子等陳郡守三年後起復。”向萬春似笑非笑的說,“到時候用重金去改一下卷宗,報鐘湖已死,改嫁也不是什麼難事,不能改嫁就搬出京城,然後頂著陳家另外一個女兒的名義待嫁,哪裡還想得起豫州鐘家?”
陳禾不知該說什麼。
眼見下面鬧得不行,他扭頭看釋灃︰“陳…鐘夫人可會知道鐘湖失蹤前被誰盯上?”
釋灃沉吟不語。
這宅邸看起來普通,沒有任何法術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