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靈氣緩緩流轉。
陳禾閉目不動,手指無意識的捏出複雜法決,每個動作都會引起透體而出的靈氣產生變化。每個時辰,每一縷靈氣的走向都不相同,它們自經脈穴道中透出,與體外其他靈氣匯聚,玄妙複雜的流動一圈,再從另一處竅穴裡被吸入體內。
這是北玄派功法特有的修煉方式,百竅通玄。
只有金丹期以上,以及築基圓滿,需要鞏固修為衝擊金丹期的弟子才能使用。學不會這個,就意味著永遠無法踏進修真界真正的門檻。
陳禾也是第一次嘗試。
北玄派對門人根骨資質挑選嚴格,就是避免將來他們學不會這門修煉方法。即便如此,仍有三分之一弟子止步於這關,好在凡是學會的,都能順利突破到金丹期。
在修真界這算得上很好的概率了,因為大宗派的築基期弟子十個裡面往往只有一人能夠成為金丹修士。
釋灃就坐在陳禾對面,目光完全不瞬的盯著陳禾修煉。
——他很擔心。
釋灃相信師弟的資質與能力,但陳禾在入定後,是否還能記得怎樣準確捏出法訣呢?
百竅通玄這門修煉法太過複雜,每刻鍾固定要讓靈力改變流動方向,而且它是沒有固定施展順序的。
一共四十個九個手勢,雙手加在一起又能配出無數變化,每種手勢的意義都不一樣,修煉者入定後,得根據自己的身體與外界環境臨時決定使用哪一種。
盡管第一次修煉時要用到的手勢很少,變化也不快,但釋灃最憂慮的還是陳禾修煉到一半,意識重新陷入混沌中。
他與師弟相處十多年,對陳禾的迷心症知之甚深。
陳禾剛來黑淵谷的時候每天受驚都會站不穩摔跤,所以釋灃就把他裹成了一個厚厚的團子,在地上滾幾圈都沒事。
不管修煉還是聽故事,都是很耗心神的事,團子經常哭著哭著就睡熟了,醒來後蠕動著從棉被裡鑽出來,滿臉迷茫的坐在那裡發楞半天,才會軟軟的爬到他膝蓋上,伸手讓他抱。
因為年紀小,釋灃縱容他。
待修煉進行到一個階段,需要多修煉一個時辰來養氣時,陳禾竟然站得好好的腦袋就一點又一點,哧溜滑到地上睡死,誰都喊不醒,釋灃這才發現不對。
黑淵谷眾人急匆匆的趕來,瞅著睡得天昏地暗的團子三堂會診,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迷心症又犯了!團子被砸過的腦袋只能用這麽長時間,超過了就需要休息,哪怕不在床上,陳禾也是秒睡,根本控制不住。
好在隨著修為逐漸加深,陳禾保持清醒的時間就越來越長。
團子六歲時,三個時辰不到他就會睡死過去,在陳家仆人經常要找他,就是因為他隨便在哪個角落都會睡熟,醒來後還傻傻找池塘與蟈蟈。
釋灃不得已才讓陳禾養成邊入定邊睡覺的習慣,他不希望師弟忽然睡著,摔倒後磕傷。
陳禾修為每進晉一次,釋灃都會把他留在洞府內,以教導新功法的名義,試探陳禾清醒的極限有沒有增加,連釋灃清晨去黑淵潭都不忘請長眉老道代為照看陳禾。
這些事,沒有看完全部玉球的陳禾不知道,他以為自己只要堅持不睡覺,就能留得住記憶。
——有很長時間,陳禾只能維持十個時辰的清醒時間,剛好足夠一天日常活動。
陳禾十六歲踏入築基期圓滿後,清醒時間忽然延長到三天三夜。
大道玄奧,修真者沉浸其中的時候總是如癡如醉,分不清時間流逝,不管身邊之人有沒有離開,或者身邊發生何事,一概不知,故而連陳禾自己都沒發現。
黑淵谷與世隔絕,再加上明明過了三天,卻深有默契一疊聲堅持今天還是X月初X的老家夥們,陳禾怎麽能不被騙?
這番時間增加,讓釋灃十分欣慰。
他記得師弟來黑淵谷不到一個月,經脈中有靈氣存在後,就可以不睡午覺了,達到築基圓滿的時候又延長到三天三夜。這說明只要陳禾修為不斷提升,總有一天會變得與常人無異——是“常人”沒錯,大概陳禾成仙之後,可以輕松保持一百年清醒吧。
還沒欣慰多久,釋灃就皺眉了。
陳禾只要睡下,翌日仍是什麽都不記得。
這根本不是迷心症好轉的跡象,只不過修真者體質比常人稍強,譬如患癆症,常人數年就死,修真者還能勉強活個二十來年。
百竅通玄一次修煉,至少得連續七天,中間會出什麽狀況,連釋灃自己也不知道。
天光暗了又明,房間裡始終靜寂無聲。
地面與牆壁用符籙布置了上百個法陣——這也是釋灃為什麽敢帶著陳禾來市井坊間這種濁氣混沌之地居住的原因。
八千年前北玄派盛極一時,天下靈穴亦是數不勝數,隨便找個地方都山清水秀,後來北玄式微,又遭逢劫難,迫不得已遠走關外,才開始學符籙法陣。
多年糟糕的境遇,最後造成無論北玄門人身在何處,還是可以修煉。
晨光亮起,這是第四天。
陳禾仍舊沒有絲毫不妥,釋灃疑惑的等到暮色來臨,終於恍然!
師弟並沒有強撐著清醒,而是在修煉一開始就入定了,在他憂心忡忡等第四天時,其實陳禾已經順利渡過了最初也是最難的一關。
陳禾必定在數日前拿到百竅通玄修煉法門時,就一刻不停的記憶了。
——別人用腦子記住,陳禾是用身體。
走動,說話,只要雙手空著的時候,陳禾都在袖中捏著法訣嘗試。
不用靈氣,不是修行,隻為記住…
釋灃不覺怔忪。
陳禾的天賦如何,他是最清楚的,當年他自己修煉百竅通玄,是輕輕松松一躍既就。師弟資質根骨與他一樣,本來也該是那樣輕松的。
他凝視陳禾安靜合著的眼睛。
睫毛鋪在眼臉下,透窗的微光留出淺淡陰影,容色有些憔悴,遠遠沒有在黑淵谷時的好氣色。
釋灃目光下移,在陳禾臉頰上停留。
此刻雖然看不見,但這裡是一個酒窩,陳禾每次睡醒都會捂臉抱怨只有一邊,而且這個酒窩讓他看起來不夠男子氣概。
還有緊緊抿著的嘴唇,笑起來會看到兩顆虎牙,陳禾常常哀嚎著要重長一遍。
——他熟悉師弟的所有,卻偏偏幫不了他。
釋灃無聲的站起來,足不沾地,沒碰觸到任何一個符籙,輕推房門離開了。
在狹窄的小院內仰頭看,星光滿天。
釋灃伸手一招,立刻有丫鬟模樣的傀儡過來,他將一道命令通過神識打入傀儡晶核內,傀儡微微一震,借著夜色掩護,飛速離開。
這天深夜,豫州郡尉秦蒙揮退下人,坐在案幾邊看公文時,忽見廳堂內一陣涼風掠過。
秦蒙唰的一聲抽出長劍,警惕喝問:“何方人士,深夜前來有何貴乾?”
柱子投下的陰影忽然一陣扭動,手持刀刃的傀儡猛地衝出。
秦蒙看見行凶者身姿窈窕,梳著雙髻穿青衣,似乎是個丫鬟,但接觸到的身體卻堅硬冰冷,心知不妙,正要發出一聲大喊,手臂就被猛得折向後方。
秦蒙整個人被壓在案幾上,臉貼著桌子,紙筆落了一地。
秦蒙驚駭莫名,他是築基期魔修,這個傀儡戰力至少有金丹期,而能煉得出金丹期實力的傀儡,這個人得有化神期才對。
作為修真界最普通的那輩,秦蒙連元嬰期修真者都不敢招惹,何況化神期!
“你,你到底是誰?”
傀儡一掌擊倒秦蒙,扛著他就消失在暗夜中。
不多時,釋灃就在自己房內等來了戰利品。
可憐的魔修手足被縛,眼睛蒙得死死的,什麽也看不見,躺在地上醒來後,只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你是浣劍尊者的屬下?”
秦蒙硬氣的沒吭聲。
“我知道你是浣劍尊者看重的屬下,雖然你修為很差,但能拿到一郡最高的統兵權,你很有才能。”
秦蒙還是不吭聲,因為他知道,如果對方敢隨意殺死一個沒有劣跡的魔修,而且還是浣劍尊者的屬下,那麽這世上就沒多少對方害怕的事情了,他求饒也沒用。
“把關外的密報消息給我。”釋灃並不惱怒,隻慢悠悠的開口。
秦蒙這次終於一震,他很識趣的回答:“看來前輩是有備而來,我是尊者麾下微不足道之輩,機密消息我並不知,只聽聞有一部分人去了漠西荒原,尊者也親自去了。”
當然,北玄密寶嘛!
釋灃冷哂,修真界高手還不齊聚荒原。
這正是一個好時機,據說浣劍尊者有一粒萬年蜃珠,能記萬載歲月,搶來給師弟好了。
“拿出你的印信,再畫一張你們魔尊府邸的大概圖示,我相信你也知道,以我的實力,闖進去並不需要多費事,我費這番功夫,只是不想殺死看見我的人。”
出乎釋灃預料,秦蒙卻搖搖頭:“我不相信你能不驚動尊者,拿走任何東西。”
“你說什麽?”
“我家尊者實力深不可測,閣下還是少打主意…”
秦蒙還沒說完,就被釋灃打斷。
“浣劍尊者不是去了荒原?”
“是,但是他昨天就回來了。”
“怎麽可能?”
饒是釋灃,也忍不住一驚。
就算這份北玄密寶是假的,風波也沒這麽快平息。
除非——浣劍尊者已經拿到了北玄密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