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禾臉紅不是為別的。
——實力太差,簡直是師兄的累贅。
如果沒有自己,估計師兄當時就轉身去揍那個叫涼千山的家夥。現在更不用到豫州買個窄小院子,留在荒原上,看誰有膽子敢去拿北玄密寶!!
陳禾十七歲,還是少年心性,膽大、無所顧忌。
這個年紀的少年郎恨不得快意恩仇,從來不結仇,有仇當場就報了,要是不能報,憋心裡忒難受。
對他來說,黑淵谷不是世外桃源的隱居地,而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人對於家總是有眷戀。也許釋灃早已看淡紫陌紅塵,陳禾卻還沒到喜歡隱居的時候。
釋灃的境界很高,師兄的仇人境界也很高。
陳禾什麽都不能做,隻好記小黑帳——唔,修真無歲月,總有那麽一天!
***
豫州西城十三坊的房舍都年代久遠,有些破舊,這裡的人分為兩類:窮得只剩下空殼子的破落戶,以及小有家產的平民。
住進來的第二天,釋灃就隨意遣了一個中年人模樣的傀儡,帶著所謂的丫鬟仆傭去街坊左右轉一圈,他不在乎錢,傀儡們置辦的物品自然不壞。原先對新搬來之人不置可否的鄰裡,態度稍微友善了點。
釋灃閑閑在家,陳禾就沒那個好運氣了,被他師兄打發出來跟著“見世面”。
因為耳聰目明,那些竊竊私語聲陳禾一點不漏的聽得分明。
“看起來是正經人家。”
“大概是縣城裡的鄉紳,知禮得很!家裡仆人也懂規矩,沒有東張西望的。瞧那小公子,長得多好,也不知娶親了沒。”
陳禾眉毛一抽,努力維持臉上笑容。
“別想了,這麽俊秀的少年郎,沒娶親也定了親。咱家閨女只怕人家看不上!”
“這說得是什麽喪氣話,咱家在西城有兩個鋪子,吃喝不愁,還愁侄女找不到佳婿?”
待得這隔壁家的主人笑吟吟的再次打量自己時,陳禾果斷在坐定後,似不經意的說耕讀傳家,後家道中落,新婚不久又遇到大旱,只能與家人一起遷來州府。
他說一句,這家主人臉色就淡一分,到最後隻客氣了兩句,就端茶送客了。
這年頭的讀書人,就是再窮也不會娶商戶之女。
陳禾加上後一句話,就是擔憂這家走了,還有另外一家打他主意,索性說自己早已娶親,妾通買賣,丫鬟歌姬才做小呢,好人家的女兒沒有送出去當妾的。
世上有推諉自己定了親的,但說謊講自己娶親的卻是沒有,這話傳出去可不得了,以後想找也找不著了,所以街坊鄰裡都信了,至於陳家女眷,肯定都在宅子裡不拋頭露面唄。
陳禾一頭冷汗的回到家裡,心虛沒敢去找師兄,抄起傀儡們剛買來的紙筆,先畫了一張深巷街坊的圖,然後把謊話用細如蚊蟻的字記下。
娶親…
陳禾筆杆一抖,差點弄汙了畫好的紙。
“我以後要求道飛升,娶什麽親。”陳禾嘀咕。
他想的當然不是隔壁鄰家之女長啥樣,而是雙修道侶的事。
北玄派門人多有道侶,八千年前鼎盛一時,與各宗門散修之間都有姻緣關系。
黑淵谷裡全是年紀比古董還久的老家夥,又總喜歡一口一個小娃娃的喊他,陳禾以前還沒意識到道侶這件事,再說雙修什麽的,他連金丹期都沒有怎麽修?
陳禾信了師兄隨口之言,膽大的把目標直接定為以後要飛升,金丹期只不過是第一步,道侶什麽的,以後沒準就會出現,躲也躲不了。
想到自己以後可能會喜歡上一個女修,陳禾就感到怪怪的。
捏著筆,陳禾陷入深思。
——他應該對女修長相沒什麽要求,真的,皮相不過浮雲,而且師兄那麽好看,上哪去找比師兄好的人?
經驗淺薄的陳禾不由自主的拿剛才街坊聽到的私語衡量他“未來的道侶”大概是什麽樣。
家世?三代內跟北玄派無仇,重點是跟師兄沒仇就行。
是不是大宗派無所謂,只要不是大雪山(陳禾不知道大雪山沒女弟子)與聚合派的門人就行。散修可以,魔修…應該也可以!
師兄說過,浣劍尊者屬下去做官的魔修都還不錯,這位魔尊麾下總不可能全是男修吧!至於魔修不能飛升,問題也不大,陳禾還沒自以為是到覺得大乘期魔修能看上去自己。
也許他未來的道侶只能到元嬰期呢,那麽等到飛升的時候,道侶也差不多要壽終了,所以即使是魔修也沒關系,反正他只是要跟師兄一起飛升。
道侶的性格…
陳禾沉吟著,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他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什麽樣的道侶,只要不蠢,不無理取鬧,不管什麽性格應該都挺好。反正又不是世俗娶親,找道侶不用找會繡花裁衣能做飯的。
啊,當然有個重點,師兄不能討厭她。
陳禾想到這裡搖搖頭,他也覺得這要求奇怪了點,肯定對女修不公平,因為自己好像萬事都站在師兄那邊。
再說師兄不討厭她,萬一喜歡上了呢?不止他沒有道侶,師兄好像也沒有啊!!
午後日光暖意融融,隔著窗欞照進房內一片通透,微小的塵埃細細飛舞。
釋灃進來時,就看到師弟呆呆站在書桌前發愣。
無聲走過去一看,院落宅邸的坊間圖,還有鄰裡是做什麽的注釋,簡明扼要附帶評價:左間隔壁主人家中經商,仆人散漫,落葉掃不盡椅上有浮塵。右間隔壁主人家境窘迫,茶具不成套,面如菜色一天絕對沒錢吃兩頓飯,目生頭頂假清高,兀自端坐不動,吾甚疑,辭別時見其袍子遮住的鞋履有破洞,頓悟,前嫌盡釋。
釋灃失笑,他敲敲桌子:
“胡鬧,讓你出去見世俗百態,不是讓你回來寫話本!”
陳禾一驚,慌忙遮住紙,狡辯說:“話本挺好啊,還能賺錢呢!”
釋灃見他神態,就知道那疊紙上必然還有什麽名堂,師弟不想讓自己看見,才顧左右而言他,當下似笑非笑,也不戳破。
倒是陳禾心緒混亂,雙手背著後面,蓋著紙忐忑不安。
釋灃沒有看他,讓傀儡們搬著東西進來。
早晨陳禾出門後,桌椅家什筆墨紙硯等等都已買來,現在布置的是牆壁掛畫、賞玩的擺件、成摞散發墨香的書籍。另有筆洗燭台牙雕等等小物件,都不是太值錢的東西,也不算精巧,只是很符合“苦讀應試”少年身份的擺設。
也有陳禾喜歡的東西,正是他們進雲州城後,陳禾在集市上瞧得最多的新鮮物件。紫竹笙,百福結,手編竹器與大肚瓷偶。
豫州距離雲州數千裡,南疆東西都是商隊運來的,能買到的就沒那麽光鮮了,饒是如此,陳禾還是有些傻眼。
最後傀儡搬來件一尺見方的青瓷深瓿,圓口大肚,底部鋪滿細碎漂亮的石子,生有三株睡蓮,綠圓葉片下,比小指還細的緋紅遊魚,靈活的甩尾巴吐了個泡泡。
“沒有池塘,只有這個。”
釋灃親手把青瓿放在書桌上,趁陳禾伸頭去看的時候,掃了一眼之前被蓋住的紙。
娶親?
釋灃皺眉。
黑淵谷中無人對陳禾提起命數的事,釋灃也沒有。畢竟誰也不想對一個孩子說,你命不好,以後活著受罪。
所謂三劫九難,無親無故,不涉塵俗,應該也就沒那麽要緊。
可情一字,難言難述。
陳禾確實到了世俗娶親的年紀,聽到後回來想想道侶的事,也很尋常——釋灃將自己所有複雜情緒都理解為不知怎麽向陳禾說這番命數注定。
看完魚,陳禾後知後覺的發現紙沒遮住,偷眼看師兄神情,立刻明白暴露了。
他尷尬的摸著後頸,期期艾艾:“那個,師兄…”
釋灃抬眼。
“你需要考慮一下道侶的事麽?”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師弟想給他找道侶?
釋灃疑惑,據他所知,陳禾認識的女修,不要說一隻手數得過來!好像連一個都沒有!如果千裡煙嵐壺原先的老嫗主人也算的話,那就勉強只有一個。
連目標都沒有,怎麽會好端端問起這話?
“師兄如果沒有喜歡的人…”陳禾遲疑的說,“我北玄派多有道侶,以後我們就——”
釋灃眼皮一跳,瞬間過去的念頭迅如閃電,他一點也沒抓到。
“就找一對關系甚好的師姐妹做道侶吧!就像我們一般,這樣要是以後有個爭執口角什麽的,互相都能體諒。”
陳禾語無倫次,他剛才靈機一動想到這點,還覺得挺靠譜,就是有點怪怪的,師兄的眼神也很古怪,他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或者我們要是打起來了,師兄你們也能來把我們拉開,最重要的是,她們感情也很深的話,我們還能一直住在一起,生活也不會有變化…”
陳禾就差掰手指說好處了。
釋灃一手拍到陳禾腦袋上,沒好氣說:“想什麽呢,道侶是看緣分,又不是集市攤子上插在稻草杆上的泥人,隨你挑挑揀揀,你找個女修,她師姐就樂意看中我?”
陳禾霍然抬頭:“怎麽會有人看不中師兄!!”
“……”
釋灃活了幾百年,真是第一次嘗到啼笑皆非的滋味。
“師兄是我見過最好的雙修對象,怎麽會有人不要?”陳禾還想不通,他估計師兄至少有大乘期的修為了,距離飛升都不遠了,這樣的實力,這樣好的師兄還有人嫌棄?!
釋灃忍不住扶額:“什麽你見過最好的雙修對象,你總共見過多少修真者?”
好笑之余,釋灃竟也沒發現這句話有歧義。
“呃,黑淵谷。”
“黑淵谷裡有相貌在五十歲以下的人麽?”釋灃反問。
“雲州酒樓。”遇到不少修真者呢。
“那些人裡面哪個是金丹期?”修為都拎不上台面。
“……”
剩下只有涼千山,大雪山還是出家人呢。
總不能說豫州城外看到的那個做官魔修吧!
陳禾默默低頭,不說話了。
“今晚就閉關鞏固修為吧,別胡思亂想了,找道侶,你還早著呢。”釋灃看見陳禾垂頭喪氣的樣子,不忍心又安慰了一句,“等到結丹後就好找了。”
釋灃走出房門,離開院落時,眼底不覺浮現一絲自嘲的笑意。
——在修真界,誰敢與血魔結成道侶?
作者有話要說:陳禾寫的小故事:
我去隔壁那家拜訪,這家人很窮就圖個面子,茶具都不成套,主人一看就天天吃不飽飯,他明明很喜歡我送來的東西,卻還端著架子坐著很傲慢,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呢,我很疑惑。等到告辭的時候,我看見主人長袍下面鞋子上有破洞,原來怕跌面子才不站起來。我秒懂,對他的無禮也釋懷了——
↑
釋灃覺得師弟的小心思很有趣,他笑的就是那個頓悟——秒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