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鮮紅的血,從陳禾額前緩緩流下。
右眼的視力都有些模糊了,拳頭深深陷在一隻赤色毛皮的凶獸頸部,利爪劃破了他的右臂。這些凶獸生前獠牙利齒皆是毒素,縱然死後魂魄不散,聚沙成軀,重新化作生前模樣,血肉之軀看起來一般無二,但終究有些東西,是不同的。
它們只能攻擊,咬斷修士的喉嚨,撕裂軀體,卻沒法再吃人。
利爪獠牙上也沒了劇毒。
河洛派眾修士因此屢次撿回一條命,
山壁後面躺滿了負傷不起的人,傷勢較輕的打坐恢復,嚴重的已經暈迷不醒,需要別人將靈丹塞到嘴裡去。
有些猙獰撕裂的傷口極為可怖,幸好這裡都是元嬰期的修真者,差不多已脫離凡軀,只要不是一擊斃命,緊急時刻還可以自己將血管經脈挪一挪,不至於流血而死。
破爛的道袍,駭人的傷勢,壓抑的痛吟…河洛派眾人看上去淒慘極了。
尤其讓他們覺得沒面子的是,陳禾與長眉帶來的那個小道士,還在山壁上堅持著呢。他們比小輩高兩個大境界,結果負傷退得最快,還留在戰場前線的寥寥無幾。
修真界畢竟多年不見這般慘烈之戰。
河洛派道人們被打得措手不及,反而沒有以武入道的陳禾,以及重生一遭經驗豐富的天衍真人更適應戰場。
八千年前古荒時期,委實不是捏個法訣比神通就行的,山壁上的古修士們,皆是一手持冰刃,一手法寶,間或放法術,腳下還不能停,要躲避猛禽撲面而來的襲擊,以及矯健攀爬上山壁的凶獸撕咬。
長眉老道更是束手束腳,十分本事隻敢拿出一半來使,要分心盯著陳禾的安危,還要注意那個築基期的小道士。
“這樣不成。”
長眉道人招來一道雷狠狠劈開幾隻羅羅鳥後,拎起不斷閃躲間隙扔法術的天衍真人退後,順手又將與凶獸纏鬥的陳禾拖了出來。
看到山壁下傷痕累累的一群人,長眉老道恨鐵不成鋼的頓足:“爾等真是給河洛派丟盡顏面。”
眾人有氣無力垂著腦袋。
天衍真人想說什麽,但看看這些“師祖級”同門,竟然只有小半他熟悉長相,其余的想必早在自己做掌門前已經陣亡在正道魔修戰場上,他心裡泛起悲哀,閉口不言。
“還有你!”長眉老道對著陳禾吼,“你不老老實實蹲在後面,也跟著爬到山壁上,想要做什麽?隨便一隻凶獸就能啃死你!”
陳禾抹掉額頭上的血,遙望山壁。
古修士們實力懸殊,那裡金丹期的人有,築基期的也不少。沒有低修為的人被保護在後面這種事,顯然水寰谷當日已沒有退路。
“道長,我會很小心。”陳禾說。
“你——”長眉老道吹胡子瞪眼,差點說出多你一個有什麽用,又不能影響戰局,轉念想到河洛派元嬰期修士們因為常年窩在山門,上去拚命結果還不如陳禾的事,霎時啞然。
“師兄在外面等我,我不會死。”陳禾認認真真的說。
長眉道人氣哼哼的將陳禾一扯:“把你手臂上的傷口裹好!”
他轉身又訓斥眾人:
“古修士們守了這道山壁無數年,他們進退都有章法,你們對著凶獸就亂放法術,這是要做什麽?貧道把你們帶出來,不是給你們送葬的!都機靈點!”
說著狠狠一拍天衍真人的肩,差點把這小道士拍歪沒站穩。
“你們還不如這個小道士!”
被迫充當榜樣的天衍真人在各種複雜眼神注視下壓力很大。
“咳咳,晚輩在豫州城抓妖討生活,無師無友,修為差勁,善於觀察戰…嗯,觀察形勢。”天衍真人多了解河洛派同門啊,立刻低眉順眼的解釋。
頓時不少道人釋然,被長老這麽劈頭蓋臉的罵,實在掛不住臉。
“長老…我們沒別的辦法打破小界碎片了麽?”有個負傷嚴重的河洛派道人虛弱的說。
“哪來的辦法?”長眉道人呵斥。
開啟小界碎片的八尾狐已死,只需破壞這方古荒殘界的靈力平衡——
這本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拿出雁過拔毛的姿態,將小界碎片內的靈草拔走,能煉製法寶的礦石玉石全部挖走,裡面的凶獸也殺死,破壞靈氣循環,殘片世界自然崩潰。
誰會知道,竟有魂魄不散的兩方,一戰無數載歲月。
“重傷的留下,其他人上山壁,不準動手,守在古修士身邊,幫他們抵禦攻擊。”長眉道人煩躁的揪著胡須說,“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學不會保住自己的命,趁早給貧道滾回山谷凡人中間去。”
這下鴉雀無聲。
“走!”
有河洛派的道人默默在山壁上劃了一道痕跡做記錄。
小界碎片的天空中掛著明晃晃的太陽,不分晝夜,其實那是一團日光精粹,隨著破裂的世界永遠懸掛在天上,十分炎熱。
河洛派布下的結界內,山谷裡也從未安生。
本是正月,家家戶戶都有存糧,西城十三坊又多半都是薄有家產的平民,井水乾涸,谷內卻有不少山泉,連著地脈,一時倒不缺吃用。
只是驟然遭逢變故,人心大亂,又日日聽見外面廝殺咆哮,神仙飛來飛去,偶爾還有凶禽闖來,即使立刻被獵殺,也讓許多人驚駭得一病不起。
無春無秋,最終人們接受了再也走不出去的事實。
大批人死去,內訌鬧了一次又一次,最終一切複歸平靜。
山谷果林被摘空,又多出開墾的田地。
沿著林邊出現了許多墳塚,沒有足夠的香燭,只能在墳頭壘石塊。它們與山壁一側整齊又密密麻麻的劃痕形成鮮明對映。
每當狂風將百丈山壁下的凶獸骨骸所化的沙塵吹向天盡頭,沉寂的山壁上,就會浮現出古修士們的身影,他們死了,卻還活著,永遠走不到明天。
“小兄弟,起來了。”
抓著圓盾法寶的古修士叫醒了陳禾。
他雖然不太記得陳禾,但已習慣這個躺在自己附近的人。
不死的魂魄,每次出現,都始終以為這是凶獸潮來臨的前夜,他們聚集到山壁上,等待決定他們故土命運的一戰。
河洛派的道人們也結束調息,三三兩兩的站起。
每個人的道袍都破破爛爛,他們儲物袋裡的衣服,靈藥都差不多用盡了。
陳禾沒去數過山壁上到底有多少刻痕,只知道負責凶獸潮每出現一次就添加一道刻痕的河洛派道人,已經換了四個了。
所有死去的人,都沒有埋葬。
修真者差不多人手一個儲物袋,活著的時候能放東西,死了以後還能充作一個高級草席,等待同門把他們帶回河洛派。
——再小心,也總會出現不幸。
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魂魄出現時,眾多河洛派道人沒繃住,嚎啕出聲。
之前八尾狐整個頭顱都被銀箭射穿,什麽都沒逃出來,以致人們都忘記了,在這片遺失的古荒世界裡,縱然死去,他們也無法離開。
作為一個大乘期修真者,長眉老道熬得眼睛發紅,眼眶下全是烏青,每天都要大罵好幾場,才能把失神的河洛派弟子罵醒。
神態恍惚的人,都被趕到了山壁下。
始終沒出過問題的,似乎只剩下陳禾,連天衍真人都疲憊不堪。
長眉老道曾經焦慮的盯了陳禾許多天,最後終於想起來了陳禾有一顆釋灃搶來的蜃珠,如果陳禾想忘記,只要封存蜃珠,每天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
長眉頓時釋然,全不知每日都不吭聲的陳禾,其實什麽也沒忘記。
陳禾站在山壁上,眺望遠方洶湧而來的獸潮,默默想著昨天剛練出新訣竅的混元掌,他的衣服同樣破得不成樣子,整個人都黑了一層,手臂後背雙腿上到處是深深淺淺的傷痕。
疤痕隨便一顆上品靈丹就能治愈,在能出去前,陳禾壓根不關系它們。
今天他也一樣謹慎,死死盯著攀爬而上的凶獸,選取自己能攻擊的目標,更配合身側那個持圓盾的古修士防禦。
咆哮聲不絕,利爪下血肉橫飛。
不斷有古修士倒下,化為塵沙,這一幕總是反覆上演的。
——要活下去,師兄會在外面等他。
陳禾抿緊唇,閃避過一隻犀牛狀的凶獸,隨掌法而出的靈力,已經變成了濃鬱的金色,這是能結丹的預兆,但這種狀態已經持續很久了。
甚至天衍真人不久前都順利結丹了,陳禾還沒有動靜。
只有陳禾自己知道,他積蓄的大量靈力,沒有催化結丹,而是全部灌給了沉睡的石中火。每次調息醒來,他都能看到石中火的封印又少了一道。
快了,很快了…
蹬開一隻人面蛛,陳禾反手擰斷它的螯鉗,順勢戳向一頭利齒外凸的巨大猿猴。
差點被猿猴砸死的圓盾修士脫身而出,手持鉤狀的法寶,捅穿猿猴的胸膛,將它重重踹下山壁,然後這個古修士朝陳禾笑了笑。
這樣一場每次都勝利無望的慘烈戰爭,一度導致許多河洛派修士絕望。
他們付出的努力,似乎只是讓修士們死傷的速度慢一點——直到那些沉溺廝殺的魂魄感覺到河洛派眾人的存在,並開始默契配合,那寥寥出現的微笑,隔著八千年,就像還活著那樣。
這些記憶永遠到不了明天的魂魄,誰最能跟他們聊得來?
一切再度化為塵土,圓盾跌落在陳禾腳邊。
數個時辰後,那個古修士會笑著問:“小兄弟,你從哪裡來?”
“是麽,小兄弟想知道北玄派的事?那是很大的宗派啊,聽說出現過不少仙人,可惜距離我們太遠了,我們等不到援救。”
“北玄派與南合宗的大戰?誰知道呢,我們金丹期修士,只是普通的大荒修真者,就算上去湊數也沒資格。”
每次都只能在等待著凶獸潮自天盡頭而來前,說上一句話。
陳禾也只有問一句話的工夫。
這麽做的人不止是陳禾,長眉道人已經領著眾人,將山壁上的古修士問了個遍,雖然過程沒陳禾這麽順利,卻也幾乎知道了所有古修士的名字。
包括那個金甲銀弓的大乘期修真者。
覆天山姬長歌,在八千年前,覆天山是相當了不得的宗派,可惜浩劫之戰過後,與南合宗同盟的他們蕩然無存。
這個姬長歌在大戰爆發後,就返回了故鄉水寰谷,最終葬身此地。
銀弓金甲,跌落在塵土中,與旁人一般無二。
看著四周山壁複歸平靜,長眉老道揉著眉心說:“這次有什麽看法,拿不出好主意,我們就只能繼續耗在這裡,貧道壽元還有三百年,總能熬到你們之中元嬰期晉級化神期,給我添加幾個幫忙的。”
眾人默然不語。
陳禾忽然整個人搖晃了下,似乎要跌倒。
長眉老道大驚站起,卻見一道火光衝天而起,火焰穿透竅穴而出,如果陳禾自己的衣服不是早壞了,現在穿得是河洛派多余的道袍,只怕要被這火焰燒得徹底無遮沒攔了。
“這是怎麽回事?”
陳禾拚著靈氣一沉,火焰脫離他身軀,裹成了一個橢圓形的球。
“啾啾。”石中火興奮的在空中蹦躂。
陳禾也不搭理石中火的蹭動,二話不說往山壁下跑。
“陳禾?”長眉老道放心不下,伸頭張望。
“沒事,我要結丹了。”
“哦!”長眉跟眾人一樣納悶,結丹就結丹,這麽趕是做什麽?
陳禾沒解釋,他總不能說忍不住——石中火一脫離,他丹田靈氣頓時多得快要撐裂經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