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杏娘猜得沒錯。
陳郡守在書房裡踱步,想著多年前的事。
懊悔?可能有,懊悔當初受到弟弟弟媳那些手段的蒙蔽。
愧疚?那一點都不存在,陳圳對死去多年的妻子沒有半點情分,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在陳圳看來,正是她的無能,助長了這些陰謀的發生。
先是在婚前不慎失落了隨身物件,讓人得了去造謠,嫁進陳家後也沒能管住伺候的僕人丫鬟,在發現陳圳中藥時,還蠢笨的相信了這是陳老夫人的意思。
——在陳圳眼裡,別人的錯誤,總是大過他自己犯下的。
即使後來陳老夫人用孩子的模樣說事,讓陳圳知曉那的確是自己的兒子,他仍對妻子名節敗壞的事將信將疑。
看到那幼小的孩子,陳圳就會想到這是被人下藥後與妻子同房所生……
這對極其在意自己面子的陳圳來說,簡直礙眼至極。
當聽得那孩子在池塘溺水磕到青石撞傻了,陳圳就更不想理會了。
數年後,聽聞陳家去秋葉寺上香時,陳禾走丟的事時,陳圳看信箋的手僅是微微一頓,隨後就將這事拋到了腦後。
一個傻子,養大了也只能給家族傳宗接代而已。
與其將他養大了丟人顯眼,讓陳家受人非議,陳圳寧願這兒子早早夭折,等過上五年十年,就沒什麼人記起了。
這些年來,陳圳沒有續弦,皆是因為眼光太高。
陳家在雲州顯赫無比,到了中原,在世族裡面都排不上號,族中做官的人少,陳老夫人能瞧中的也都是差不多家世的女孩,對陳圳的仕途毫無可取之處。
彼時陳圳還不知自己弟弟玩的花樣,又找不著一個腦子糊塗全家也糊塗的名門貴女嫁給他做繼室,他索性一直做個鰥夫,人情往來時,裝出對病逝的妻子情深意重不想再娶的模樣(小妾不算數,只要沒正室就是鰥夫)。
陳圳本來亦不好女色,身邊小妾不過三四人,這個情深意重的樣子,還真被他裝得像模像樣,人人都信。
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總會給人一種別樣的好感。
不管是貪婪成性的官吏,還是兩袖清風的名士,既然覺得陳圳是個重情義的人,就很容易將他歸類成自己人,覺得陳圳比其他人更不容易出賣、背叛自己。
但是世上有許多事,都不是眼楮看到的那麼簡單。
有人重活了一遍,都沒看清楚真相,更何況是道聽途說︰陳圳對亡妻情義深厚,可惜那女子福薄,連他們的孩子也夭折了。
現在這個傳聞裡夭折的孩子出現,陳圳總得想出個說辭來。
陳圳在書房裡一圈圈踱步,回想著白天的情景,愈發肯定陳禾有了一個不得了的身份。
“圳翁!”
幕僚宋先生匆匆而來,扣門扉求見。
“進來罷。”陳圳理理袍擺,在案前坐下,隨手執起一卷書,若無其事的翻閱,好像他方才沒有走來走去,為此煩惱一樣。
“跟蹤的人回來了?”
陳圳視線駐留在書卷上,漫不經心的問。
宋先生笑呵呵的拱手︰“正要恭喜圳翁,多年遺憾,今朝能彌補了。”
陳圳對這個說法很受用,面上也泛起一抹笑意︰“怎麼?宋先生得了確鑿的消息?”
“白日所見的少年,正是姓陳,不只是天翠園,豫州府幾戶商家,都見過這位出手闊綽,來歷不凡的陳公子。”
宋先生捋著胡須,搖頭晃腦︰“說來也巧,這位陳公子正是三年前來的豫州,恰好趕上圳翁歸鄉,這才錯過。陳公子在城內置辦產業,定是在等待認親的機會。”
這話聽起來特別動聽,實則牽強得要命。
急著認父親的人,聽說陳郡守回雲州了,豈有不急著趕過去的道理?在豫州悠哉住著等陳圳回來?這是未卜先知,算準陳圳還要回來做這個郡守吧。
就算是看重自個面子的陳圳,也忍不住客套了︰“宋先生這話有些不妥,我觀此子,並無絲毫認親的意思。”
“哎!”
宋先生笑容滿面,他從去探查的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使他自以為明白了陳禾的身份。白天下不來台的事情他還記著呢,這時候又怎麼會真心真意說陳禾的好話︰“圳翁家中尚是幼子,不明白有些年輕人,好高騖遠,愛引得旁人注意,故弄玄虛,也是有的。尤其是不幸沒有嚴師教導的孩子。”
陳圳頓時皺起眉︰“他未讀書識字?”
“這…老朽不知,只是打探到那宅邸住的都是些江湖人,武夫…”
陳圳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
他願意認回兒子,主要是看在陳禾像是大有來歷,身份不凡的前提下,既然那份對郡守無禮的狂妄,只是武夫的目無法紀,那身眾人瞧不出的名貴衣料,可能是走南闖北湊巧得來的,威風凜凜的護衛高手,也只是江湖閑漢,這個落差一下就把陳圳之前的念頭抹消了。
他不想有個傻子兒子。
一個跑去跟武夫廝混,目不識丁的兒子,當然也是很跌面子的事。
“好了,這事不要再提。”陳圳冷著臉,重新握起書卷。
宋先生一驚,神情無奈的告退了。
出門後卻拈著胡須,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這天晚上,陳杏娘與她姨娘都是輾轉反側,陳圳倒是徹底擺脫了之前的煩惱,冷冷的做了一個決斷︰倘若那孩子知趣還好,要是試圖認親,就將他趕出豫州城。
無論是陳圳,還是自以為得計的宋先生,都忽略了陳禾根本不想理睬陳家的這個可能。
——在這世間,只有乞丐與無家可歸的人,才不依靠宗族姓氏,哪有不想認祖歸宗的兒子?更別提他要認的父親,還是一位郡守了。
日子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過去了十天。
陳禾沒心情盯著郡守府,他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向萬春屬下的一位化神期魔修,按捺不住向豫州魔道動手了,明擺著想撿便宜。
殺雞儆猴的事,陳禾從來不嫌多。
敢把手伸進豫州的,統統斬斷,讓他們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對方修為太高,陳禾只能親自出手,他帶著一身血腥味,與態度更加恭敬的魔修回到豫州城時,街道兩邊的商鋪,都供上了香,許多上街采買的人,籃子裡裝滿了香燭紙元寶。
“七月十五了?”
“嗯?”
魔修們驚異的看陳禾,難道陳公子想趕在這陰煞的日子煉製什麼魔性濃厚的法器?
陳禾盯著香燭發了半天愣,回頭見眾人一副準備獻寶的模樣,不禁自嘲的想︰他只是想到,他與師兄的生辰快到了。
七月十六,天未明,月已落,世間一片漆黑,鬼門關剛剛關閉的時候。
這不是個好時辰……
但陳禾卻能在蜃珠裡翻出許多值得回味的記憶。
包括——
陳禾身軀忽然僵硬,眾魔修敏銳的察覺到這個變化,頓時如臨大敵四處張望,而陳禾則是有些慌張的將“第一次”的記憶塞回蜃珠裡。
那個第一次,正是他們生辰那天……
“陳公子?”
童小真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他莫名其妙的跟著向四周望。
別的魔修什麼也沒發現,童小真的目光停在陳禾後面的一家店鋪上。
“書鋪?”賣書的?難道這裡有發財的機會嘛?
童小真深深思索著,恰好書鋪的夥計送一位客人出來,看到陳禾立刻眼楮一亮,這位“口味特殊”的大主顧,雖然好一陣子沒上門了,但夥計又怎會輕易忘記?
“公子你來得恰好,小鋪才到了一些好貨色,畫工精致,栩栩如生,公子你來一本?”夥計一邊熱情招呼,還不忘擠眉弄眼的暗示。
二丈和尚摸不著腦袋的童小真,神色狐疑。
知道陳禾曾經逛書鋪買某些不可說東西的魔修們︰……
話說,這雙修到底是個什麼法門,怎麼被采補的飛升了?
陳禾沒察覺到屬下這種奇怪心思,他冒出幾分尷尬之意,扭頭便走了。他不介意買那些回去翻翻,但是——師兄不在呢。
“哎,公子!”夥計遺憾的看著陳禾背影。
書鋪裡慢騰騰的走出來一人,正是陳圳的幕僚宋先生。
他眯起眼楮,看有些倉皇而去的陳禾等人,故作不解的說︰“什麼畫工了得的東西,水墨畫嗎?拿來讓老朽看看。”
夥計趕緊打了個哈哈,試圖敷衍過去。
宋先生使個顏色,立刻有隨從摸出一兩銀子,亮在夥計眼前。
“不瞞你說,方才那位是老朽故舊之子,唯恐他在外面學壞,正要打聽一二。”
“這,我這…”夥計眼楮死死的盯在銀子上。
一兩銀子,這比他一年賺回家的錢都多!最終夥計沒忍住,含含糊糊的將陳禾買過幾次春宮圖冊的事說了。
少年人貪花好奇,本來沒有什麼。
但買的都是龍。陽之好,這就……
宋先生聽了很是詫異,隨即他覺得揭穿了什麼︰陳禾一看到自己在書鋪裡就心虛的走了(大誤),之前沒事就逛到這邊來買東西,忽然就不來了(因為釋灃飛升之後,陳郡守剛剛上任嘛),種種跡象,豈不正是說明此子想要認親?
“哼。”
宋先生想,這事沒那麼容易,好在對方把柄已經落到自己手中了。
作者有話要說︰有些人,總是用自己的世界來衡量別人,並展現優越感,殊不知別人其實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