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之後的第四天, 就是比賽開始的日子。
上午九點,林遷西身著正裝,背著自己的球杆包走進賽場。
今天是第一場比賽,只有個人積分排名打上去了, 才能成功晉級到下一輪, 他來得不早不晚。
燈光照著賽場, 周圍閃光燈不停。
林遷西轉頭看了一眼, 發現場邊有很多媒體,個個扛著長槍短炮,甚至還有幾個對著賽場黑洞洞的攝像機,回想了一下,這陣仗是什麽意思, 難道比賽會在電視上播嗎?
也沒聽左衡說啊。
北京的暴雨徹底停了, 但是腳踝還是不太舒服,好像比剛來的時候還嚴重了點兒,他回過頭,放下球杆包,先轉了兩下右腳脖,才在選手席上坐下。
羅柯走了過來,拉一下身上的西裝馬甲,在他旁邊坐下來, 問:“緊張嗎?”
林遷西扯起嘴角,右手搭在左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按著手指和手背:“說不緊張你信嗎?”
“我也緊張。”羅柯看了看他的手:“怎麽了, 你手疼嗎?對了,我記得那天聚餐回來你就這樣了。”
那天聚完餐,從那家店裡出去, 林遷西走得特別快,說是有事兒,讓他跟左衡先走,後來回去後就老蓋著這隻手,當時還沒注意。
林遷西笑笑:“沒什麽,就去弄了個小玩意兒。”
“什麽小玩意兒啊?”
“真沒什麽。”
羅柯看他不想說就不問了,看了眼周圍,所有人都在忙著,似乎沒人注意到提早入場的他們,指了下上面的電子屏:“對了,看到那個了嗎?賽事宣傳說這次大獎賽的最終排名還決定了能不能有資格進下一屆英錦賽,難怪左師兄說得那麽鄭重。”
林遷西在旁邊按著手指,抬頭看了一眼,就一眼,眼神頓住。
電子屏上關於英錦賽的宣傳切換著畫面,剛好定格在一幅燈塔的照片上,字幕打著英國澤西島。
這個燈塔他見過無數次,雖然角度不一樣,卻直到今天才知道來自哪兒,原來就是這個。
或許宗城以前家裡條件好的時候曾經去過那兒,所以他的微信一直是這個燈塔做頭像。
“林遷西?”羅柯一隻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林遷西回了神:“幹嘛?”
羅柯輕輕笑了笑:“比賽之前,想給你看個東西。”
林遷西瞄著電子屏問:“看什麽?”
羅柯伸手在西裝馬甲的口袋裡掏出張紙,展開:“還記得這個嗎?”
林遷西眼睛看了過來,那是張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內頁照片,拍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跟羅柯,拿著球杆、穿著正裝,背對背站在一起的一個合影。
他想了起來:“這是我們以前一起拍的那個雜志?”
“對,你還記得。”羅柯摸著那雜志照片,看著他,鏡片後的眼神微微閃了閃:“其實這話我早就想說了,不過以前沒有機會,現在一場場比賽打下來,才終於能跟你開口。”
林遷西看看他:“什麽話?”
羅柯臉忽然紅了,手不自然地推一下眼鏡,聲音也輕了:“這雜志我一直保存著,因為是和你一起拍的,如果換一個人,我不會留這麽久。不知道這麽說,你能不能明白我意思。”
“……”林遷西抿一下嘴,他神情和語氣都這麽曖昧,除非自己傻了才會不明白。其實隱約也有點兒察覺,不過一直都是打比賽才碰面,根本沒放在心上,沒想到他今天會忽然說出來。
“幹嘛在比賽前說這個啊。”
羅柯說:“我看你來北京後老是走神兒,很擔心,就怕你沒法好好比賽,你大學這一年也老是獨來獨往。林遷西,你不是一個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站到你旁邊。”
林遷西耳朵聽著,眼睛已經又往上去看電子屏,循環播放的賽事宣傳,隔了幾十秒又閃現出那個燈塔。
他忽然說:“你以為我分手了嗎?”
羅柯一愣:“沒有嗎?”
林遷西右手一直在左手上輕輕地按:“沒有,我男朋友還在,你也知道是誰。”
“宗……”羅柯頓一下:“那他人去哪兒了?”
“在這兒,就在北京。”
羅柯徹底懵圈兒:“他在北京?你們……”
林遷西笑一下:“怎麽說呢,高考完發生了點事兒,我以前拚命努力,總覺得自己已經挺牛逼的了,又是高中台球的全國冠軍,又是班級前十五,結果那會兒才發現什麽也沒改變,還可能會拖累他,拖累身邊人,所以我先跑了。”
羅柯錯愕地看著他,下意識問:“然後呢?”
林遷西說:“然後你不是看到了嗎?我這一年都在拚命打比賽。”他又看見上面那個燈塔畫面,忽然喉嚨堵住,哽了一下,“操,你知道我這人的,我他媽果然還是不死心,我還是想爬高點兒,再高點兒,可能哪天就能放心地去見他了……”
沒有宗城本人,就這個燈塔頭像陪伴了他一年,真的就像茫茫大海裡的燈塔,一直提醒著他,在給他指著方向,不然他可能真的就迷航了。
他沒死心,還在想著靠岸,希望岸上有城爺。
“所以我怎麽會不好好比賽啊?你知道我那天聽到以後有機會能常駐北京訓練的時候,都在想什麽嗎?我在想,我他媽這回一定要更用力地往上爬。”
羅柯捏著那張紙,已經說不出來話。
林遷西別過臉,手指迅速擠了下眼角,轉過頭,又笑,指了指自己鼻尖:“跟你說句實話吧,其實我是直的,我不喜歡其他男的,也就剛好喜歡他而已。”
羅柯手指推了推眼鏡,才輕聲說:“那我明白你意思了。”
左衡從場外過來了。
林遷西站起來,像是什麽都沒說過一樣:“準備比賽吧,好好打。”
賽場裡轉換了音樂,開始催促選手準備,比賽就要開始了。
傍晚五點,宗城脫下護工服,放進櫃子,一手摘下戴著的口罩,離開醫院,經過導醫台時,跟值班護士點了一下頭。
“今天忙什麽了?”才這幾天,護士小姐姐已經認識他了,笑著問他話。
宗城說:“現在什麽都不能乾,自己看書。”
“那不挺好的嘛,就當提前熟悉環境吧。”
“嗯。”
宗城走出院區,一手拿出手機,打開微信,顧陽已經到了北京,剛剛發來了定位。
他看看路上,這個點正當晚高峰,堵的水泄不通,打車行不通,還是搭地鐵快。
還好不遠,地鐵過去一個小時,在北京算近的。
宗城下了地鐵,順著定位進了一個小區,找到樓,爬了兩層,敲響了門。
門一下拉開,顧陽的臉探出來:“哥!才來,飯都做好了!”
宗城進門,腳邊竄過來條雪白的狗,前爪搭著他小腿汪了兩聲,他問:“你怎麽把湯姆也帶來了?”
季彩拿著幾雙筷子從廚房裡出來,穿著運動短袖長褲,嘴唇抹得鮮紅,笑著說:“你不知道啊?我今年加薪,剛買了新車,帶顧陽一路開車自駕來的,帶個狗算什麽?”
宗城說:“是麽,恭喜。”
“切,冷漠。”季彩說:“這屋是我北京的工作處安排的,剛好不是酒店,不然我還不一定能帶你的狗來。”
顧陽抱著湯姆挪開,衝宗城擠擠眼:“彩姐現在交男朋友了。”
宗城看一眼季彩,又說:“恭喜。”
“你倆怎麽還說我閑話呢。”季彩過來,拍一下他肩:“恭喜你自己吧,終於逃出我魔掌了?”
宗城提了下嘴角,知道她是開玩笑,其實她早就放下了。
菜都放上桌了,碗筷也都放好了。
“這西紅柿雞蛋我做的。”顧陽坐下來就展示:“我現在做飯可厲害了。”
宗城說:“那你們吃吧,我光聽著就不放心。”
“哥,你又打擊我!”顧陽抱怨:“還是西……”
話頓住了。
宗城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想跟以前一樣說“還是西哥好”,這個口頭習慣,過了一年也沒改掉。
季彩插了句話:“城兒,醫院怎麽樣,到底哪個醫生對你這麽好啊?”
“一個叫呂歸帆的醫生,我們學校的老師。”宗城說完進了廚房,自己洗了個玻璃杯,倒了杯水,端著喝了兩口,一隻手伸進褲兜,摸了下手機。
那天聽到那句喊話後,他甚至就想當場發消息問林遷西,是不是他來了。
始終覺得自己沒有聽錯,那個聲音就是他,連帶那語調裡的一絲痞氣都是專屬他的。
“哥?”顧陽跟了進來:“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宗城放下杯子:“什麽?”
顧陽小聲說:“我上次又去給媽掃墓,看到了爸。”
宗城問:“他怎麽?”
“他現在就像變了個樣子,穿得也很普通,我離開墓園的時候碰到他的,他沒看到我。後來聽別人說,他現在就在那附近找了個事兒做,經常去看媽,每次去都會跟媽一個勁兒地道歉,說半天才走。”顧陽看看他:“可能你被捅那次,真的嚇到他了吧。”
宗城口氣很淡:“如果我挨一刀能讓他做個正常人,也算值吧。”
“別提了。”顧陽張手抱了一下他胳膊:“哥,我就希望你以後再也沒以前那些糟心事兒了,真的,以後一直都好好的。”
宗城按了一下他頭,沒說什麽。
顧陽又看了看他,似乎還想說些別的,最後又沒開口。
“出來吃飯啊。”季彩在外面叫他們。
宗城手在顧陽肩上搭著撥一下,推他出去。
季彩坐在飯桌上,拿著手機在翻:“城兒,你們這老師我搜到了,真厲害,著名外科專家啊。”
顧陽湊過去看:“我看看。”
“喏。”季彩給他看。
“這麽厲害。”顧陽也感歎。
“也不看看那是什麽學校裡的老師,能不厲害嗎,以後你哥也會履歷一大堆,讓人喊厲害。”季彩笑著說。
宗城坐下來:“顧陽打算待幾天?”
顧陽聽到問話才不看手機了,拿起筷子:“你忙吧哥,不用管我,我就來看看你,活動自己安排。”
“那你就自己安排,”宗城說:“也不小了。”
“唉,還是無情……”顧陽嘀咕。
一頓飯吃完已經晚上九點多。
宗城幫著季彩收拾了一下碗筷,送進廚房,沒打算待太久,已經準備要走了。
還沒開口,季彩在水池邊輕聲問:“還在等他?”
宗城點一下頭。
“他要是一直不來,你就一直等下去?”
“總會來的。”
季彩笑笑:“我們城兒這麽冷的人,怎麽談起戀愛來這麽癡情呢。”
宗城沒說話。
“哥!”顧陽忽然叫他:“快來!”
宗城轉頭,走回客廳:“怎麽了?”
顧陽開了電視,站那兒指著屏幕:“那不是西哥嗎?有他的比賽啊!”
宗城幾步走過去,一眼看到電視畫面裡的人。
林遷西穿著西裝馬甲,修身的西裝長褲,又瘦又高地站在球桌邊,手裡握著球杆,留給鏡頭一個白淨瘦削的側臉。
季彩也跟了出來,吃驚說:“真的是西哥,他居然打上電視了!”
宗城眼睛盯著屏幕,朝顧陽伸手:“遙控器給我。”
顧陽連忙把遙控器遞給他。
宗城把聲音開高,在沙發上坐下來,眼睛始終沒離開過屏幕。
林遷西在他視線裡俯身,壓住了球杆,一擊而出。
解說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注意這一球,下低杆右旋轉,母球控制平穩,進了!”
裁判用英文報出分數。
林遷西站直,在杆頭上擦巧粉,然後又俯身。
“這一杆的不確定性很強,球在對手夾擊中,稍有不慎可能會中招,我們可以注意到他的猶豫,猜一下他大概什麽時候會出手……出手了!漂亮,又進了!”
裁判再次報出分數。
宗城看著電視裡的畫面,突然都覺得不真實,但那真的是林遷西,就這樣出現在了眼裡。
林遷西去旁邊拿了塊布,擦了兩下球杆上的手汗。
宗城看到燈光下他低頭看杆的眉眼,額頭上有一層晶瑩的汗,輕輕抿住唇。
他怎麽這麽瘦了。
“他出杆太精彩了,可以預料到,如果這一場晉級成功,我們的台球賽場上將會出現一顆新星。”
林遷西回到了球桌旁,俯身,壓杆,瞄準母球。
“注意看母球,這顆黑球有難度,如果他要繼續攻擊的話,最好要用高架杆,因為對手排名第七,實力不容小覷,早就給他做好了包圍。”
林遷西遲遲沒有出手。
“他沒有用高架杆,還在看角度,可能是在思索進球路徑,會思考的選手是很可怕的,因為你能看到他的技術,看不到他的想法……”
“啪!”林遷西忽然送杆。
“正中袋心!”解說的語調開始不可遏製的激昂:“他好像除了進球以外就沒有其他目標了,實在太拚了!”
林遷西拿著巧粉擦了杆,走到左邊底袋邊,停頓一下,又換了下角度,走開兩步。
“西哥的腳不舒服嗎?”顧陽忽然低低說:“他活動兩回右腳了。”
宗城沒接話,緊緊盯著林遷西。
他始終沒有看過鏡頭方向,眼裡只有球桌,很快又俯身,“啪”一聲,送杆。
“中袋!”解說的聲音再度響起:“又是成功一擊,他找準了空隙!我們看完了剛才幾局,很明顯,他現在已經到了這場比賽的賽點,雖然對手排名第七,但是到了這個節點,已經沒法阻止他了!”
鏡頭切到對手席,一個年輕的男選手,已經表情凝重。
“盡管過程非常艱難,但他仍然一點點化解,打開了局面,終於到了這個節點……等等,他的目標是要挑戰一杆滿分嗎?”
宗城不自覺看向球桌,心一點點懸起。
林遷西再一次瞄準母球。
“我們看到過去這一年,在上海的大小賽事上都有他的戰績,他的成長速度驚人,但這還是他第一次挑戰一杆滿分,可是看他的選球,又能看出他對於球台的掌控。觀眾朋友們,如果一杆滿分,毫無疑問,這就是一顆橫空出世的新星!”
畫面裡輕輕一擊,球杆在林遷西手中推出。
“很穩!他的母球很聽話,完全被他掌握!但是還有下一球要解決,這可能會是一杆滿分的關鍵球!”
林遷西站著,手上輕輕擦著杆,眼睛在觀察著球台戰局,側臉認真,眼神肅殺。
“這顆球的角度並不完美,全看他能否打進遠端的角袋,對手已經坐不住了,現場也沒有一絲聲音,都在靜靜等待著那個時刻到來!”
宗城抓著遙控器的手握緊了,嘴緊抿著,眼神壓低,所有注意力都在畫面裡那一個人身上。
林遷西忽然低頭,抬起自己的左手,在虎口上親了一下,然後俯身,手架上去,壓杆,瞄準。
“啪!”
“漂亮!掌聲響起來了!關鍵球突破了!”
畫面裡掌聲雷動。
宗城朝他的左手虎口看過去,看見一個十分細小的黑色紋樣。
“最後一顆球,成敗在此一舉!”
林遷西俯身在那兒,眼神專注,猛一送杆。
“精彩!一杆147分!滿分!沒有說錯,我們多了一位新星!”解說振奮大喊。
“這位來自上海高校的年輕選手,今年剛滿十九歲,成長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從未受過正統的台球訓練,甚至據說他的過去混沌不堪,但是他現在成為了一顆耀眼的新星!這一杆將會讓他的排名直接晉級入圍!這是一個天才!一個前途無量的天才選手!”
“現在,讓我們再一次認識他的名字,林、遷、西!”
宗城一動不動的看著,手到這一刻才放松,心裡跟著默念了一遍那個名字:林遷西。
仿佛感應,畫面切近,林遷西終於在這一刻抬起臉,左手扶了一下領結,脖子裡露出一小截紅繩,被他按了回去。
宗城忽然發現他穿的依然是當初自己給他的那一身正裝,脖子裡還戴著他們曾經的“護身符”,也終於看清楚他左手虎口那兒的紋樣。
那是個字母Z。
他們以前約定好去紋的字母,他似乎剛紋不久,還帶著些微的紅腫。
剛才那關鍵的一球前,他低頭親吻的,原來是這個。
旁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季彩從剛才就一直默默站著在看,顧陽在旁邊坐著,也沒其它聲音。
只有湯姆過來,對著電視機“嗚嗚”叫了兩聲。
宗城看著畫面裡在和對手握手的林遷西,伸手摸了一下湯姆的頭。
過了一年,它長大了,但依然認識林遷西。
宗城最後看了一眼電視裡的畫面,站了起來。
“哥,去哪兒?”顧陽連忙問。
“回去了,”宗城往門口走:“明天還要去醫院。”
他直接出了門,下樓的時候就已經掏出了煙,低頭叼了一支,摁著打火機點了,默默走出樓,站在昏暗的牆角裡,一遍遍回想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
林遷西爬高了,現在已經能讓人用這種方式看見他了。
腦海裡的畫面停留在他低頭親吻手上字母的那一瞬,宗城叼著煙,吹著燥熱的夜風,喉頭滾動。
先是那一道聲音,又是這一幕畫面。從沒有哪一刻,會比現在這刻更想見他……
樓上,電視裡賽事已經播完,在播最後字幕。
顧陽看著宗城走後空空蕩蕩的門口,摟了一下湯姆,又看一眼電視,才發現這是複播,看了兩眼,忽然湊近:“這個比賽是在北京辦的嗎?”
“你說什麽?”季彩剛走開,又走回來。
顧陽指著電視上那個往上滾動的字幕條說:“這寫著什麽斯諾克北京大獎賽啊。”
季彩看了一眼,回頭找手機:“你等等,我問一下具體地址在哪兒。”
……
“啪嗒”的台球響聲回蕩在大獎賽承辦的體育場館裡。
林遷西剛剛結束上午場的訓練,在場館的浴室裡衝了個澡,一手拿著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背著球杆包往外走,腳不舒服,走得也慢。
左衡等在場館一樓的大廳裡,看到他出來,說:“腳不舒服就別練了,剛打出一杆滿分,排名也非常穩,乾脆休息一下。”
林遷西擦著頭髮,看他一眼:“你怎麽不提前告訴我會上電視啊?”
左衡說:“第一次打這種規格的比賽,怕你緊張啊,這也算是個驚喜吧?”
林遷西把毛巾塞給他:“你自己驚喜吧。”
左衡接了,好笑:“我又沒說是給你的驚喜。”
林遷西往場館外面走,邊走邊想,不知道宗城會不會看到他這場比賽。
“林遷西。”
他站下來,往前看。
羅柯背著球杆包從門外面進來,可能比賽時那一番話的緣故,眼神還有點兒不自然,笑了一下說:“外面有人找你。”
“誰啊?”
羅柯說:“不認識,看著不是初中生就是高中生,我剛出去,他攔住我說要找你。”
林遷西走出去,剛到門外面,面前飛奔過來一道身影:“西哥!”
他愣一下:“顧陽?”
顧陽笑起來:“是我啊,終於又見到你了!”
林遷西不可思議:“你怎麽來的?”
顧陽彎著眼睛:“坐地鐵來的。”
“……”林遷西看一眼周圍:“你一個人?”
“對啊,好久不見啊,西哥。”
林遷西才笑了笑,和以前一樣揉揉他頭髮:“好久不見啊,好弟弟。”
場館門口就開著個冷飲店,現在大中午的,正好沒客人,林遷西搭著顧陽進去,給他點了一杯冰激凌球,自己要了杯冰水,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放下球具。
顧陽坐下就說:“西哥,我今年中考了,應該能考上一個不錯的高中,那高中是寄宿的,特別嚴格,以後我也爭取考到北京來。”
林遷西說:“這麽厲害。”
“是啊,我現在能獨立了,身體也好多了,不像以前那樣老感冒了,就是病了,也不要人哄了。”
林遷西勾著嘴角:“那你長大了啊。”
冰激凌球送了上來,顧陽也沒吃兩口,一直在說自己的事情:“湯姆也長大啦,長大一大圈兒,有時候都要抱不動它了。它現在養在彩姐那兒,對了,彩姐交男朋友了,她這回剛好來北京出差,我跟著來玩兒的,不然還不知道你在這兒比賽呢。”
林遷西心想原來是季彩的原因,那宗城應該還不知道他在北京。
剛才顧陽說了這麽多,都沒有一句提過宗城,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
顧陽忽然歪頭看了眼他腳:“西哥,你是不是腳又疼了?”
林遷西晃一下小腿:“還不就那點舊傷,還好我是打台球的,手還好就行。”
顧陽皺著眉:“不行吧,我看你走路都很慢,肯定疼起來難受,你還是去看一下吧。”
林遷西笑:“沒那麽嚴重。”
顧陽從口袋裡掏出個紙條,遞給他:“我給你找了個好醫生,聽說很厲害的,你去看看吧,萬一影響比賽,不是麻煩了嗎?”
林遷西聽他這麽說就拿了,展開看了一眼,上面寫著醫院地址和醫生姓名:“好弟弟,真心疼哥哥。”
顧陽站了起來:“你現在就去吧,這可是我千辛萬苦給你找的醫生,你一定要去啊。”
林遷西跟著站起來:“你要走了?”
顧陽點點頭:“彩姐還在等我,不能出來太久。我走了啊,西哥。”
“嗯。”林遷西看著他出門。
顧陽剛走幾步又回頭,張手抱了他一下,眼睛紅了:“西哥,這一年挺掛念你的,真的。”
林遷西一隻手搭住他肩,低了下頭,抬頭時咧嘴笑笑,另一隻手在他頭頂比劃一下:“你又長高一截了,真快趕上我了。”
顧陽又抱他一下,小聲說:“其實我知道你跟我哥是怎麽回事兒了,沒事兒的。”
林遷西心裡墜了一下,嘴角扯了扯。
顧陽松開手,出門走了。
林遷西看了眼往這兒看的老板娘,深吸口氣,背上球杆包出去。
羅柯等在外面:“怎麽樣,那是你認識的嗎?”
林遷西說:“認識,我弟弟怎麽能不認識。”
“你有弟弟?”羅柯意外。
“嗯。”林遷西往前走:“就是我弟弟。”
“你去哪兒?”羅柯問。
林遷西停在路邊,掏出顧陽給他的那張紙條,又看一遍:“去看一下腳吧。”
羅柯說:“我剛想提醒你呢,你確實該去看,我送你去吧,你腳這樣萬一不方便。”
林遷西沒說什麽,慢慢往前走,去路上攔車。
出租車開到東單北大街,在醫院複古的老樓外面停下來。
林遷西下車,背著球杆包,慢慢走進醫院大門。
羅柯跟在後面說:“這是一流醫院,你弟弟找的醫生肯定不錯,單子給我,我幫你去掛號吧,你找個地方坐著。”
林遷西把紙條遞給他:“沒事兒,我就在旁邊站會兒。”
羅柯拿著紙條去了導醫台,忙忙碌碌好一會兒,回到林遷西站的地方:“走吧。”
林遷西跟他往裡走。
羅柯壓低聲音,回頭說:“這專家號很貴的,所以你才不排隊,你醫藥費夠嗎?”
林遷西愣了一下,笑笑:“沒事兒吧,我好歹一年比賽打下來,也拿了不少獎金,就算不多,也還不至於看不起個腳吧。”
“那就行。”
到科室門口,林遷西從他手裡抽了掛號單說:“我自己進去吧。”
“那我在外面等你。”羅柯先走了。
林遷西進去,發現沒人,看了一圈,隻好先在椅子上坐下來。
一個護士進來說:“稍等一下,呂醫生馬上就來,你坐那邊的椅子,把腳搭起來,保持幾分鍾,看看具體哪兒疼,先確定一下是哪裡問題。”
林遷西站起來,挪到她說的椅子那兒,是一張鋼製的醫用椅,有點兒高,他坐下來,又低頭挪腳。
正在挪,忽然瞄到旁邊的醫用櫃上放著幾本書,擺地整整齊齊,最上面是一本筆記,筆鋒凌厲地寫著個“宗”字。
下面壓著學校名稱:北京協和醫學院—清華大學醫學部。
他莫名一愣。
外面護士忽然小聲說:“裡面來個病人,你去幫個忙,給他腳擺正一下。”
“嗯。”低低的一聲回話。
有人走了進來。
林遷西抬起頭,看見進來的人又高又酷的身形,穿著藍色的護工服,戴著口罩,和他視線碰上的一瞬,忽然停了一下。
好幾秒,他才走近,彎腰,抓住他小腿,放到了椅子上。
林遷西已經呆了,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身上遊移,看見他又短又利落的頭髮,口罩以上的半張臉,那雙壓得很低的眼睛,最後盯著他右邊那條標志性的斷眉。
鬼使神差一樣,他伸出手,一把拉下了他的口罩。
宗城的臉正對著他。
隔了一年,三百多天,八千多個小時,跨過一千多公裡,這張臉現在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