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以潦直接去了戚氏。
章枕沒跟過去, 他親自護送茭白去了蘭墨府。
茭白上回來的時候,身上貼著“沈寄”的標簽,附屬品一樣。這次那標簽沒了, 身邊還多了個章老父親,他走得松散愜意。
“楊醫生待會就會過來。”章枕給茭白擋開垂晃的細長枝葉, “他給你看看肚子上的傷,我還叫他帶一些淡化疤痕的藥膏,你的臉跟脖子要堅持抹。開學前我再陪你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
茭白懶懶應聲。刀傷愈合得蠻好,其他傷都是他自己弄的, 皮外傷, 看著嚇人,實際沒有傷筋動骨。
到目前為止,他最難挨的還是尾椎的舊傷,以及三根肋骨沒長好造成的後遺症。跟老寒腿似的,天氣一轉涼就疼。
“小章,回來了啊。”柳姨輕柔的聲音從前院傳來, 她今天穿暗紫色老式旗袍, 外面套一毛披肩,頭髮在腦後梳了個髻, 氣質溫婉, 絲毫不顯庸俗。
茭白很明顯地觀察到, 柳姨臉上的笑容在看到的時候,有那麽一兩秒的僵硬。
柳姨不喜歡他。
上次在這住了一段時間,他就已經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
同時得知的還有柳姨的伎倆, 就很一般,她那兩副面孔和沈老太太不是一個級別。
茭白無所謂,他又不是人民幣, 還能人人愛。
再說,老太太是沈寄他媽,親媽,在沈家有絕對的話語權和地位。而柳姨只是戚家的下人。
“柳姨,白白現在是我弟。”章枕進了前院,鄭重其事道。
柳姨詫異道:“你哪來的弟弟?”
章枕彎腰湊近茭白,腦袋碰了碰,親昵又高興:“孤兒院認識的。”
柳姨看過來,笑意柔柔:“那是得好好照看。”
茭白:嘖。
這個柳姨,跟陰森森的古堡很配啊,演民國時期的女性都不用接受訓練,直接上就行。
柳姨迎上來,帶他們穿過荊棘小道: “沈董那邊是……”
章枕的面色微暗:“沒關系了。”
他提到了茭白被綁架到獲救的事。
目的很強烈,他希望他的弟弟能多點人關愛。即便關愛多不了,那也盡量少給一些傷害。
“那是不是要讓小茭跨個火盆,或者艾水洗澡,去去晦氣?”柳姨溫柔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正在看遠處臘梅園的茭白輕輕咂嘴,這句話還行。他笑著說:“謝柳姨關心,火盆不跨了吧,泡個艾水澡可以。”
柳姨飽含江南風韻的眉眼望向他,攏了攏披肩:“那我去準備。”
章枕目送柳姨離去,他轉頭去看弟弟,雖然他是個不如陳一銘心細會揣摩人心思的大老粗,但他不是瞎子,能覺出點什麽。
“白白,你上次跟柳姨鬧矛盾了?”
茭白走進梅園:“沒有。”的確沒正面交鋒。
章枕跟在他後面,兩條肌肉不發達卻極具爆發力的手臂舉起來,繞到後面,雙手答在腦後:“柳姨在戚家做了半輩子的活,是戚家的老人了,她也是看著三哥和我長大的,人挺好。”
茭白還沒在心裡吐槽,背後就靠上來一具頎長的身體,頭頂傳來嚴肅的聲音:“但如果她為難你,你一定要跟我說,我是永遠站在你這邊的,除了我的信仰跟使命之外,就是你。”
“……知道了知道了。”茭白大步往前。
章枕搓搓自己白皙的下巴,弟弟一定是別扭了,害羞了。
經歷了很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磨難,也還只是個高中沒畢業的小孩子。
“白白,你前面兩點鍾方向的那棵梅樹是我種的,花開得最好,你挑幾株帶房間養啊!”章枕揚聲喊。
他的話音落在了喉嚨裡,嫣紅的兩片唇抿起來,兀自搖搖頭,對著虛空打兩手拳,還是繃不住地笑出聲。
脫單是什麽,媳婦是什麽,章枕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殘缺的記憶補回來了,還帶回了他兒時的小玩伴。
這日子過得充實,有乾勁。從今以後,他人生的意義除了保護三哥,就是看那孩子成長,平安健康。
茭白轉學的手續一概沒管,他只在章枕問他要上哪所中學的時候做了選擇。
元宵節前兩天,茭白就去西城一中,做他的轉學生。
茭白沒租房,他住在教師樓裡。
房子是主任的,兩室一廳,全收拾了給茭白住,他挺不好意思的,但架不住主任熱情。
那主任是戚家一旁支的女婿,受寵若驚地接下了茭白這麽個貴重大件。他還自告奮勇地充當監護人的職責,去隔壁同事那借住,方便茭白有困難的時候能及時出現。
茭白在北邊住,南邊空出來當客房。章枕沒來學校看茭白,他跟著戚以潦去外地出差了。
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元宵節當天,茭白用新手機加沈而銨,祝他生日快樂。
沈而銨在奢華又清冷的老宅,面對著一群虛情假意的親戚們和沈家友商。
老太太人在國外,族長陪同,但這生日宴還是辦了。
沈家的大少爺,十八歲生日,這時間點較為特殊,令外界注目。如果他有繼承權,那今天就是他正式被他父親帶進商界的日子。
可他沒有繼承權。
外界都在懷疑,沈氏掌權人有私生子未曾透露。沈家內部也這麽想。
生日宴的主人公雖然是空殼長子,卻在一出場就成為了焦點。
一些纏著父母長輩前來的千金少爺不是湊熱鬧,他們只為了一睹沈少爺的容顏風采。這下子都挪不開眼,看直了。
白馬王子得不到父親重視,他沒實權,進不了沈氏,南城的其他家族想和沈家聯姻就不算是高攀。
大廳裡的氣氛漸漸變得渾濁。
沈而銨對那些算計的,貪婪的,輕蔑的,欲望的視線視而不見,他穿一身裁剪合身的白色西裝,內裡的配的也是白襯衫,領子與袖口都繡著金色花紋。
總是隨意垂散的頭髮被打理過,劉海發尾都用膠蠟固定了,做大人模樣。
沈而銨沒有和人寒暄,他坐在大廳一角,從西褲口袋裡摸出一張彩紙,安靜地折起了蜻蜓。
大廳一眾很快就被一段從國外傳過來的視頻轉移了注意力。
沈家的家主出現在視頻裡,他坐在酒櫃前,藍色襯衣扣子解了幾顆,下擺也沒扎好,掉出來一部分,他懶散地對著鏡頭舉杯。
“祝我的好兒子,銨銨,沈而銨,生日快樂。”
由於打光的原因,那位家主冷酷的眉間給人一種柔和的錯覺。
那些剛才還在為沈少爺一見傾心的富家下一代,這一刻有許多都忍不住倒向了他父親那邊。
俊美少年人有他的乾淨與美好,在位多年的硬朗老男人也有獨特的的魅力。
沈而銨並不管有多少人想臣服於那個人的腳邊,期待著被套上狗鏈,搖著尾巴討好。他只要茭白不走上那條路就好。
大伯來喊沈而銨:“你父親叫你過去。”
沈而銨沒起來:“他,不會真的,要見,我。”
大伯也知道沈寄是說的場面話,他是故意要順對方的意,讓沈而銨難堪。
他精心栽培自己的兩個兒子,做著能被挑中一個當繼承人培養的夢。哪怕沈而銨是個擺設,卻也礙眼。
奈何大伯各種難聽話都說了,沈而銨依舊無動於衷。
大伯隻好不甘地作罷,他往大廳走,不知怎麽忽然停了下來。剛才他說的那些都是話裡有話,拐著彎的用激將法,一般人聽了不可能沒反應,沈而銨一個高中生,有那麽好的定力?
是他多想了吧。
沈寄沒帶過沈而銨一天,也沒讓人去教他。沈而銨除了折紙,還能幹什麽,繡花枕頭而已,說話都不利索,也就在學校裡受人吹捧,進社會了與人正常交流都不行。
沈而銨的蜻蜓快折完了。
有個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跑到他身前:“銨哥哥,你折的蜻蜓好好看。”
嘴甜的孩子是被大人叫過來的,說的話也是大人教的。
沈家大人跟人打賭,看自家孩子能不能從那花瓶廢物手中拿到蜻蜓。
拿到了,就賣給出價最高的某家千金。
當他們看到孩子拿著蜻蜓回來的時候,滿臉都是賭贏了的不屑和得意,可他們從孩子手中扒出蜻蜓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很難看,像被人塞了一碗蒼蠅一樣。
因為那是一隻沒有頭,沒有翅膀,斷裂的,殘破的,紙蜻蜓。
視頻還開著,客人們在對沈家家主奉承,對老夫人的病情表達關心,不重樣的祝福往外蹦,飄滿了大廳。
沈而銨拿出手機,再次看茭白給他發的生日祝福。
成年了啊。
成年了。
沒有繼承權的獨子,確實如茭白所說,處境尷尬,他沒資格留在老宅了,只能走。
當他被母親帶到這座大宅門口的時候,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
這個家裡,他沒安定感,也體會不到被容納的感覺,他始終是個外來者。
沈而銨的頭有點疼,他坐著緩了一會,收到了一條短信。
來自陌生號碼。
-十八歲生日快樂【要開心,加油哦】
沈而銨的唇角一抿,是那個女孩子。他將手機舉近,低眸,逐字逐字地看。
看了好幾遍以後,他將短信刪了。
沈家的人,即便沒有繼承權,也不會有選擇權。
想要什麽,必須自己去爭取。
而有些東西,注定不屬於他,他不配擁有。
沈而銨默然地望著大廳的談笑風生與權貴奢靡,他望了許久,垂頭給茭白發信息。
-我沒有蛋糕吃。
茭白沒回,但沈而銨在不久後收到了一份外賣。那是個綁著彩帶的方形盒子,看包裝就知道裡面是什麽。
沈而銨簽收,抱著蛋糕離開了充斥著權力和虛偽的老宅。
成年之日,他的人生走上了新的起點。
有朋友。
茭白在蘭墨府吃湯圓,不知道沈而銨在生日宴上的處境,被為難是一定的了。年少時給他白眼的,在他長大後都會看他臉色行事。
沈而銨蓄謀已久,他一掌權就所向披靡,沈寄再也沒拿回來分毫權力。
那些大家族看曾經的花樣美少年成為心狠手辣的商界新王,他們後悔得想回到這時候,把自家孩子塞人手裡。
可想而知,禮玨被沈而銨養了很多年的事曝光後,他成了南城多少人的眼中釘。
茭白把碗中的最後一個紅豆沙湯圓吃掉,對著明亮卻陰冷的廳堂發呆。
戚以潦的活躍度還沒到20。
想要對付戚以潦,除了讀經書跟外文手抄版,就只能從鬼神之說這個方向來了。
要讓戚以潦投在他身上的好奇心越來越多。
茭白雙手坨腮,手指在他還有點淺色傷痕的臉上一下一下點按。他看的狗血漫裡沒什麽靈異妖怪的題材,都市豪門最多,其次是古代師徒主仆類,正正經經的撒狗血。
所以鬼神這塊,他沒法從看過的漫畫中拎出情節用,只能自己編。
去年年底,他在熙園被抬去醫院,醫生診不出來他的情況。
戚以潦不是坐在床邊,對著昏迷的他問“沒有外傷,怎麽疼成這樣,是不是中邪了”,還讓他醒來說說嗎?
怎麽戚以潦到現在都不問?
忘了?
那他得想辦法讓戚以潦想起來。
茭白給章枕發微信,問他在哪,為什麽沒和戚以潦一起回蘭墨府。
章枕在西城一家族的婚宴會上,他脫了皮衣卸了槍穿上西裝,代表戚家出席,得待一會才能走。
-白白啊,三哥今天在公司大發雷霆,他的脾氣不太好,一會你上去專心點讀書,別開小差讓他生氣。
茭白對他發語音,“他還大發雷霆?什麽樣子,你說說。”
章枕不知在哪回的語音,背景很靜,顯得他的聲音比平時要低沉:“見過紳士發火嗎?”
茭白按語音聽完,回,“沒見過。”
“紳士不會肆意放縱自己的情感,所有。當他們被惹怒,他們在做出暴力行為前會先傷害自己,自我約束,如果讓他們發怒的人和事還是不能消失或解決……”
章枕的語音裡就到了這,沒說下去,這鉤子勾住了茭白,他沒再發語音,隻發了個“大臉貓狂冒汗”的表情。
回他的是兩個火柴人勾肩搭背的表情,還配了“哥倆好”三個字。
茭白本來不想找戚以潦,現在他要找。
戚以潦今天的脾氣不好,豈不是說,他的面具有松動?好事情啊。
茭白拎著書包往樓梯口走,腦中浮現出他在三樓小佛堂給戚以潦讀書的畫面,當時他碰倒了不會的詞,又見戚以潦跟貓都安寧了就想撤,誰知戚以潦徒然出聲,對他發火,卻在將戒尺揮過來時,自己用另一隻手攔了。
像是自我鬥爭。
理性跟感性在撕扯。
挨了那一下,戚以潦的手臂都在顫,襯衣更是滲了血痕,可見力道有多重。
戚以潦沒有直接懲罰他,而是質問他,甚至仿佛是埋怨他為什麽不認真,為什麽偷懶,為什麽不好好讀書,等他誠實地講了原因,戚以潦就給了警告。
茭白舔舔微乾的唇,那時候他要是不誠實,沒讓戚以潦消氣,戒尺就到他身上了,會是比直接懲罰他更可怕。
道理很簡單。
一個人惹你生氣,你忍了,希望對方不要再犯,可對方再犯了,你的負面情緒就是雙倍三倍以上。
茭白一步步爬樓梯,這裡全是監控,既然柳姨沒出來阻止,就說明戚以潦是準許他上樓的。
三樓是平層,只有一個小佛堂和一大片空地。
那戚以潦不是在二樓,就是在四樓。
大幾分鍾後,茭白罵罵咧咧地從五樓下來,沒有,都沒有,戚以潦在地下。
草,白跑了。
茭白上樓時挺輕松,下樓就喘成了狗,他這身體是真不太行。年紀輕輕的,還不如七八十歲的老大爺。
說起來,趙叔的願望,茭白還沒什麽機會幫他實現。
茭白手裡的書包從瀟灑地拎著,變成狼狽地拖著,等他去地下一樓的時候,他羽絨服裡的秋衣都濕了,潮乎乎地貼著他不斷起伏的瘦弱背脊。
劉海也濕噠噠地黏在腦門上面,一點少年人的青春氣息都沒了,只有頹喪跟惱火。
沒人告訴他,蘭墨府還有地下樓層。
他也大意了,忘了找章枕打聽戚以潦的辦公地跟臥室在哪一層。
茭白拐過樓道,一路通亮地下到地下二層,是的,二層。蘭墨府別說空調了,暖氣都沒,地上都陰,更別說地下了。
那股子陰氣撲到茭白張開的毛孔上面,他打了個哆嗦,有種走進棺材,走進墳墓的感覺。
地下二樓的牆壁上不是小燈,是蠟燭。
茭白利用粗口給自己打氣壯膽,他不怕一肚子壞水的人,怕阿飄啊,真的是。
雖然他自己也算是個阿飄。
茭白走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門前,拍拍:“戚董?”
裡面沒聲音。
茭白有點打退堂鼓,他咬咬牙,繼續拍:“戚董,你在不在?我有作業不會做,想要你教我。”
這回有聲了,不是戚以潦的聲音,是門開了。
聲響又悶又渾。
像老人喘了半天,終於吐出來了一口痰。
茭白抖著雞皮疙瘩往裡看,入眼是書房一角,他蹦到嗓子眼的新跳落了回去。
是書房啊,原來只是書房。
真怕是刑房,一眼望進去全是五花八門的刑具。
茭白剛要喊“我進來了”,就聽見裡面傳出戚以潦不知在哪個方位響起的話聲。
“進來,關門。”他說。
茭白邁開腿踏進去,發現視野裡的辦公用品並不多。
戚以潦平時要麽不喜歡把公務帶回來,要麽這裡不是他辦公之地,是有其他用途。
書房的牆體都是黑色的,沒一點雜質,深黑。
一塊黑牆裡隱約有水聲。
茭白喊問:“戚董,你在洗澡啊?”
“泡澡。”戚以潦的嗓音很渾濁,象是從水裡飄出來的,“你把作業拿出來,不會的做好標記。”
“戚老師。”茭白吐槽地對著虛空念了一句。他把潮濕的書包帶子松開,在書包落地的響動裡打量這間簡陋的書房。
黑牆白家具,這對視覺不友好,看久了會覺得沉重,冰冷,壓抑,胸悶,呼吸不順。
茭白很快就打量完,沒什麽發現。
正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往下垂的眼皮猛地一抖。
巨大的白色書桌上面還搭著一塊白板,現在,白板有一小寸地方沒跟它合上。
書桌的那小塊面積暴露出來了。
上面有幾個比劃。
好像是“克”字的下半邊。
茭白沉吟了片刻,兩隻手抓住白板,往旁邊移動了一點。
那幾個比劃的另一部分展現在他眼前。
“克”
克什麽?
茭白再移白板。
“克”字邊上的“製”露了出來。
茭白猜到了一個想法,他繼續移動白板。漸漸的,書桌顯露的范圍越來越大。
他又見到了——克制。
克制,克制,克制。
密密麻麻,全是那兩個字。用利器刻的,一筆一劃都清晰而深入。
能看出刻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持利器的那隻手浮起了幾根青筋,指骨突得有多厲害。
數不清的“克制”佔據了書桌,幾乎快要沾滿了,就剩下一兩厘米的空地。
這衝擊感太強,令人驚悚。
茭白趕緊把白板合了回去,他做了幾個深呼吸,平定了下來。沒事,不慌,就當沒看見。
不對!
戚以潦那老變態,喜歡活在監控之下。
這裡肯定也有監控。
他還有什麽好掩藏的,已經暴露了。
不對不對。
茭白瞪著桌板,那一小塊沒合上,露出半個“克”字,是……戚以潦擺在這,給他看的。
這就跟戚以潦上次半夜坐在他床前看他,不把椅子搬回原位一樣。
戚以潦又給他出題了。
還是老套路。不但寫了個“解”字,更是把第一步都寫出來了,引他往下解。
看似體貼用心,實則是在向他發出最後的通知——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沒解出題,那你就沒用了。
茭白理出思路,眼裡的光就渾然不覺地變得強烈。那是遇到難題的自然興奮感。他的身上沒有一丁點畏縮和逃避。
那一瞬間,好友上線了。
一塊黑牆劃向一邊,戚以潦從裡面出來,全身都在滴水。
茭白被戚以潦帶向他的寒氣凍到,不假思索地問道:“你泡冷水澡?”
“冷水有助於一個人自我調節。”戚以潦授課一般的口吻。
茭白看了看戚以潦發白的嘴唇跟耳朵,這是整個浸進去,躺浴缸裡了?
這也不是茭白第一次見到戚以潦全身濕淋淋的不擦,走哪哪是水,皮膚還泡得像屍體。
茭白想象不出戚以潦躺在水下,是為了幹什麽,想要讓自己冷靜,轉移注意力或運動,怎麽都行,為什麽非得下水。難不成對戚以潦來說,水裡有安全感?母親的羊水?
茭白對自己的腦洞感到無語,他離人形製冷器遠點:“泡多久了啊?”
戚以潦一副思索的神情:“不清楚,一兩個小時?”
茭白:“……”他沒想到這麽久,佩服。
大冬天的泡冷水澡,怎麽不死裡面。茭白下意識吐槽完,臉色一變,不行,不能讓戚以潦這麽泡下去,不然沒等他完成任務,對方就涼了。
茭白走近:“戚董……”
“你和阿枕一樣叫吧。”戚以潦坐到書桌前。
茭白很自然地開口:“三哥。”
戚以潦昂首。
“冬天泡冷水澡對身體不好,我們小年輕都不敢天天來,你看你這個歲數……”
茭白沒說完,戚以潦搭在桌面上的食指就抬了抬:“一,我不是天天泡,”又抬中指,“二,我三十出頭。”
戚以潦笑:“比你年長,但也不算老,是不是?”
“是是是。”茭白嘴上這麽說,心裡開機關槍。你比沈寄小好幾歲,看看人家一夜戰天亮,再看看你,
都能用“有精神”形容我了,你說你多廢。
茭白瞥白貓,你也是,原先住在你樓下的那皮卡丘,它多活潑,又是噴火又是伏地起身,你呢,成天死氣沉沉,不是吐血,就是要吐血,尾巴都搖得那麽慢。
白貓停下慢慢悠悠地舔爪子的動作,它對著茭白呲牙,還發出模糊的嘶吼。
生氣了。
茭白瞪過去,說你怎麽了,就知道讓我給你解細鐵絲救你脫困,那你也積極點啊,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不是嗎。你把活躍度漲一漲,尾巴搖一搖舉高高,爪子伸一伸?
真是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頭像!
一人一貓隔空互瞪。
茭白冷不防地感應到書房陷入詭異的寂靜中,他一撇頭,發現戚以潦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茭白心下一突,他假裝在想作業題:“三哥,我可能高估我自己了。”
戚以潦單手撐頭:“嗯?”
“我以為我缺了那麽多課,剩下半年拚一拚沒問題,但我好像不太行。”茭白撇嘴,“我想請家教。”
戚以潦笑意和藹:“志願是哪個學校?”
茭白說:“就西城醫科大。”
戚以潦唇邊的弧度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要學醫?”
“是啊。”茭白的眼中閃著堅定之色。他想當醫生,兩輩子的夢想。
“那就請家教。”戚以潦把手放下來,屈著兩指輕敲桌上的一疊宣紙,“回頭我讓阿枕給你找。”
茭白對戚以潦的同意不感到意外,這位就喜歡認真愛學的小孩。
“那個,”茭白主動切入正題,“三哥,我剛才無意間看見書桌上面有……刻字。”
戚以潦神情不變:“看到了啊。”
茭白堆笑:“我眼尖。”
“年輕是不一樣,腦子靈活,視力還好。”戚以潦往椅背上一靠,半濕的睡袍微松,泛著冷淡色澤的鎖骨若隱若現,“那是一種警醒。”
茭白的眼睛往他鎖骨邊沿的睡袍上瞄。
領口隻松敞了一點點,猶抱琵琶半遮面果然是最性感的,比直接袒露要勾人多了。
戚以潦那樣,就會讓人很想坐他腿上,背對著他坐,兩手抓書桌。
噫。
茭白收回視線,觀察活躍度和白貓的反應。
白貓直視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茭白:“……”貓科這麽做,是在……???
他再看活躍度。
死在18上面,遲遲沒動。
“三哥,你還要警醒?”茭白問道。
“是啊。”戚以潦坐著,看他的角度是帶著點仰視的,脖頸後拉出的弧度給人一種是在仰望神明的錯覺。
茭白被自己的想法惡寒到了,神明是禮玨,禮玨是這部漫的神,他就是個苦逼的打工仔。
“人手中的權力越大,就越要克制。”戚以潦微低頭,濕冷的眼睫投下陰暗的剪影。
茭白多看了戚以潦兩眼,心說,整部漫裡的所有大家族掌舵者,就你做到了,你很識趣地退步,給沈而銨讓路。
沒和他爭。
戚以潦在《斷翅》裡的初次登場是帶著薑焉來南城,參加老太太的壽宴,就是茭白穿過來那一場。
而他退場,則是在沈而銨被外界畏懼的戰績中。
揭幕與謝幕,都是一個人的青壯年時期。
茭白很好奇戚以潦的世界屋,這個人握住權力時握得很緊,戚家和西城其他家都動彈不得分毫,可他卻又可以放下權力後退,冷靜而克制。
漫畫裡他的戲份少,一貫的風度翩翩溫煦雅致,從沒衝動失控過。
不知道他的中年跟晚年都有什麽。
按理說,他應該會在蘭墨府種花養草,安享晚年。
茭白看毛上還掛著血的白貓,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戚以潦最後不會是自殺了吧?
和戚家歷代的所有死人一樣,在後院的墳場守護下一任家主?
“我十次和你說話,你十次都會走神。”戚以潦不知何時從書桌前起身,來到茭白身旁,“跟我說說,你都在想什麽?”
茭白先是左右看看,然後湊到戚以潦耳邊。
戚以潦十分有風度地將一隻手壓在卓沿,彎了腰背靠近他。
“三哥,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茭白小聲說,“我能看見鬼魂,天生的。”
“哦?都看到什麽樣的鬼魂?”戚以潦的氣息裡有酒香,衣領裡是沉木味,兩種味道攪合在一起,令人發暈。
茭白抬頭跟垂眸的戚以潦對視,一陣尷尬的沉默在蔓延。這步子賣大了,行不通,他蹭鼻尖訕笑:“我吹牛呢,其實我只是因為體質比較弱的原因,容易碰到邪乎的東西。”
“去年在蘭墨府,我突然坐你腿上吃荷包蛋那回,還有在熙園,我無緣無故重傷不起,都是因為被髒東西碰了,中邪了。”茭白心有余悸。
活躍度漲了,漲了漲了!
18漲到了18.3。
戚以潦憐憫地摸他頭髮,掌心的潮意跟冷氣都滲了上去:“今年呢?”
“今年還沒有。”茭白說,“我要不要去廟裡拜一拜。”
“周末讓阿枕帶你去。”戚以潦的食指跟中指並攏,微微屈起來點,挑了挑年輕人耳側的細軟發絲。
茭白正在竊喜活躍度的漲幅,耳邊驀地拂過寒涼的呼吸,裹挾著一聲淡笑。
“小朋友的心思不要太多,不討人喜歡。”
茭白對著戚以潦的時候,是收著的,不太會大展拳腳亂來,他得到對方的警告就不放飛思維了,老老實實地把地上的書包提上來,抱懷裡拉開拉鏈。
茭白是真的有不會的題。
戚以潦也真的教了他,還教得非常詳細,舉了幾個例子讓他參考並整理。
茭白匪夷所思,三十多的人了,竟然還會高中的物理題。
“我的腦中有部照相機,看過了就不會忘記。”戚以潦轉學生的圓珠筆,小臂到腕部的線條流暢而成熟,白色指間夾著紅色筆身,轉一下,弧度利落,“人這種變來變去的物種除外。”
茭白趁機問道:“所以你去年不是為了逗我,叫我小李小張小山貓?”
戚以潦面露無辜和驚訝:“我叫過你那麽多名字?”
茭白:“……”
“不過,”戚以潦將筆丟到他課本裡,“小山貓挺適合去年的你。”
茭白無語,怎麽著,今年的我換品種了?
戚以潦的手機響了,他接通。不知那頭的人說了什麽,他掃向茭白。
“在我這。”戚以潦起身去一面牆的儲物櫃前,拉開一個抽屜,裡面全是煙,擺得整齊,他撈出一盒,開另一個抽屜,在同樣擺滿的打火機裡拿了個出來,向後方招手。
茭白在收作業本,沒理。
“小白,”戚以潦的嗓音裡帶笑,“過來。”
茭白磨蹭著過去,撕開煙盒的包裝線,甩開煙盒,從裡面撥出一支。
戚以潦低了低頭,微張的唇湊近,就著他的手咬住那支香煙。
茭白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在戚以潦的眼神示意下扣打火機。
一隻手拿手機,另一隻手廢了嗎?
再者說,不能把手機放下,戴藍牙耳機?這不是古早霸總的配件?
茭白把打火機的蓋帽扣下來,按出一簇煙火。
那火焰在幾乎與他額頭相抵的戚以潦眸中跳躍,他在對方暗灰色的瞳孔裡,看見了眼中同樣映著橘紅光暈的自己。
煙火如同一輪紅日,滾到他們之間,將他們抱了個滿懷。
就連從戚以潦發梢上滴下來,落在茭白眼簾上,顫巍巍綻開的那滴水珠都是熱的。
給別人點煙這活,
茭白兩輩子都一回乾。
什麽也不說了,記個帳吧。
茭白記帳的時候,耳朵上一涼,戚以潦把手機貼了上來。
電話是楮東汕打的,他要找的人是茭白。
楮東汕說他在海邊救了個少年。
茭白一聽這開頭,就想到了一個人,禮玨。
聽完楮東汕的描述,他的猜想被驗證了,真的是卷進海上行綁架事件,又被綁匪認作弟弟,毫發無損的禮同學。
這條線改了。
楮東汕作為男三,因為人設關系,他是男配團裡最能折騰的。他與禮玨的初遇是在休閑會所,禮玨是服務生,楮東汕是來玩樂的,救了被客人騷擾的禮玨。
楮東汕的嗓子裡有被長期被酒精灼燒的啞意:“小孩燒迷糊了,喊了幾個人名,其中就有你,他以為你死了。”
茭白吸著戚以潦噴吐出來的二手煙:“他是我老家的鄰家弟弟,至於我是生是死,隨便你怎麽告訴他。”
假死的消息只能飄在海上,回來後早晚會暴露,這不都讓褚東汕查到了。這沒關系,反正他假死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齊傻逼的活躍度一直在漲,就快進組了,不知道是哪個組。
楮東汕說:“那他叫什麽?”
茭白:“禮玨。”
楮東汕問是哪兩個字,他非要問個明明白白,刻骨民心一般。
“禮玨。”茭白說,“禮貌的禮,玉玨的玨。”
楮東汕那頭靜了會:“名字很襯他。”
茭白木著臉,楮東汕沒說讓他過去接走禮玨,或者把禮玨送到蘭墨府來,顯然是要留人。
這就動心了?
茭白轉而一想,在漫畫裡,楮東汕就是初見禮玨,就有了憐愛之情。
在他的內心旁白裡,他之所以注意到禮玨,是因為禮玨讓他想起他的初戀,楚小梨。都是一樣的單純柔軟。
“他遭遇了什麽?”楮東汕那頭似乎在給人擦汗,呼吸都有點沉。
“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