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一覺睡醒, 戚以潦不知何時走了,醫生又來查房。
病房的門半開,茭白瞥見了外面的陳一銘, 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茭白沒有立即讓陳一銘進來,他跟醫生說話, 很配合地回答問題。等醫生走了,茭白還是沒管已經往病房裡看的陳一銘,他叫戚二進來,給他弄飯。
飯不是醫院食堂的, 也並非柳姨準備, 而是章枕在公司後廚給他做的,常溫保存,到點讓人送過來。
章枕連看著他長大的柳姨都信不過。
戚二給茭白把床頭搖高:“白少,今天的海鮮湯不能再讓我們喝了,枕哥批我們倒沒事,關鍵是他情緒上……”
戚二欲言又止, 那幾個叛徒不止讓老大失望至極, 對他們也是不小的打擊。
這麽多年同生共死,一起打屁打拳的兄弟間竟然有外人, 對他們玩陰的, 這是老天爺給他們扇耳刮子呢。
老大在戚家長大, 跟著戚爺混,他在那樣的環境裡保留著很矛盾的赤子之心,拳頭狠心不狠, 這次犯了病,大家都能理解。他們也能在老大用充滿戒備審視的眼神看過來時,回以坦然和難受。
難受的點, 不是因為被懷疑,是因為老大的創傷後遺症。
據說那會跟一輩子,只能緩解,不能根除。
戚二塌著兩條粗黑的眉毛,祈求地看著茭白。
“行了,我喝。”茭白說。
“誒!”戚二忙支小桌。老大被出賣後,戚爺就對內部來了場大清洗,留下來的全是絕對的親信。
他通過層層考核脫穎而出,才被分到了喂飯一活,不知道其他兄弟有多羨慕。
因為這活兒能證明,老大對他的信任和認可。
戚二挖一杓米飯就菜,送到茭白嘴邊:“啊。”
茭白張嘴,他已經習慣了戚二的嬰兒式喂法。是的,習慣了,他扯了扯身前的小黃鴨飯兜!
“陳一銘。”茭白喊了聲,“進來。”
病房外的陳一銘舒口氣,推開門進去。他的合作對象是茭白,協議裡許諾的事也只能茭白來兌現,戚家那位跟章枕都不會管他。
這一年的秋天,很多人度日如年,包括陳一銘,他一直被關在醫院附近的低劣小賓館裡,由戚家人二對一的看管,這對他來說是好事。
有戚家在,沈寄的仇家都動不了他。
前提是茭白還有得救。
茭白死了,陳一銘就會死。什麽協議都起不了半分作用。
陳一銘怕茭白活不成,所以他時不時地向看守他的人打聽。他大概知道茭白做過多少次手術,被搶救回來過多少回。
出不去,也斷了跟外界的聯系,陳一銘很被動,能做的就是等。他以為要到冬天才有消息。
意外的是,秋天的尾巴上面,他就等到茭白的傷情好轉,要見他。
陳一銘一進去,就聽茭白問,“手電筒呢。”
這問題作為開場白,他不是沒想到,所以他還算淡定:“在戚董那。”
茭白快速咽下嘴裡的蝦仁:“你怎麽給他了?”
陳一銘撓眉心,他跟了沈寄多年,積累下來的經驗已經固定,處事方法全是應付沈寄的那一套。
依沈寄的作風,身邊受寵的小情被人逼得用了手電筒,他一定會把手電筒塞那人嘴裡,親自動手。
之後會把血淋淋的手電筒丟地上,讓對方舔乾淨。
陳一銘見過沈寄做類似的事,具體幾次他不記得了,最近一次是懲罰知意。沈寄用高爾夫球杆打爛了他那張某個角度跟茭白相似,害自己母親斷氣的臉,將他平時用來化成茭白的化妝品往他嘴裡塞。
當時知意被打得不成樣子了,沈寄按著他的頭,要他舔化妝品。
知意沒舔完就被拖去墓園,放血。
陳一銘全程都在現場。
所以,轉移躲藏地的那時候,陳一銘就找袋子把手電筒裝了起來,原汁原味。
那天破破爛爛的茭白被送去醫院急救,陳一銘也被押到了車上,中途他將他和茭白的合作都說了出來,包括手電筒一事。
戚以潦在吐血,章枕在哭,他們聽進去了多少,他心裡沒數。
到了醫院,茭白進手術室,戚以潦跟章枕跟過去,陳一銘在那一層的拐角,幾個人盯著他。
陳一銘聞著醫院獨有的死亡與新生味道,突然清醒過來,戚以潦不是沈寄,他的報復,用不到手電筒。
應該。
陳一銘又不是百分百確定,畢竟上流圈的紳士裡多的是病態患者。心理上或者精神上。
戚以潦是紳士群體的代表,向來溫文爾雅平易近人,極少發怒,誰知道他有沒有什麽藏得極深的怪癖。
萬一戚以潦提起手電筒,那他要是丟了,上哪兒找去。
就因為那一點點不確定,陳一銘最終還是沒把手電筒扔掉,而是用醫院的洗手液洗乾淨。戚以潦有潔癖,這點他知情。
等陳一銘現身手術室門外,拿出手電筒,把準備好的一番話講出來以後,他慶幸自己沒將其丟垃圾簍。
因為戚以潦帶著手電筒走的時候,手背青筋鼓得駭人。
或許沈氏的前董事長,過上了每天都要吃一吃手電筒的日子。
“什麽時候給的?”
陳一銘聽到茭白的問聲,他收了收思緒:“你摔樓那晚。”
茭白滿臉臥槽:“章枕呢,知道?”
陳一銘道:“在場。”
茭白蹙眉看湯碗裡的菌菇,那兩人竟然隻字不提。
負面情緒就像長在心裡的霉點,說出來,攤出來,讓它見光,它才會消失。
悶著,那霉點只會越來越厚。
好吧,理是這個理,但人不能次次都做得到,他也不行。能做到心裡沒有一寸霉點的都是神。
茭白看一眼抓著杓子,瞪一塊南瓜的眼神如同瞪殺父仇人的戚二:“你先出去。”
戚二的苦大仇深一收,他把飯菜蓋上,用眼神警告陳一銘。戚二更是還趁茭白不注意,對陳一銘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一銘理理路邊攤上五十元兩件的外套,自從他老板沈寄逃生失敗,他就沒再穿過正裝。全是監視他的戚家人給他弄的衣服,他硬生生從一個職場精英變成了無業遊民,各種意義上。
病房裡彌漫著食物的香氣。茭白臭著臉調整了一下身前的飯兜,他倚在床頭,讓陳一銘給他喂兩口水。
陳一銘喂了,他對他這個盟友發出遲來的唏噓:“你對自己真狠。”
茭白從陳一銘眼裡看到了不解,不明白他怎麽能那麽不在乎自己。這就錯了,他對自己下得去手,不是不在乎自己,剛好相反,他那麽做,正是因為珍惜自己。
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再生機會。
茭白是在即將走上人生新起點,就要觸碰夢想的時候死的,天知道他有多少怨念跟遺憾。
他能激活個人帳號成為玩家,靠的是生存意念跟築夢信念雙爆,可見他有多想活。
“我要對你說聲謝謝。”陳一銘又道。
茭白擺了擺手。
他們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
那時候,要是沒有茭白的說服跟引路,陳一銘應該會忍著惡心完成他老板下達的指令,等茭白被找到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茭白如果死在鐵籠裡,屍體被發現,不論他逃到哪,都是死。
或者他們談成了協議,用手電筒輔助,茭白讓陳一銘來,許諾他“沒事,身體是我自己的,你盡管下手,我不會怪你,我也會跟我哥說清楚”之類,那他照樣會死。
因為他精神不好,緊張,沒經驗,下手沒輕沒重,可能會讓茭白在中途死掉。
即便茭白在他手上留了一口氣,那也沒用。戚以潦怪不怪罪他不確定,但小沈董,以及身手好的那位精神病患者都不會放過他。
茭白活著,是暴風雨平息的前提。
陳一銘這段時間在小賓館裡反覆想過,他沒步上他老板的後塵,手腳都在,三餐能吃上飯,可以說是全靠茭白撐下來,才有他的活命。
“互相成就吧。”茭白猜到陳一銘所想,裝逼道。
陳一銘:“……”
“你讓人把我叫過來,是要兌現陳諾?”陳一銘見茭白不提,他主動把這件事拎出來。
茭白不答反問:“沒改變注意?”
陳一銘點頭。
茭白又問:“你真想利用戚家的資源脫離這個圈子改名換姓,以一個新身份去小地方找一份喜歡的工作,和一個合眼緣的姑娘組建一個家庭?”
“對。”陳一銘刻板著臉,十分堅定。
“作為一個助理,你已經爬到了最高的位置,看到過那個職業能看到的最高處的風景,膩了也正常。”茭白嘴上理解,心裡吐槽。
陳一銘看破紅塵,甘願卸甲歸田,柴米油鹽歲月靜好?放屁!!!
不就是跟著沈寄做事的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又不能確定自己找的下家能保住他,一直保他,就想趁機撤。
反正錢也夠花,命要緊,不如先避風頭,等幾年後再看形勢決定走向。
時間分秒流逝,陳一銘察覺出異常,他在職場積累的鋒利拿了出來:“你要毀約?”
“是又怎樣?”茭白齜出小虎牙。
陳一銘滿臉被耍了的怒氣,卻沒做出什麽舉動,他不能怎樣。
“你作惡多端,是個垃圾,”茭白冷笑一聲,“不過一碼歸一碼,你的確幫了我。”
陳一銘沒露出輕松之色,他知道這話題不會結束的這麽容易。
果然,陳一銘就聽到茭白來一句:“你去見他。”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陳一銘的臉色一變。
茭白用疑惑的語氣說:“陳助理,你怎麽是這個表情,出事這麽久了,你不是應該去見見你主子,好讓他看到你平平安安?”
陳一銘:“……”茭白是要他們狗咬狗,一嘴毛。
茭白閉了閉眼,自從他在北城打沈寄兩耳光,發現也就那麽回事之後,他就懶得對照小本本上的帳一筆筆討回來。
小黑屋一行讓他深刻明白,報復沈寄,要走心,用心,可不能粗暴了,那只會讓他覺得痛快。單單只有身體上的痛壓不跨他的不可一世。霸總致死都是霸總。
“以前怎麽叫他,去了還怎麽叫。”茭白戲都沒勁演了,懨聲道。
陳一銘不免抽了下眼皮。對一個在為多年,被親生兒子奪權的家族一掌舵者來說,再被人叫“董事長”,太諷刺,笑話一般。
“對了,”茭白說,“你在手機上找找沈氏記者招待會的新聞,讓他看看他兒子,他肯定也怪想的。”
陳一銘啞口無言。
“還有當晚的宴會視頻。”茭白思考著補充,他對陳一銘笑笑,“都有記者跟拍的吧?”
陳一銘板著臉:“嗯。”
“那就這麽辦。”茭白靠不住了,他叫陳一銘給他把床頭搖下去,躺好了說,“你再買一隻那樣的手電筒,揣兜裡帶上。”
陳一銘一頓。從剛才的幾點來看,茭白報復人的法子都是戳心,不暴力。
現在怎麽……
那時候茭白在鐵籠裡說要買大號的手電筒,陳一銘隻當他是為了發泄給自己力量。
難道真要那麽做?還是要他動手?陳一銘有些抗拒。
“想什麽呢,不是讓你喂他吃那玩意。老子是人,他是屎,不是一類,”茭白呵呵,“我要你告訴他,你是怎麽跟我合作的,任何細節都不要漏。”
“去的時候記得錄音,你表現得好一點,能去的小地方就多一點選擇。”茭白皮笑肉不笑,“我讓人帶你去見你主子,陳助理,看好你。”
陳一銘轉身往外面走,門外的戚二快步進來,湊在茭白耳邊說:“白少,戚爺在那邊。”
茭白剛要問“哪邊”,話繃到嗓子眼,他就有了答案。
戚二小聲說:“戚爺一直沒去那邊,是你今天的身體狀況好了一些,他才去的,據那邊的弟兄說他半路接了個電話,面色很差,可能,”
“可能跟姓沈的傷害你一事有關。”戚二說出自己的想法。
茭白沉吟了會,對陳一銘道:“你過幾天再去。”
陳一銘應聲離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前主子已經倒了,他總要為自己謀出路。
茭白跟陳一銘的這場談話,耗費了他大半精力,吃飯都嚼慢了。
戚二看茭白情緒不高,就拿出手機,翻開薑焉發的信息。
薑焉到了住處,那是他和樂隊租的屋子,車庫改造的,很潮很大,他拍視頻敲加過聯系方式的戚二,帶文字。
-老二,你把這視頻給我親愛的看。
-等他出院,歡迎他來住。
戚二點開視頻,眼睛瞥“老二”兩字,壯碩的胸肌震了震:“白少,你能跟薑焉成為朋友,這我挺佩服的。”最佩服的是,枕哥也能忍了。可能是茭白的朋友不多,枕哥不想讓他生氣傷心。
“都是隨緣。”茭白看視頻裡的房子擺設,撲面而來一股豪放風,住在那,會覺得放松愜意。
“ 不看了。”他說。
戚二收起手機:“那再吃點?”
“吃。”茭白抬下巴。必須吃,吃飽了影響夠了,他說不定能早一點下地。
在完成任務修複身體前,他的右臂跟腿都要複建。
不但毀容了,還瘸了,媽得。
腳踝還要做激光手術。到時候去了,用個東西蓋上吧。
戚二再次給茭白喂飯喂湯的時候,西城郊外一破舊小院裡,戚以潦連踢地上的沈寄幾腳,他換下了白襯衣,穿著平時的深灰色商務款,領帶扯下來繞在手中,領口敞開,露著很少見光的脖頸跟鎖骨。
沈寄被踢得趴在地上,他咳著血絲:“阿潦,你送我兒子上位,不怕他像對付我一樣,對付你?”
戚以潦一腳踢在沈寄肚子上面。
“看在相識多年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沈寄露出血跡斑斑的牙齒,笑得詭異,“我那兒子,遺傳了我的基因,他的獨佔是生來就有的,再加上他的世界貧瘠得可憐,零星的朋友都當作珍貴的……咳……唔……”
戚以潦踹他頭部,堅硬的皮鞋踩在他不斷起伏的凸起脊骨上面,散漫地向下移動,停在他的尾椎處,一下接一下地碾壓。
“嗬,看到那些監……”沈寄帶血的唇勾起蔑視弧度,他沒說完就被一根領帶勒住脖子,那股力道將他的腦袋高高撈起來,再重重往下砸。
“砰”“砰”“砰”
額頭磕在凹凸不平地面上的聲響很有規律,透著失控邊緣的人的最後一次自我克制。
否則,他會殺人。
戚以潦丟掉髒了的領帶,他把下滑的袖子卷回去,捋起散落的黑發,粗聲喘幾口氣,口中充斥著濃鬱的鐵鏽氣味。
茭白身上那些傷,普通人不太能完全看出來分別都是怎麽造成的,他能。
知道是一回事,看了對應的畫面則是另一回事。
戚以潦在來這裡的路上,收到了一些監控畫面,是他叫去查沈寄書房的人查到的。
畫面裡都是,
戚以潦一口血湧到喉嚨裡,他彎腰去抓沈寄的頭髮,繼續將對方的頭往地上按。
第一輪,七十個。
第二輪,三十個。
第三輪,九十二個。
第四輪……
第五輪……
“克制”
戚以潦露在袖口下的小臂肌肉緊繃到抽動,扯下沈寄的一把發絲。
“砰砰”聲再次響起。
那一塊地已經被血跡染成深紅色。
旁邊的章枕戴著拳套,半天沒出聲。沈寄被沈而銨的人送來西城已經有段時間了,一直都是他們過來練拳腳,練完讓醫護人員過來看看,保證沈寄不死,來日方長。
三哥今天是頭一回來。
沈寄說了什麽,把三哥刺激到了。章枕的腦中想到了一種可能,呼吸快了起來,牙齒咯咯響。
“是小白被囚的那些天的監控視頻,”戚以潦沒瞞他,瞞不住,“被我毀了。”
章枕掉頭就去找了鐵棍,猩紅著眼衝過去。
戚以潦伸手:“給我。”
章枕攥著鐵棍,手指關節冰涼。
“阿枕。”戚以潦喊,他鼻息裡的血腥氣更重,心跳也慢下來,身體的不適讓他眉間布滿陰鷙。
章枕的手顫抖,他慢慢把鐵棍遞給三哥。
像是交出了,能讓他報仇雪恨的武器,和他是否能活下去的希望。
戚以潦接過鐵棍,揚起,對著沈寄的尾椎大力揮下去。
沈寄來不及吼叫,就痛昏了。
戚以潦丟掉鐵棍,他從西褲口袋裡摸出打火機跟煙盒,這是他今天的第三包煙。
今年的秋季,他每天吸煙的量,都超過以往的每年。
戚以潦點燃一支煙,口腔裡的血水沾上了尼古丁味道,他闔了下眼,喉頭攢動著偏頭,目光穿過漂浮的煙霧,落在小院的墳包上面。
那處栽種著低矮灌木,圍繞著墳包。
章枕撿起鐵棍,發現三哥看的那裡,他渾身僵了僵,像做錯事的小孩怕被家長訓斥。
墳包是上周才挖的,裡面是沈家老夫人的骨灰壇。
這周沈寄進食都是強行灌,要他吃得多排得多。
小院的糞桶撤了,沒有廁所,也光禿禿的,只有墳包周圍栽了植物,可以用來遮蔽髒汙。
沈寄要麽在毫無遮擋的地方排泄,要麽去墳包那邊的植物叢裡,能擋一擋他的排泄物,他二選一,選了後者。
墳包那裡臭氣熏天。
章枕眼裡爆發出神經質的亮光,他繃著全身,口袋裡的藥瓶抵著他的腿部肌肉。
戚以潦吸著煙:“阿枕,你以後盡量別再過來。”
章枕貼著顴骨的皮肉泛起激動的紅:“三哥,陳一銘說白白在鐵籠裡就有個桶用來……我為什麽不能……”
戚以潦側過頭看他:“我是怕你來多了,陷進去出不來。”
末了,道:“小白希望你積極治療。”
章枕聽到後半句,瘦削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空蕩蕩的衣物下,他的身子抖動,握著鐵棍的手一松。
鐵棍“嘭”一下掉落在地,一小片灰塵濺到他的鞋面上,和那上面的血跡纏上。
那份殺戮的血色,模糊了一點。
戚以潦大步朝著院門方向走:“接一根水管過來,每天給院子裡的地澆水,確保地是爛的,爛出泥水。”
章枕跟在後面:“好。”
“每天的肌肉松弛藥劑繼續打。”戚以潦唇邊的煙抖了抖。
章枕摘掉拳套,握了握訓練過度的雙手。那藥劑是改良版的,既能讓沈寄無法自殺反抗,還能讓他去墳包那走個來回,看看他母親。
“從明天開始,不要給他食物,餓三天。”戚以潦踏過門檻,“三天后,一日三餐都送。”
章枕還沒回應,就聽三哥又說了一句。
“食物倒在同一塊爛泥地上,不用清理。”
幾天后,陳一銘去的時候,就看到一灘豬都不吃的食物。
沒吃完的跟新的混在一起,最近氣溫有點高,那味道很酸很臭。
陳一銘在墳包旁找到了他老板。
曾經的南城商界領軍人物坐在那,以前總是打蠟往後梳大背頭的發絲長了很多,野人似的,他身上是幾個月前的襯衣褲子,看不出顏色,也沒法近人,味道太大了。
陳一銘走一步嘔一步,他佩服那些對沈寄拳打腳踢的人,靠那麽近是怎麽忍下來的。估計他們蒙住了口鼻,打完就洗澡。
前任沈氏董事長俊朗高挺,年輕男孩女孩前仆後繼地往他床上爬,此時他肮髒醜陋,路邊的乞丐都要捏著鼻子說一聲“惡心”。
今不如昔,天差地別,人事全非。
陳一銘實在是沒勇氣走近,他停在一個避風處,喊了一聲:“董事長。”
背對著他的人身體一僵,一把爛泥就朝他砸了過來。
陳一銘躲開了。
這是他跟了沈寄的這些年以來,第一次躲。
感受是用語言形容不出來的,陳一銘倒不是有多暢快,畢竟當年進沈氏是他的夢想,成為董事長一助更是他人生輝煌時刻,薪水好處和虛榮也沒少拿,他就是感覺,人生是場戲劇。
沈寄始終背對著陳一銘。
陳一銘心想,茭白讓他來這一趟,比任何人的任何報復都要來得有效。
看看,他這個高高在上,俯視萬物的前上司現在都不直面他。
一條跪了多年的走狗站起來了,主子卻成了狗。
這對主子而言,是多麽大的恥辱。
陳一銘隔著這個距離掃了掃沈寄一身,茭白不將受過的苦一筆筆討要回來,其他人可不那麽想。
掃了一會,陳一銘得出一個粗淺的接菌,沈寄沒有茭白慘。當時在鐵籠裡,茭白沒有被醫治,沈寄在這裡得到過治療。
戚家人要沈寄活得長久。
茭白去年受的罪,八成都沒告訴章枕。
陳一銘想到來這裡的目的,就開錄音,主動說起他和茭白的計劃,他說得詳細,爆開茭白行動過程中的吐槽。
作為資深助理,陳一銘很會揣摩人心,尤其是他老板的心思,熟能生巧,乾好多年了,而且他的記性也強,直接將那一幕幕接近完整地口述出來。
沈寄的背部佝僂下去,呼吸聲沉亂,喉嚨裡碾出被當成傻子玩弄的憤恨,他就像被鎖在海底的老怪物,無能狂怒。
“就是這手電筒。”陳一銘把新買的手電筒丟過去,“我當時提議,你一出鐵籠,我就匯報說行跡暴露,跳過手電筒那部分,茭白說不行,就算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如果他是完整的,沒裂開,你還是要我或者保鏢們碰他,到那時他就沒辦法糊弄過去。”
“滾!”沈寄怒吼。
陳一銘擱以前肯定滾了,這會兒沒動:“董事長,茭白對你從來就不是欲擒故縱,是你個人的自我欺騙。”
“你原先的那些床伴小情,他們性格活潑會來事,卻不敢真正的違背你的指令,他們還是會迷戀你。”陳一銘說,“你欺騙自己,是因為你不能接受,這世上有人不被你的權勢臣服,在你費心思經過一番教訓,意識到自己動了心,給了所謂的特權之後,他沒有回應你的動心,沒有對你垂下脖頸任你撕咬,反而還保有獨立的人格,堅決不做你的附屬品,這是你放不下茭白,一再做出不符合你身份事情的根本。”
頓了一下,陳一銘輕飄飄道:“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老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沈寄猶如被人狠剁了幾下脊梁骨,下意識反駁:“你懂什麽,我愛他!”
陳一銘的面皮抽搐,他將去年就想說的一番話抖了出來:“董事長,不是每種佔有欲都是愛,也有的就是對玩具小寵物的獨佔。”
沈寄徒然把頭往後轉,又在中途轉回去,他的背後傳來聲音,“在一段感情裡,愛和性,不能分開。”
“為什麽不能分開?”沈寄猙獰地皺緊眉頭,髒臭的氣息紊亂,他說著什麽話,開講座給世人解答似的。
陳一銘凝神聽了一段,整理起來大概就是,那是正常的應酬,逢場作戲,養幾個人是生理上的紓解。
到他那個層面,但凡是功能齊全的誰不養人,這跟情感沒有關系。
陳一銘聽到這些,一點都不意外,給極度自高自大的人講道理等於白費口水,況且,他也不是來當老師的。
不多時,有嘈雜聲響起。
陳一銘的手機上放起了沈氏記者招待會視頻,他把音量開到最大:“董事長,沈氏改頭換面了。”
視頻裡是記者提問,沈而銨回答,他從容沉靜,沒有結巴。
采訪稿提前給了他,他有準備。
那些問題裡就有針對沈而銨結巴的內容,他由記者問,說明是他想把自己的缺陷透露給外界。
沈而銨回答的時候說了,他請了老師,會改正。
所以,一個有點結巴的董事長,不是完全走不下去,只要肯下功夫。
岑家的太子爺年輕,沈氏的新董更年輕。
商界那片地,有一半都給了年輕人。新鮮血液的加入,會帶起意想不到的效果。
招待會視頻放完,陳一銘就打開宴會視頻,他沒管沈寄什麽反應,倒豆子一樣倒出他寫下來,背熟的稿子。
那都是些跟沈寄結交多年的合作商友人,他們全部出席了當晚的宴會,對沈而銨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就連楮家老爺子都出席了。
戚以潦也有現身。這相當於是給沈而銨站隊,助威。
沈而銨上位後來勢洶洶,沈氏的人員有大面積流動,注入了一批新人才。
沈寄經營半生的事業鏈,全成了空。
沈寄趴在灌木叢上面,凹陷髒黑的面部爬滿了扭曲的恨意和不甘,全身都在抽搐。
陳一銘把手機放進兜裡:“董事長,這些年我很多次都想告訴你,太過自信是致命傷,你有今天這結局,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了別人。”
沈寄抓住灌木,搖晃著站起來,慢慢挺起受傷的脊骨往小屋走,他竟然輪到一個走狗對他說教,向他表達同情。
“做兒子,做父親,做老友,做金主,做掌權者,你都是失敗的,沒有一樣成功!”陳一銘揚聲,字字帶著刀片。
沈寄還沒挺起來的脊背發抖,他踉蹌著,一頭栽進了腳前的臭水溝裡。
一隻灰毛老鼠受驚地竄逃,見臭水溝裡的人一動不動,它就遊過來,跳上去,嗅嗅,嫌棄一般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