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九月初, 學生們開學的日子?。
北城,常嶽區廊溪鎮,坑坑窪窪的土路上有?摩的飛過去, 卷起?一片嗆人的灰塵,極其?囂張。
那摩的又返回,騷包花襯衣男擺了個?裝逼的姿勢,對拎著行李箱走在路邊的青年喊:“望望,你這是要去車站?”
陳望, 也?就是茭白抹把臉, 他一個?多小時前才醒, 一睜眼就在屏障卡主人的住處, 用上了對方的身?份。
這一年下來, 他的尾椎, 腿, 後背肋骨,額頭?的疤痕……所有?大大小小毛病都經過了修複,就連皮炎都好了。
茭白吃著灰, 久違地站在烈日下, 他咧嘴:“是啊。”
“今兒個?的氣溫挺高的,你用兩?條腿得走到什麽時候, ”花襯衣男拍拍摩的後面的座椅,“上來,哥哥送你!”
“謝了。”茭白不客氣地坐上摩的,屁股發?燙,他把行李箱舉起?來,架在腿上,一手抓著箱子?把手。
摩的揚塵而去。
路坑坑窪窪, 摩的又開得快,那滋味沒法說,茭白臉上的肌肉都在顫,臉皮也?麻了,他的眼睛睜不開,屁股裂成蒜瓣似的疼。
花襯衣男一路高歌,茭白一路蛋疼。非比喻,就是字面意思。
到了汽車站,茭白兩?腿酸軟,胃裡翻滾,眼角生理性?的潮濕,他送走鄰居,在幾個?女孩的偷偷打量中排隊買票。
屏障卡的主人陳望頭?大肩窄,身?高不到165,長得尖嘴猴腮,眉毛稀疏雜亂,一笑就會露出大片牙花子?,左眼瞼上還有?一塊紫紅色胎記,皮相不好,家境貧寒,他的性?格跟茭白很像,都不服輸,不認命,活得熱烈而有?倔勁,拚了命地想要通過讀書出人頭?地,可惜沒等來出頭?,等到的是生命終結。
當初茭白死遁時,陳望上大二。
茭白想的是,他一年後也?上大二,時間上不會跳躍,可他當時腦子?亂,沒考慮到一個?低級問題,他大一,陳望大二,他大二,陳望還能因?故留級?不能。
所以,現?在他是大三生。
茭白醒來的那一刻,屏障卡就開啟了,他被動接收了兩?年的醫學知識,以及一個?通知。
由於陳望去年就猝死了,需要有?人使?用他的身?體?正常活動,所以上面派了個?任務者過來,替他多活了一年,直到茭白蘇醒。
茭白沒見到陳望的屍體?,也?不清楚是怎麽被處理掉的,他只知道,西?城醫科大的陳望已經不在人世了。
從今天開始,由他來延續對方的人生軌跡。
他不會把陳望的軌跡延續得太長,他一定會想辦法回到原來的圈子?,以自己的身?份往前走。
這個?月份,車站的候車廳裡以農民工和學生居多,茭白沒等多久就坐上汽車,前往北城的火車站,他不記得戚以潦和章枕的手機號了,媽得,越想記清楚數字,就越模糊。
不知道還有?多少東西?都被干擾了。
車開了,茭白打了個?哈欠,陽光灑在他右邊的玻璃窗上,把他下垂的眼尾照成淡金色,他靠在椅背上刷手機,互聯網時代,每過去一年,網上都會留下痕跡。
一個?月前,岑家正式宣布破產,太子?爺不知所蹤,有?說他早就死了,“生死不明”只是沈氏那劊子?手忽悠大眾的說法;也?有?定居意大利的網友說自己上周在某大劇院看?歌劇的時候遇到一個?人,很像他……什麽說法都有?,都無從考證。
岑家跟沈家長達大半年的交火,戚家全程沒有?參與。
沈家也?沒有?趁勢對付戚家,而是選擇整頓勢力,在南城那座城市稱王。
傳聞小沈董為了一件傳家寶還是什麽,逼得他那個?失勢的父親東躲西?藏,人到中年有?家不能回,有?兒不如沒有?,大家族的親情令人唏噓。
還有?謠言他父親在某老街的菜市場出沒過,身?邊帶著個?孕婦。
戚氏呢,變化也?大。
戚以潦以前身?在商界,卻過著退休人士的生活,遇到茭白後的第二年,他壟斷了北城的房產業,還是走得閑散風。
去年十月份開始,幾乎都在自己的世界范圍活動,不太喜歡往外界走的戚以潦突然一改固有?做派,他開始接受媒體?采訪,上訪談節目。
茭白的手機屏上是張照片,照片裡的男人白了頭?發?,面部輪廓清瘦,笑起?來時的眼角細紋比去年要多,眉間的紋路刻上去一般,他看?得眼眶發?燙。
戚以潦出現?在各大鏡頭?裡,是給他看?的。
對擁有?自主意識的戚以潦來說,茭白身?為一個?遊走在劇情線外的異類,哪怕真的死了,變成一隻孤魂,那也?應該記得回家的路。
要是他因?為一些因?素忘了,戚以潦就通過這樣的方式提醒他,一次不行,那就兩?次,三次,次數多了,總有?一天能讓他想起?來家在哪兒。
戚以潦如茭白期盼的那樣,靠著一股空蕩蕩的信念撐下來了,還拉住了章枕。
茭白點開一個?播放量最高的采訪,視頻裡,戚以潦坐在沙發?上,身?著白襯衣黑西?褲,乾淨而儒雅,只是眉眼間總有?揮之不去的寂寥與躁鬱。
主持人看?了又看?手卡,難言緊張跟小心地提問,“您知道自己上過很多熱搜,帶起?來了黑摻白發?型的熱潮嗎?”
“不知道。”戚以潦笑得隨和,談吐優雅慵懶,“壓力大了,或者年紀到了,頭?發?就白了,這是常見現?象,是很頭?痛也?無力的事,並非什麽潮流。”
“是的。”主持人見他笑了,松口氣道,“您如今在網絡上的討論度太高,大家都在猜,您什麽時候結婚。”
戚以潦疊起?長腿,手指縫隙交錯著放在腹部,他垂眸輕撫袖口,半晌頷首:“不急,再等等。”
等我給他染頭?發?,等我給他養老。茭白前一秒這麽想,下一秒旁邊就傳來驚呼。
“小夥子?,你沒事吧?”大伯好心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團衛生紙,扯一截遞過去,“怎麽還哭上了?”
茭白一愣,哭了嗎?他摸摸臉,垂眼看?指尖上的液體?,行吧,適當的流淚,有?益於身?心健康。
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借口,茭白就開始哭,他沒有?嚎啕大哭影響車裡乘客,只是安靜地流淚。水跡很快就淹了下巴,打濕了衣領。
大伯見狀,趕緊又多拽了一截紙,後來乾脆把一整團都塞到了他懷裡:“你這小夥子?怎麽越哭越凶了,是不是舍不得離開家啊,寒假不就能回去了嗎,實在是想家想得厲害,不還能打電話開視頻?現?在的時代多方便。”
茭白道了謝,他拿起?衛生紙,抖出來扯好的幾塊,抓了其?中一塊擦眼淚:“沒事,我高興。”
大伯以為他臉皮薄,不好意思承認,就安慰了幾句。
茭白不是為了自尊扯謊,他是真的高興——如果他做任務前是第一世,任務期間是第二世,那麽現?在就是第三世。
他最艱難最操蛋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在乎的人也?都在等他,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晚上九點多,茭白乘坐的火車抵達西?城,終點站。
茭白拖著老舊的行李箱走進人流,輪子?吭吭哧哧響,他笑容滿面,腳步加快,越來越快,精神?飽滿激動,和周圍疲乏的乘客格格不入。
西?城,我又回來了!
茭白大步朝扶梯方向走去,褂子?口袋裡的手機在響,他拿出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天上星”。
天上的星星,女朋友???
茭白沒接,直接掛了,他沒有?陳望的記憶,得靠屏障卡來識別對方的人際圈。
這會兒“天上星”不在他面前,屏障卡沒反應。
茭白抱著“最好不是女朋友”“我不想處理別人感情問題”的心態前往出站口,他掏出陳望的身?份證,檢驗通過,外面接人的隊伍裡突然傳來喊聲。
“陳望。”
那和軟又清冷的聲音就像一瓢山泉,衝散了出站口的燥熱,嘈雜聲都減弱了不少。
茭白邊走邊看?喊他的人,簡單的t恤加休閑褲,棒球帽,口罩,看?不到臉,眼睛也?垂著,身?材修長,氣質獨特。
就在茭白距離對方只有?幾步遠時,屏障卡忽然一亮。
燃燁:二十七歲,性?別男,喜好男,明元廟德高望重的大師,修行多年,與道有?緣,去年年底被一姻緣劫纏身?,沾染紅塵氣,他是陳望的表哥。
茭白:“……”
我草,他真沒想到,自己重生後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是這位!
表兄弟的畫風差得也?太大了吧。茭白朝著燃燁那邁步,表哥親自來接,兩?人關系有?這麽好嗎?
屏障卡上出現?一行字:多年沒接觸過,僅有?的兩?次聯系,都是通過親戚的視頻。
茭白的腳步停住,呵呵,這就邪乎了,該不會是燃燁算到什麽天機,知道表弟已經死了,身?份被人用了,特意來查個?究竟,驅鬼斬邪吧?
如果是這樣,
那就太好了!!!
老子?就怕沒人起?疑心。
燃燁走了過來。
茭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表哥,真的是你啊,你怎麽會在這裡?”
“我來接人,碰巧看?見了你。”燃燁的聲音從口罩裡傳出。
茭白“哦”了聲,左右看?看?:“那你接的人呢,出來了沒有??”
燃燁沒回答,隻說:“我送你去學校。”
“謝謝表哥!”茭白受寵若驚的樣子?,他的腳步慢半拍,快速回撥通話記錄第一位的“天上星”,走在前面的燃燁手機沒響。
“天上星”不是燃燁。
茭白掛掉電話,砸了咂嘴,所以說,燃燁真的是來接人,意料之外地看?見了表弟?
那燃燁來車站接的,搞不好就是他姻緣劫的對象。
大師有?車,車技還很不錯。
茭白坐在副駕駛座上,手指在車窗上亂敲,燃燁是他“上一世”認識的人,還和屏障卡的主人有?關系,算不算bug?
畢竟系統可是抹殺了一切能讓他原來圈子?裡的人發?現?端倪的可能,寧願安排任務者暫管陳望的身?體?,也?不讓他退出社?交圈一年。
茭白把腦袋往車窗外伸了伸,眼裡是西?城的街景,bug好啊,它是希望。
燃燁上車就沒再開口,直到他接了一通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麽,他周身?的煙火氣更重,夾雜著冰雹霜雪。
“表哥,你有?事就把我放路邊吧,我可以自己坐公交去學校。”副駕駛座上響起?年輕的聲音。
燃燁側了側臉,青年尖瘦不平的臉頰被燈影模糊。
幾分鍾,茭白拿著行李箱站在路口,對車裡的燃燁揮手:“拜拜。”
燃燁正要走,聽到那兩?個?字,忽地看?了他一眼。
茭白已經轉身?,頭?也?不回,他故意說出去年揮別時的話,做出相同的動作,既是試探系統的限制程度,也?是誘餌。
燃燁是他的第一份希望,大師啊,多關注關注你表弟。
茭白坐上出租車:“師傅,去蘭墨府。”
司機看?導航:“哪?”
“蘭墨府。”茭白重複。
司機往後座看?:“同學,你到底說的什麽?我聽不清楚。”
茭白的臉色一變,他又說一遍:“蘭花的蘭,墨汁的墨,府邸的府。”
司機狐疑地瞧著他:“什麽啊?”
茭白心裡吐槽,表情不變地改口:“我去朗櫟。”
司機已經不耐煩了,他來一句:“你是不是舌頭?受傷了?”
茭白:“……”
“朗櫟”也?不行?
屏障卡上是陳望的人物?信息。
茭白明白問題出在哪了,他是陳望,刷微博看?新聞都可以,和表哥相處也?還行,但陳望會莫名其?妙地去蘭墨府跟朗櫟嗎?不會。
去可以,起?碼得有?陳望這個?角度的動機。
茭白嘗試上網搜“朗櫟”,字都打不出來,為什麽呢,因?為陳望不會無緣無故搜這個?地方呢,媽批的,他還得慶幸先前在汽車上能點開戚以潦的訪談視頻,鑽了系統空子?似的。
“去醫科大。”茭白把手機塞兜裡。
這回司機聽清了:“你舌頭?沒事啊,那你剛才怎麽含糊不清。”
茭白擰開礦泉水的瓶蓋,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口水,他不知道哪些是禁製,看?來都要一一試探,萬一讓他碰到“bug”了呢。
戚氏
戚以潦還在加班,他不知怎麽心神?不寧,文件上的字跡在他瞳孔裡飄開,進不去,工作效率低到無以複加。
不多時,戚以潦將文件甩在一邊,他調動辦公室的多功能牆,看?起?了監控。這是他一年裡的日常,也?是他的解壓途徑。
戚以潦深坐在皮椅裡,一個?監控一個?監控地看?,這都是那孩子?曾經的生活錄影,他看?了不知多少遍。
跑哪兒去了,怎麽還沒回來……
戚以潦用力捏了幾下鼻根,他看?著監控,指腹摩挲著遙控器,不時回調一下進度條。
“三哥,不早了,”章枕進來,他還沒說完,就見辦公桌後面的人徒然看?過來,說不出是什麽眼神?,“怎麽了?”
戚以潦關掉監控,丟了遙控器起?身?:“回去。”
章枕拿了三哥的西?裝外套跟上,他沒多問,問了也?不會有?回復。白白不在了以後,三哥的性?情變得很怪異。
戚以潦回到蘭墨府,直奔後院,章枕眼睜睜看?他親自挖開了白白的墳。
章枕之所以沒阻止,是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了。
從白白死到現?在,三哥總共開了四次棺,不定期開的,很突然,那神?情猶如被凶鬼附身?。
起?初章枕情緒失控,痛苦吼罵,甚至膽大包天地拿槍逼三哥給他弟弟一個?安息,後來他就麻木了,不知道是同情三哥,還是同情他自己。
三哥這回把他弟弟的棺材撬開,和上次一樣,面無表情地俯視一具腐爛的屍骨。
戚以潦彎腰,雙臂搭在棺材上面,他就這麽看?著,仿佛失去了嗅覺,聞不到惡臭的味道。
章枕感受到了三哥的失望跟陰沉,他不理解,怎麽都想不通。難道揭開棺材的時候,發?現?白白的屍體?異變,三哥才會開心?
先不說三哥的心思,就說白白的屍體?吧,還能出現?什麽異常呢。
章枕的心底突地生出一個?荒謬的猜測,三哥不會是想看?到棺材變成空的吧?
墳場四周都是保鏢,蘭墨府也?被密密麻麻的監控覆蓋。
屍體?要是能消失,那只能是見鬼了。
章枕忍不住往墳場看?,白白會不會沒有?投胎,而是留在這裡?如果在,怎麽不進他的夢,他見三哥蓋上棺材從坑裡上去,便回過神?來。
“三哥,我今晚不留下來了。”章枕說,“我想回自己那一趟。”
戚以潦一言不發?地填土。
章枕把頭?轉一邊,吸了吸鼻子?,每次開棺蓋棺都是三哥自己來,一把土都不準別人填。
十點多,西?城燈火闌珊,夜晚的秋意比白天要濃。
章枕開車回朗櫟,半路上他改路線,去了醫科大,越靠近,他的心緒越沉重。
白白沒死,現?在就該上大二了,今天開學,三哥估計會親自送他來學校,再接他放學,帶他去瀾意齋吃晚飯。
章枕呢,就等白白吃完晚飯了,帶他四處逛逛,他喜歡什麽,就給他買。
但章枕花不了多少錢,因?為三哥都置辦了。
章枕倏地急刹車,駕駛座上的身?體?隨著車身?劇烈顛了顛。
前面是輛明黃色法拉利,車主沒下車,他氣焰張狂地爆幾句粗口,車窗一關,油門一踩,跑了。
章枕開車經過,他瞥到了坐在地上的人影,旁邊還有?個?書包,書包破了,露出裡面的書籍,看?樣子?是醫科大的學生。
那學生起?不來,似乎傷得不輕。
章枕從未泯滅的善意衝破理智跑了出來,那一刻,他的耳邊若有?似無地響起?誰的聲音,叫他保留什麽。
保留什麽來著?
是善意。
白白叫他保留,不要丟失。
章枕把車停在路邊,他松開安全帶下車過去,半蹲著問陌生青年。
“同學,需要我送你去醫院嗎?”
茭白罵罵咧咧的聲音一停,他猛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