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非咬著下唇，指尖不自覺地糾纏在一起，用力到失血發白，她感到有些難以啟齒，像是把那些傷翻出來再疼一遍似的。

　章瑤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心疼，但是沒有開口阻止，她會和沈知非一起承擔那些疼痛，但是此刻她只需要沈知非的坦誠。

　沈知非開了口，聲音竟有些低啞，“那時候，我媽媽已經藏起來很久了。”

　她本該比任何人都幸福的，卻只因為天意弄人，或是說她的家庭注定該有此一劫，她變得不幸起來。

　沈知非的父親沈懷亦是個知識分子，和她母親許舒嵐是自由戀愛結的婚，當時也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恩愛夫妻。

　結婚第二年就有了沈知非，只是沈知非的奶奶有些重男輕女，所以之後才又添了個沈知洺，一家人和和氣氣，夫妻恩愛，兒女成雙，再完美不過了。

　沈知非遺傳了父母的高智商，即便是從小父母在學習這方面沒怎麽管束過她，她邊玩邊學，憑借著還算不錯的專注力，所幸從來沒有落下過學習。

　初中的時候，沈知非只知道媽媽去了鄰市工作，差不多一個月才回家一次，父親也忙於工作，她和弟弟樂得沒人管，更加撒歡了。

　高二伊始，沈懷亦對沈知非管得嚴了一點，她每周末回家都沒見到母親的身影，第二個月回家依舊沒見到媽媽的時候，她好奇地問了一句，“我媽去哪兒了？”

　沈懷亦臉色沉了沉，沒說話，隻讓她好好背書，大人的事情跟她沒關系。

　沈知非心思單純，在父母面前就更是不會多想，她縱然好奇，也沒有多問。

　直到有次周末放學，剛和章瑤一起走出校門的沈知非就被幾個人圍了起來。

　那些人沈知非認得，都是以前去媽媽公司的時候見過的阿姨和叔叔，好像是客戶還是什麽的。

　只是此時，那些人一反上次會面時的親和笑意，反而一個個像是看仇人那樣盯著沈知非。

　到底還是孩子，被一群人高馬大的人死死盯著，沈知非不由得有些發怵，但是身後又站著章瑤，不想章瑤因為自己受到什麽傷害，索性挺起胸脯，把她擋嚴實了，大著膽子說：“你們有事嗎？”

　被擋住的章瑤扯了扯沈知非的手，繞過去跟她並肩站著，仍舊是那副清冷的模樣，出口的話語也是如出一轍的冰涼，“她未成年，碰她一下我就報警。”

　幾人的臉色果然難看了不少，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指著沈知非道：“讓你媽自首吧，騙我們那麽多錢還躲！”

　周圍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沈知非不解之余耳尖紅了個透徹，不是害羞，是惱怒。

　他們說著話的聲音不大，但也不小，沈知非聽得清楚明白，可是一時間居然有點理解不了這句話。

　什麽叫自首？她媽媽只不過是在鄰市幫親戚的忙一起工作，怎麽就要自首了？

　章瑤側身將沈知非拉到身後，舉起了手機，手機屏幕上撥號鍵顯示著“110”。

　她冷冷地掃視著幾個比她高出一頭的男人，氣壓低沉：“還不走？”

　“小丫頭！”為首的那人被拉扯著，幾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們縱然氣憤，卻也不是真的混黑的那種人，也實在是拿這兩個小姑娘不能怎麽樣。

　直到周圍的人都散盡了，沈知非都沒回過神來，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

　章瑤有些擔憂地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看到了沈知非茫然的雙眼，心裡猛然抽疼了一下。

　她牽著沈知非的手晃了晃，聲線軟了些許，道：“沒事沒事，他們走了。”

　沈知非掀起眼簾，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看似無害的笑來，她說：“嗯，走吧，先送你回家。”

　章瑤搖搖頭，“我不放心你。”

　沈知非捏捏她的臉蛋，笑道：“有什麽不放心的，我一會兒打車回家，沒事的。”

　章瑤還是執意不走。

　沈知非隻好在她面前叫了輛出租車，再坐進去，仰頭道：“這樣總行了吧？你快點回家，我看你走了就出發。”

　沈知非坐在出租車裡，目送章瑤上了公交車，一如往日那般看著公交車消失在視線裡，才讓司機師傅開車。

　一路上沈知非都有點魂不守舍，下車的時候她差點忘記付錢，還是司機師傅叫住了她才想起來的。

　她回了家，看著和往常沒什麽不一樣的家裡，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臆想。

　父親在書房看報紙，弟弟在臥室裡寫作業，而除了多日不見歸家的媽媽，似乎一切都沒什麽不同。

　沈知非敲開了書房的門，“爸，我有事跟你說。”

　父母總是當孩子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會主動和孩子們說，而孩子就只能憑借著大人們平時聊天對話裡的隻言片語，來拚湊出一個不知道是否真實的事實。

　沈懷亦摘了眼鏡，把報紙疊放好了放在書桌上，轉身看著沈知非，“說吧，什麽事？”

　“今天有人在學校堵我。”沈知非說得毫無波瀾，好像被圍著的人不是她一樣。

　沈懷亦以為是同學堵她，現在她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就證明不是什麽大矛盾。於是沒接話，等著她的下文。

　沈知非說：“我媽的客戶。”

　沈懷亦放在大腿上的手猛然攥了一下，他站起來，兩三步就踱到了沈知非面前，拉著她前前後後都檢查了一遍，才道：“沒把你怎麽樣吧？”

　沈知非撥開他的手，搖頭：“沒有，爸，我媽到底出什麽事了？”

　沈懷亦長歎了一口氣，筆挺的後背有一絲的佝僂。

　那晚，沈知非和沈懷亦在書房裡聊到了很晚。

　許舒嵐人比較熱心，很多朋友親戚找她幫忙她都不會拒絕，這次幫著一個朋友的侄子打理公司，結果資金鏈出了問題，那個侄子還不上，自己就直接被抓進去了。

　問題就出在許舒嵐對他沒什麽防備，很多文件都是用她的私章蓋的印，也就是從法律層面上講，公司那些帳目，有五分之一都是從她名字裡走的。

　在此之前，許舒嵐已經躲躲藏藏地過了小半年了。

　沈知非以為這種事情和以往那些一樣，父親的人脈足以擺平，老爸在她心裡依舊是那個神通廣大的超人。

　於是她照常上學放學，家裡的事情看起來並沒有影響到她，成績還算不錯，只是和女朋友的出櫃計劃看起來要另行安排了。

　直到高考完。

　沈知非吸了吸鼻子，眼圈和臉頰都有些紅，她看著章瑤，淚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她判了九年。”

　章瑤抬手，輕輕地用指腹抹去沈知非掉下來的淚，“這不是她的錯，只是她信錯了人。”

　沈知非抽噎著：“我知道。”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熱心善良的人，她只是很不忿，為什麽好人從來不會有好報。

　她媽媽因為幫別人忙，而落了牢獄之災，她爸爸曾經在困難時拿出所有積蓄幫二叔解決困難，可是他臨死都沒能拿到二叔的一分錢。

　“我爸那段時間一直在四處奔走，找關系疏通。”沈知非繼續說了下去。

　沈知非是在病房裡填報的志願書，因為沈懷亦病了，病得猝不及防。

　拿到癌症確診書的時候，沈知非很久都不能相信，從小到大都健康強壯的父親會得這種病。

　晚期，只能盡力延長壽命，無法治愈。

　沈知非背對著病床，抱著借來的筆記本電腦，鄭重地在第一志願的表格裡填上了G大。

　九月初，沈知非拎著保溫壺到醫院，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看著病床上安睡的父親，鼻子一酸，她別過頭去。

　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整個人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視力也下降得厲害，幾乎就只能看到光線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小非來了。”沈懷亦沒睜眼，嘴角卻先揚了起來，他有些吃力地從棉被裡探出手，手背上的青筋繃得很高，貼著留置針頭的膠帶。

　沈知非抹了把眼睛，坐在床邊，握住了沈懷亦的手，涼涼的、硌人的手。她紅著眼：“爸，喝點粥吧，我親自熬的。”

　“今天九月一號了吧？”沈懷亦睜開了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小非，學費夠不夠啊？”

　“夠的。”沈知非笑笑，“我照顧完你就去上學。”

　“小非，爸爸跟你說。”沈懷亦說話很慢，說一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他說：“咱們家的存折放在我和你媽臥室的床頭櫃裡......”

　一滴水落在被單上，沈知非顫抖著把爸爸的手背輕輕貼在自己額頭上，她有些害怕，卻又顧及著爸爸的情緒，隻敢壓抑著自己，帶著細微的哭腔說：“爸，錢夠的，你不用跟我說這個。”

　沈知非幾乎用上了祈求的語氣，希望爸爸不要再說下去了。

　好像他不說這些話，她的爸爸就還能活很久很久，久到她可以慢慢長大，久到她永遠不必擔憂生計。

　家裡的積蓄之前為了走關系已經用了很多，剩下的也早就花在了治病上，存折裡的錢只能拿來支撐住院的費用。

　沈知非早就山窮水盡了。

　她離開了醫院，在四下無人的角落裡放聲大哭。

　偶爾有路過的人側目，但是也只是看一眼而已，不會有多余的舉動，這座城市傷心的人那麽多，沈知非並不是什麽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