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非曾經是很喜歡唱歌的,十六七歲的年紀,拿起麥克風就好似舞台上的歌者,華光都匯聚在她身上,空氣裡振動的微小顆粒便是她的聽眾,躍動著生命為她喝彩。
只是內斂的性子使然,她並不常在別人面前唱歌,聽過她歌聲的也就只有家人罷了。
旋律漸消,燈光下的沈知非終於睜了眼,暖黃色的亮光跌進她眼底,像是月兒墜進了一池春水,冰川腳下的溪流融進了柔情蜜意,叫人忍不住想要沉淪。
章瑤松開捧著杯子的手,右手指尖貼在左手掌心處,輕輕地拍了拍,沒有發出聲音,卻是打心眼兒裡覺得讚歎。
時過境遷,沈知非還是一如既往地讓她驚豔。
視線一直鎖在她身上的沈知非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瞬間便樂得眉眼彎彎,她沒有走台階,而是直接撐著台邊躍了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章瑤面前,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像個向家長討要誇獎的小孩子。
她眼底的期待過於明顯,章瑤忍下伸手去揉一揉她腦袋的衝動,隻點點頭,道:“很好聽。”
嘴邊一閃而過的笑漪卻被沈知非捕捉了個正著。
兩人旁若無人的互動讓安舒心中平添幾分無厘頭的煩悶,但教養讓她短時間內便把情緒自己消化了。
她希望兩個“行凶之人”能夠感覺自己被忽略到,於是伸手用指節敲了敲桌面,“二位,我還在喘氣。”
章瑤將自己的椅子轉了回去,對著吧台低著頭,安靜地抿酒。
沈知非耳尖微熱,跟著轉了回去,端起吧台上的杯子喝了口酒,抬眸去看安舒那張臭臭的臉,半晌道:“你要不想喘也不是不行。”
“你看看你說的這是人話嗎?”安舒“切”了一聲,沒好氣地幹了自己杯裡的酒液。
安舒不樂意在這兒看她們倆自討不快了,抄起桌上的手包:“給姐看店,我去後頭了,有事叫我。”
“好嘞,去吧去吧。”沒人打擾二人世界沈知非自然是一百個同意,克制著臉上的喜色擺擺手。
章瑤跟安舒禮貌性地頷首算作打過招呼了。
安舒便一撩長發,款步進了裡間。
木門合上,章瑤看了一小會兒,問道:“你以前,是在這裡唱歌賺錢的嗎?”
該來的還是來了。
沈知非垂眸,帶著淺淺的笑意,“嗯,白天去打工,晚上就來這裡。”
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收入可觀,她又說:“唱的好聽的話,這裡會有人給小費,挺多的。”
起初沈知非從沒考慮過用這個來賺錢,在第一次來這家酒吧聽到歌手唱歌時,只是有些渴慕那個舞台罷了,安舒給她推薦駐唱這個工作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地拒絕了。
她並不想讓自己的愛好沾染上金錢的味道,她希望喜歡就只是純粹的喜歡,乾乾淨淨地不染塵雜。
只不過這一切跟活下去相比起來,便都顯得不值一提了。
沈知非將思緒從回憶裡拉出來,卻見章瑤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看,她眼中有深邃的幽光,像是壓著很多很多的情緒。
章瑤垂了垂眸子,素白的臉顯得有些慘白。
當時,沈知非在水深火熱裡掙扎的時候,她在幹什麽呢?
她有些記不清楚了。
她應該是在同室友一起參加社團活動,一起逛學校附近的商業街,一起為她們的脫單出謀劃策……
她那時的生活被自己安排得滿滿當當,精彩又充實的大學生活裡絲毫看不見沈知非的蹤跡。
那也是章瑤當時的目的,——她不願意再想起沈知非。
她在舒適亮堂的教室裡上著不太想聽的公共課時,她的沈知非在悶熱漆黑的玩偶裡唱歌謀生。
一想到這裡,章瑤就忍不住心痛如絞。
“不要想太多,都過去了。”
左側臉頰忽然遞過來一陣微涼的觸感,章瑤抬起眼睛,對上沈知非溫柔的目光,心裡霎時間一片柔軟。
經受那些苦難的人明明是她,可她還要反過來安慰自己。
沈知非其實不擅長安慰人,她隻好揉一揉章瑤的發絲,柔聲道:“喜歡我唱歌嗎?”
章瑤點點頭。
沈知非便眉開眼笑地說:“那我以後多唱給你聽。”
章瑤又點點頭。
知道她情緒低落,大概是不想開口說話,沈知非也不勉強,隻安靜地坐著給予最簡單的陪伴。
指腹上下移動著,感受杯壁殘留的冷意,章瑤終於不再把玩手裡的空杯,她忽然問道:“我撿到手繩的那天,也是你吧?”
沈知非頓了頓,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兩個字母......是什麽含義?”章瑤避開沈知非的視線,臉上沒什麽表情,淡淡的,但是沈知非卻在她轉開頭前的驚鴻一瞥裡,看出了些期待的意味。
章瑤記得那天的那隻手繩,“H”和“C”兩個字母,當初不知道手繩的主人是誰,她當然不會想到什麽,但是現在知道了它是沈知非的所有物,那麽她想,她應該是知道那兩個字母是什麽意思了。
可她就是想聽沈知非親口解釋,仿佛在證明她不是自作多情。
“我,和你。”沈知非將一雙薄唇抿得發白。
她應該不必再往深了解釋了,聰明如章瑤,她不會不明白。
那時的大多數學生都會上英語補習班,而大約是為了口語氣氛濃鬱,每個學生也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英文名字。
家境不算差的章瑤和沈知非當然也在補課大軍裡。
章瑤的英文名是Heaven,沈知非的英文名是Carrie。
兩人高中時並沒有上同一家補習班,畢竟章瑤作為學姐,學習進度也不盡相同。
章瑤沒想到,只是偶然閑談聊到的英文名字,沈知非竟牢牢記得,還做成了手繩隨身攜帶。
章瑤感覺眼眶有些熱,她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問道:“為什麽不做中文呢?”
沈知非聽了這話,表情顯出一絲不自然,她兩手扣在一起糾結著,“我怕,怕你不喜歡,還能有別的解釋。”
“哦?”章瑤沒有說自己喜不喜歡,隻微微挑了眉,“什麽別的解釋?”
沈知非囁嚅半晌,磕磕絆絆答:“那個......我......我弟的英文名叫Henry。”
哦。
章瑤嘴邊的笑就淡了些,“的確是個不錯的解釋。”
“不是,那是借口,借口來的。”沈知非長睫忽閃,黑亮的眸子溢出可憐兮兮的味道來:“就是我和你,Carrie和Heaven,沈知非和章瑤。”
沈知非猛然湊近,讓章瑤鼻息間都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不得不別開頭去,胸口輕輕起伏了幾下,才壓住想要牽起她領口將她狠狠吻住的衝動。
只是嘴角還是揚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吧台的燈光溫暖又曖昧,給原本畏畏縮縮的沈知非平添了幾分膽量,她動作極緩地伸出手去,摸到了章瑤擱在腿上的手,輕輕握住,抬起眼睛去看她的神情。
沒有抗拒,甚至還帶著極淺的笑。
但是沈知非不敢再往前一步了,只是抬起放在櫃台上的手,蜻蜓點水般刮過章瑤的耳垂。
章瑤卻猛地僵了一下,宛如觸電般,她咬唇,略微有些嗔怪地看著沈知非。
心裡湧上了點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來。
沈知非總是這樣,情緒只是泄露出來冰山一角,轉瞬即逝,她便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那些情緒重新收回,展露於人前的永遠是一副溫和的模樣。
連自己都不能做那個讓她可以放肆地傾訴所有情緒的人。
兩個人並沒有在安舒的酒吧裡久待,安舒整理好後面之後出來,沈知非便跟她道別了。
安舒一反常態地沒有留沈知非,而是非常順從地送她們出門。
沈知非站在街口,仰頭凝視著酒吧的門牌幾秒鍾,眉心似有似無地微微蹙了起來。
“怎麽了?”章瑤發覺了她的不對勁,小聲問她。
沈知非收回視線,笑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麽,就是覺得安舒姐今天怪怪的,有點反常,但是又說不上來。”
章瑤沒有說話。
沈知非這個傻子,總是看不出別人對她的喜歡。
若是安舒一直不說出來的話,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看出來安舒對她的心思。
可能是作為情敵的直覺吧,早在章瑤一進門時,她就感覺到了安舒對自己隱隱約約的敵意,而這種敵意到了握手之後,乃至沈知非上台唱歌之後,更加明顯了。
安舒分明就是在責怪她,為什麽沈知非最困難最絕望的時候,她不在,而如今陪著沈知非熬過那段時間的安舒,卻只能佔一個姐姐的位置。
她不服氣,也不甘心。
章瑤心思通透,明白她的意思,也同情她的錯付深情,卻並不打算將沈知非拱手相讓。
沈知非丟下她自己去對抗生活,她除了心疼,還要給她掰飭掰飭毛病。
不顧她的意願,把那些苦難都自己吞下,一點兒也不讓她瞧見,這不該是戀人最好的相處方式。
她們是要共度余生的,必然要坦誠相待。
假如總是只有一方在付出的話,那付出的那一方總有一天會累的,她們走不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