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困難你就喜歡把自己藏起來,但光是躲起來有什麽用?只要根本問題一天沒有解決,你一出去他們就還會欺負你。”
封閉的房間說小不小,卻被堆疊得橫七豎八靠牆放置的體操墊、放得東倒西歪的架子球網和散落在鐵車筐外的籃球排球擠得空間不大。室內幽暗,現下關著門,只有左面的牆上開了一方長年露著一指寬縫隙的小窗,夕陽余暉得以從這裡施舍一道長方的金光進來。
正好籠著抱膝蜷在一張墊子上的黑發女孩,陽光照得她既是這間屋子裡唯一被光明擁抱的存在,也是唯一被框進一個小方格裡的人。
女孩的辮子扎得很低很松,發絲和短袖校服那被扯掉了一顆扣子的衣領一樣凌亂,這會兒抬頭瞄了一眼靜靜立在墊子旁邊、半隱在黑暗中牆角邊的高挑女人,不出意料灰暗雙眸與一對閃耀卻無神的妖冶眼瞳對上,便無趣地回過頭來,重新把下巴擱在膝蓋上。
“才不是躲起來呢,我是在等她來;昨天我們約好了放學在器材室見,你怎麽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女孩撇撇嘴,語氣似埋怨嗔怪,嘴角卻掩飾不住勾起,“龍璘,你是不是嫉妒她了,要是你早點和我說話,你就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了,不過現在她才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話語間不覺帶了絲絲炫耀和挑釁,說完,女孩沒忍住又抬起左臉頰下還留著紅印子的臉,往角落裡層層跨欄架的後邊望了一眼。
那妖女樣貌似不超過三十歲的少婦,略施粉黛,身段婀娜,媚色天成。她朱唇嬌豔欲滴,黑發如瀑,卻在及腰發尾漸變為雪一樣的白,為一襲古雅而豔麗的紅袍更添一圈奇異的亮色。此刻她微眯金燦燦的蓮花狀雙瞳,唇角勾著似笑非笑的恬淡表情,靜靜立在原地,寬大的衣袖籠著不示人的雙手,像一個訓練有素、靜候主人發號施令的忠誠家仆。
女孩盯了她一會兒,後者沒有任何反應,連眼睛是否眨過也很可疑,不禁覺得無聊,就歎了口氣從投射在一片昏暗中亮得虛幻的光芒中站起身來,扯下束起發絲的橡皮筋,姑且叼住,雙手配合簡單地梳理頭髮,給自己重新綁了個看著精神些的高馬尾。
“呿,幼稚小鬼。”
女孩綁好了辮子的手頓了一下,放下,又笑又氣地回身去挑釁那美婦:“哼,我就知道你是嫉妒歐陽,不過沒關系,你永遠是我‘心裡’的第一位嘛!”
自以為成功地嘲諷完,還有些稚氣的清脆童聲在堆滿雜物的四壁間回蕩,靜默一陣,再無回應。又過了半晌,女孩咽咽唾沫,自覺沒趣,又坐下了。
不管再怎麽自導自演幻想,她也知道龍璘不會說話的——至少從手術之後她出現在女孩身邊起,女孩就從沒聽過她開口發出一點聲音,並且就這樣習慣了每天合眼入睡、睜眼起床還有上學放學全天……不論自己去哪裡做什麽事,身邊好像永遠都有這個古怪的美女姐姐跟隨的身影。
雖然美女姐姐沒有開口說過話,但女孩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地知道她叫龍璘——也說不定這其實是女孩已經忘記了的自己的名字。
這也是一件不敢深想的怪事:女孩在新輝小學讀五年級,除了做手術才休學了一個月,之前每天都來上學,但別人都不叫她的名字。
“嘎吱”一聲笨重的震響,器材室那鏽跡斑斑的門被推開了一道瘦小的孩子剛好能側身進來的縫隙。另一道斜而闊長的光輝隨之投了進來,將女孩整個人,連帶著斜立在身後影子裡那位沉默的金眸姐姐一並籠了進去,笑容也旋即綻開了。
是的,也只有四年級的歐陽吉會像這樣笑吟吟地望著她,深色的雙眼湖水一樣,專注地映照出她的面龐。嬌嫩的嗓音柔柔的、甜甜的:“夕,我來啦。”
黃金色眸子靜靜地在角落裡散發出幽幽光彩,將女孩們相擁著倒在體操墊裡的畫面收入眼底深處的猩紅。女人與身邊欄架拉長在牆面上的陰影組合出又像一個人拿著什麽物件的模樣,又像一頭雙翅微展的巨龍。
歐陽吉結識女孩,還是因為一場校園霸凌式的鬧劇。
母親早亡,父親破產後逃債離家出走,就把她和哥哥兩個托給叔叔家照顧,而叔叔說他自己也有孩子要看顧,照顧不過來兄妹兩個,就每月給他們兩個一筆只有千把來塊的生活費,幫他們聯系上了母親那邊老家的親戚。在不同的親戚家幾經輾轉,沒人要的兄妹倆最終還是決定回到原來的房子相依為命,哥哥經人介紹,謊報年齡打起了零工來補足兩人生活學習需要的錢。
那天是期中考試成績公布,家長會後的第一天,有好事的同學發覺昨天歐陽吉的家長沒來,哥哥卻來了,就大嘴巴地亂問:“你其實是那個‘哥哥’生的孩子吧?”
“才不是,他就是我哥。”
“別狡辯了,我都看到他昨天來問老師你的成績,這種事不都是爸爸媽媽做的嗎?”
歐陽吉隻覺得他們很無聊也很幼稚:“誰規定了考試成績只有爸爸媽媽能問?我哥只是關心我。再說他也是學生,怎麽會有孩子?”
有別的同學笑得促狹:“我看你哥就是個瘦猴子一樣的小白臉,怕不是Omega分化早,親自生的你吧?”
班上的“大王”,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胖墩,大概聽到了關鍵詞,也湊過來扯著嗓子開黃腔:“我就說歐陽家不是很窮嗎,又不像我們周末都要補習,作業刷得煩都煩死了,憑什麽還總考第一第二?謔,破案了,果然是你哥賣屁股給你買的教輔書啊?”
小孩子沒心沒肺,不識好歹,身邊幾個同學聽到他故意陰陽怪氣的聲音,都哈哈笑了起來。
縱使平常再沒脾氣,底線就是哥哥的歐陽吉也霎時氣紅了眼,二話不說,抓起書包恨恨向眼鏡胖墩腦門上砸:“少胡說八道!”
“班大王”退後一步,書包沒了準星隻砸在胸口,不見得多痛,卻把他的壞脾氣點爆了,當即衝上來抓歐陽吉的頭髮,拉拉扯扯一陣將她按在牆上:“你他媽敢打老子?”
“不許你瞎說我哥!”
“我就說怎麽啦?你……咿嘿,有意思——大家快看啊!這妮子後頸上有印子耶,可不就是Omega腺體的位置嘛!看來你以後和你哥都是一路貨色,靠屁股為生的雞!”
“嘶——放開我!你這樣的孬種才是Omega!”
歐陽吉蹬腿後踢,踹中了胖墩的膝蓋,對方哎呦一聲弓下了身子,歐陽吉吸吸鼻子,趕緊一溜煙往教室外跑。
胖墩氣得單腳跳回身,就近從桌上一通亂摸,抓起一把電子筆往歐陽吉身後擲去。但盛怒下的小孩準頭實在太差,乓啷一陣脆響,離後門最近的一扇窗玻璃竟被砸碎塌下來……
老師不敢得罪胖墩的家長,最後是在那個肥頭大耳的叔叔面前把“始作俑者”的歐陽吉罵了個狗血淋頭。
歐陽吉既氣又委屈,但她也知道胖墩家有錢有權,不敢多說什麽。“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的意思是,窮孩子早早地就被迫記熟了看人下菜碟的社會規則,早早地就將自己馴化成了捆束在“生活”這根馬杆上的牲畜。
只是這匹小馬駒尚還在會亂跑的年紀。老師的嘴一張一合,趴在窗邊圍觀的學生們眼睛一眨一眨,滴溜溜地轉。某個時刻天邊有厚厚雲層飄移開去,金色燦爛的陽光盡情潑灑下來,溫柔地籠罩在她的身上,一種奇異的直覺像某個神秘的感召,催動了歐陽吉心底叛逆的弦。
她不想配合老師和得意洋洋的胖墩及他的家長做戲了,突然轉身就跑,在家長“沒教養”的罵聲、老師“回來、回來”的呼喚、胖墩“喂,你……”的驚詫中穿過了長廊,蹬蹬蹬從旋轉樓梯上小跑下來。
樓梯的盡頭陽光斜斜穿過底層無圍牆的走道,將兩根立柱的影子拉得很長,交匯在水泥地面。光影交織之處有人在等她,等待一個巧合的注定的相遇——
不要醒來。
“你也要逃學嗎?”
在因果線逆轉之前。
“……嗯?咳,我只是、吸,不想再為莫名其妙的事挨罵了……”
否則你還將化作泡沫。
黑發馬尾辮的女孩皮膚很白很白,衣領翻立,最上面的一顆紐扣掉了,露出白皙的脖頸和鎖骨,又顯得有些不羈的痞氣,面對她迎著陽光,大大方方地一笑:“那,要不要一起逃跑?”
歐陽吉抽了抽鼻子,聲音細聲細氣的,一向是好學生的她對“逃學”這個只有“壞學生”才會做的事有些抵觸:“你為什麽要逃課?”
“沒意思,課上教的東西我要麽早就學過了,要麽本來就沒什麽用,很無聊;和同學又處不好,他們都不理我。”女孩有些不屑地偏偏腦袋手叉腰,下巴一揚,伸出手,“所以我覺得我不屬於這裡……你是不是也一樣?我相信天地這麽大,肯定有更適合我們去的地方。”
歐陽吉被她有些驕矜也有些神氣的神采打動了,猶豫了一下,微笑:“那我想看看,你說的更適合我們去的地方。”
於是她握上女孩的手,和她一起奔跑起來,沿著陽光通過勾勒暗影所指明的方向。
而被甩在身後的學校大樓、操場、藍天開始崩塌。金色的太陽如一隻絢麗詭譎的巨大眼球,從高處它原來所在的位置掉了下來。
碎裂的光芒與成對的影子交織,投射在最後崩裂的立柱影子交匯之點上。
龍璘機械般默默守望遠去兩人的身影同樣在落下的目光注視中,一瞬模糊。火紅的袍服黯淡片刻,黑裙的少女一手攬著高過頭頂的長杖,另一手攤開掌心,其中是漆黑裹挾著一絲紫芒的靈力光粒在調皮地躍動,如一條砧板上脫水流血而垂死掙扎的魚。
聰明如你即使察覺,也不要醒來。這一次,她不能失去你。
暗光流動著隨長杖旋轉上升,攀進頂端的一塊比巴掌大的半透明多面晶石中。
投在地面上的光影開始湧動,交織相錯,再匯成一股不同於原來任何一支的龐大影子,延伸到無限遠方的城市與山巒。
新的太陽從遙遠的另一端升起,定睛俯瞰著廣闊而渺小的世界。
歐陽吉第一次有了“摯友”,夕也是。
她們是校友,學姐妹,在學校上下樓時偶爾會碰面,放學後會相約一起走。歐陽家的小公寓好像多了個新的家庭成員,她們一起寫作業看已經快翻爛了的漫畫書,一起吐槽學校的趣事混帳事,一起倒在床上比誰能把枕頭拋得更高。
晚飯在一張桌上吃,入夜在一張床上睡。歐陽哥哥倒也樂呵呵的,很高興妹妹有了好朋友,也完全不介意再多一個妹妹似的。再者夕有時會帶些“好看的裝飾品”送給兄妹倆,哥哥笑納了幾個黃銅做的手工藝品,或者拿去倒賣,或者“孝敬”這一帶街區的“大哥”,也能換些好處。
此外她們也共享一些別的孩子絕不會有的秘密。
“最近我變得更強了,你看……咦,昨天和他們打架留下的印子已經全消了?”夕將領口扯得更開,結果尷尬地聳聳肩,“哎,可惜了,我把它當勳章來著,這是我一挑三打贏的榮耀!”
歐陽吉撲哧一笑,上手在她光潔的臉頰、露出的肩頸肌膚上捏了兩下:“這算什麽榮耀?要是留著印子才難看呢。別沒事找事和人打架啦,打架鬥毆不好,萬一惹到厲害的人結了仇,便宜了一時難過了以後,也不劃算呀。我爸爸就是這樣,所以現在還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呢……”
夕怔了一下,兩手撐著床單,向後挪了挪,有點靦腆似的,搖搖頭,吞吞吐吐:“那、那我以後不和他們打了;其實也是他們先挑的事端,他們又說我不是父母親生的……雖然我的確不是爸爸的孩子……咳,歐陽,你不要討厭我,我保證以後不和別人打架了,除非是別人要欺負你……”
越說越難過,不一會兒眼看著歐陽吉抿著唇好像很嚴肅甚至生氣似的板著小臉,夕急得帶了哭腔,說完就抽抽噎噎起來。
“你不要討厭我……不要離開我,歐陽,求求你……”
真是小孩的臉就像六月的天,轉眼就從陽光明媚到梨花帶雨。歐陽吉懵了一下,趕忙從床邊跳下來,光腳跨到書桌邊,伸長手抽了張紙巾過來,再躍回床上拉開女孩把淚水擦得一塌糊塗的手,有點哭笑不得地為她細細擦拭淚痕:“夕,你別哭啊,我怎麽會討厭你呢?”
“也、也不要……離開我……嗚……丟下我一個人……”
難過得、惶恐得好似曾經被丟下過一樣。
“好,好。”歐陽吉攬過她瘦弱的肩膀,夕的眼淚水啪嗒啪嗒掉在歐陽吉睡裙的裙擺上,“我當然不會離開你。”
她輕輕拍撫著比自己還要高些的女孩的單薄脊背,既是安慰也是認真地輕道:“我才不舍得離開你呢,因為我那麽喜歡你啊。”
頂上的燈光昏暗,投下的陰影從歐陽吉的身側蓋下去,陰影的邊沿恰將兩人的懷抱撕作兩半,夕在外邊,歐陽吉在長形的影子中。
女人的臉上掛著詭媚的笑,如鬼影般立在歐陽吉身邊的床前,她那雙簡陋的旅店拖鞋前。金燦燦的目光仿佛饒有興致地落在她的身上。
開始了,但還不夠。
可我做不到。為什麽要騙她?這是自欺欺人。
吐露真心就會消失的小美人魚啊,要知道你的王子從來與你無關,更與女巫無關。
但那雙眸子又是那麽冷漠無神,就像一尊雕像。歐陽吉輕輕吐出了一口氣,抬起左手手掌撫上了女孩的後腦,一下一下慢慢地撫摸,好像要用掌心記住她腦袋的形狀似的。
“你說的……嗚……是真的嗎,歐陽?”
過了半晌,女孩抬起臉來,頂著兔子似的紅通通的雙眼問。
“當然是真的了,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歐陽吉笑得很甜,但手中卻悄悄攥緊了紙巾,一邊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夕,你要是不相信的話,我可以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哪裡也不去。”
夕就像是找到了可以撒嬌的人的幼孩,雙手牢牢抓住了歐陽吉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要是我們真的一直呆在一起,哪裡也不去,可以嗎?”
歐陽吉呆了一下,偏偏腦袋考慮了片刻:“你是說……就在我的房間不出去了嗎?可上學怎麽辦,還有你不是之前才說,家裡出事了,還遇到山上的妖怪說要邀請你去成為他們的老大……什麽的?”
夕眨了下眼睛,垂下眼簾,纖細的睫毛上沾著小小的水珠,看上去煞是可愛,歐陽吉有一瞬心亂。她奮力搖搖頭,就像甩開一些與自己無關的身外之物:“我不管了,不管那些……只要、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反正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算我想要去管也總做不好,只會讓自己再受傷罷了,我不要管那些東西了!”
“呵。”仿佛聽到龍璘輕笑了一聲,金燦燦的眼睛轉了轉,不知是嘲諷還是憐憫,又或者,壓根沒有任何情緒。
歐陽吉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睜眼,呼氣,擠出微笑:“好。從此以後我們寸步不離。”
奇特的同居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兩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不再去學校,白天兩個人可以窩在床上摟摟抱抱撓癢癢拖到太陽很亮很亮才起床,而後是說笑之間自製早午飯,在看電視、折紙、畫畫、畫棋盤下棋間消磨去一整天的時光。
哥哥一開始發現兩個孩子並不去學校了,十分震驚,但夕用歪理詭辯硬是把他繞了進去,又說她有製造金屬器的超能力,就算不上學不工作也總不至於餓死。
唐突得知妹妹的朋友還是個超能力者,哥哥更加驚訝,但在艱難的生活中蒙了一層奇幻感,又叫他哈哈一笑過去了。
歐陽吉望著坦然接受了夕的奇妙存在,還問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與她談笑風生的哥哥有些恍惚。最後試著要哥哥也乾脆留下來,不用出去那麽累地學習工作了,但哥哥卻擺擺手拒絕了:“一個家裡總要有人工作支撐吧?我樂意。能讓你們好好玩,高高興興,我就放心了。”
這就是他的哥哥啊!歐陽吉更加心情複雜。
夕也發現那天下午歐陽吉在玩飛行棋的時候興致不高漲,心裡想了想,賴在別人家裡不走還什麽也不做,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以後我也靠龍璘認真做點東西,拿去賣錢給哥哥交房租,減輕他的負擔吧。”
說這話時夕灰色的雙眼亮起了與龍璘一樣的燦爛金黃。這就是夕的秘密,她可以向神秘的妖女龍璘“借”來奇異的力量,增強身體機能,控制金屬的溫度變化和形狀塑造,甚至也可以很簡單地自製合金。
“不如我們一起做點有創意的手工飾品吧?”歐陽吉想了想,同意了她的熱情。
歐陽吉很會畫圖,明明沒有上過任何興趣班,卻仿佛有素描的基礎似的。她設計了幾個小掛件、手鏈、項鏈的款式,夕按著她的圖畫將用舊了的鐵盆拆開重捏。
雖然最後這些做出來的小玩意不見得真有什麽銷路,但關在房間的日子絕不枯燥,夕對捏造金屬器有十足的興趣,漸漸對自己的能力運用熟練,後來還參考動畫片裡的機器人捏過半人高的融合了幻想巨獸和機器特征的模型。
“原來你喜歡玩這個呀?”歐陽吉打量那個讓喜歡未來感的機器人的哥哥喜不自禁的模型,嘖嘖稱奇,“好厲害,你可以做‘金屬藝術家’呢。”
“也、也沒有……歐陽才是,畫的設計圖很厲害……將來一定能做最棒的設計師……”
夕羞赧低頭,當被歐陽誇讚的時候,任她平常再巧舌如簧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女孩們將房間用彩紙、鐵片自做了花裡胡哨的裝飾,要麽是懲罰遊戲、影視劇故事,要麽是打打鬧鬧的大掃除和廚藝練習,要麽是沉浸在自己的平面和立體創作當中……夕的雙眼越來越亮,幾乎終日維持著金黃的色澤,歐陽吉也漸漸長高了些。兩人情同手足地朝夕相處,什麽都是一起做,唯一還不曾一起做的,也就是洗澡沐浴了。
身形不知不覺間開始有了些許變化,兩個女孩就不約而同地更加害羞了,哪怕是背對背換衣服也會感到局促燥熱。
就算是躺在一起,習慣了的同床共枕,也會讓人難以安眠,隻得背過身去不敢相視。
這樣的變化悄悄地瓦解了兩人最初的一些習慣。比如她們不再懶床,不再在床上毫無芥蒂地滾來滾去,玩掀衣服撓癢癢這樣距離曖昧的幼稚遊戲。
尤其是夕越發有些拘謹,歐陽吉偶爾有受冷落的不安感;反過來,歐陽吉也更加安靜,令夕時常擔心自己是否會冒犯了她。
同時,隨著某個階段的臨近,雙眼金黃燦爛的夕常常不自覺表現出更多的恐慌緊張。
就好像她將會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就好像歐陽吉快要離開她了。
歐陽吉有些迷惑,形影不離地相伴經年,她自認對夕了如指掌。夕下意識地在怕什麽,哪怕她自己也不很清楚,歐陽吉也能感覺得出來。但這微妙的不安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氛,彌漫在空氣裡,悄悄地毒害這個封閉的房間。
直到某個夜晚,歐陽吉在淺眠中聽到身邊女孩低低的啜泣,聲音比平日的清靈要啞上許多。
她急忙撐起身來,想要推醒做噩夢了的同伴。
一轉頭,猛然驚見龍璘站在床頭邊,如鞠躬般彎下了身子,臉距自己湊得很近,一雙金燦燦的眼睛在黑暗中尤為奪目,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紅唇嘴角勾起不自然的弧度。
毛骨悚然,一個激靈之後,她如醍醐灌頂,忽然想起了原委。漫長的日夜輪轉中她甚至忘了最初自己的真相。
我差點……真的醒不過來。
在這裡你們就能得到一切幸福,不如不要醒了罷?
歐陽吉捂著臉龐,無助地搖頭,兩行清淚濕了掌根,往後邊的牆面縮了縮尚還稚嫩的身子。龍璘僵硬地直起上身,金眸半斂,身後窗簾無風自擺,輕輕拉開,露出窗外夜空猩紅的月輪。
赤紅的圓月,末世中再不曾褪色的血月。
你到底是誰,是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嗎?為什麽要與我說這些,而不直接告訴夕?
這裡是她的夢境,我不可直接觸碰她,只能將希望寄托於你。
“夢境幻象?我在她的夢境裡,還是我們在做同一個夢?”
“龍瞳擁有將與之對視者拖入‘瞬間永恆’之夢境的力量,而漆黑靈力給予她的力量更強,這是在夢境中可以參透甚至篡改因果線的最高權能。你在死亡前的那一刻被拖入她的夢境,在這個夢境中倘若找到並逆轉導致你死亡的因果線,‘瞬間永恆’結束之時,你們也會回到這條因果線開始的那一刻。”
歐陽吉愣住了,閉眼用力揉了兩把臉:“也就是說做一個夢就能改變現實既定結果?這也太開掛了吧……哎?!”再睜眼卻見自己身處一片空白虛空,腳下是指向四面八方的影子,而對面的人也一樣,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像極了被困“魔術師”幻象裡的情況。
面前的人竟然並非龍璘,而是看著很陌生,又好像有點似曾相識的少女。但一仔細想要記清少女的臉龐,就發覺明明好像近在咫尺,卻怎麽也記不清她的模樣,只是有種很漂亮的印象。
“並非所有因果皆可篡改,只有被抓住的因果線才有可能,而萬事萬物流變相交,無數因果相互影響疊加,要在瞬間找到最準確的那一條極其困難。更不要說篡改因果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以平衡顛亂原有因果式導致缺失或增多的能量,如以凡人之軀,要承受逆轉生死之因果的代價則是幾乎不可能的。若非我通過夢境降臨,幫助你們找到它,要麽她接受你死去的現實結束夢境,要麽,你們就永遠困在這個夢境裡擁有彼此吧。”
歐陽吉倒抽一口涼氣:“我在現實真的死了?那我現在是什麽東西,意識殘留,靈魂體?”
“現實的時間還將持續下去,按原因果線進行下去的話,你當然會死。”少女輕輕搖動手中的長杖,黑暗的靈力光在其頂端的晶體中悠悠流轉,“但對於在這‘瞬間永恆’夢境中的你們,現實裡那個你死去的時刻還未到來,且永遠在到來的路上。你可以理解為,我們現在就在你還活著與死去的前後兩個時間點之間——時間軸上這兩點之間無數的其他點,夢境的作用只是將這現實一瞬的時間過渡體感無限拉長。”
“這樣啊……有點像‘天上一天地上三年’的時空錯位感。”歐陽吉消化了一下這個信息量,定定神,“所以你是誰?你算是在幫白玄夕救我,是嗎?你也有漆黑的靈力,你也是‘破壞神’手下的修羅嗎?”
少女仿佛笑了一下,但很蒼白。
“我當然在救你,為了幫她。這一次讓她贏得這場遊戲對我有利,僅此而已。”
歐陽吉抿了抿唇,沉默半晌,直視對方湛藍的眼睛:“好,我不管你是誰,你願意幫助我們,我表示真誠的感謝。但是,我希望你最好不是要利用夕做什麽奇奇怪怪的事。”
不想話音剛落,少女就咯咯地捧腹笑開了:“哈啊,你是在威脅我?一個凡人,威脅我?”
歐陽吉無話可答,靜靜聽她笑完。少女的嗓音很動聽悅耳,即使是毫不掩飾嘲諷不屑的笑聲,也怎麽聽怎麽讓人耳朵舒服。
“無妨,凡人總是不自量力的……很有趣。我不能久留,只是替你們找到了那條關鍵的因果線、勾銷了它的代價,但要逆轉它,還需要夢境的主人願意離開夢境、有逆轉它的決心。”
少女掩嘴打了個哈欠,不覺身形淡去,向歐陽吉最後拋了個媚眼:“至於什麽時候出去、要不要出去就是你們的事了。當然,你最好不要縱容她利用夢境做些什麽奇奇怪怪的事,小媽。”
歐陽吉一臉懵逼:“你說什麽?”
空白的環境轉瞬消失。黑暗依舊圍攏著四周,窗外,鮮紅的血月突而下墜,在驚濤駭浪中碎裂成無數瓣。
“啊、啊……啊,啊!”
安城一角,白玄夕壓抑不住身體因哽咽和某種異變而顫抖。殷紅的血正不斷從左眼眶下滲出來,斷斷續續滴在地上。猩紅的鬼眼一顆一顆從眼眶中擠出來,先是黏連在一起,幾乎拚成了一根眼球棍,最後支撐不住不斷新擠出來的眼球的重量而倒塌,無數顆鬼眼立刻撒了一地,大大小小尺寸不規則的眼球鋪滿了四周,黏液混在雨水裡,唯獨沒有落在靠牆半躺的年輕女人的身上。
冰棱洞穿人體之後立即融化,只在姑娘的破爛布娃娃似的軀體上留下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
道路中積成了“河水”,無數沒被純淨靈力殺死的惡靈從水中、還有倒塌的樓房廢墟中爬出來,在蛟人裹挾著水球緩緩落下之時,身軀發亮,轉而一抖一顫,搖身變化為水浪君主的模樣。
幾十個水浪君主就地凝結積水作冰棱長矛,向有金屬攔網的倒塌房屋處圍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