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死於一場大火。”
歐陽吉小時候很喜歡聽哥哥講故事,特別是那些天馬行空的怪談,長大以後沒有講故事的人在身邊了,這項愛好就演變成了自己找三流小說和影視劇看。
小孩子的記憶既鮮明又渾沌,有一些詭譎的被淡忘了的印象殘留至今,偶爾冷不防地在夢中憶起,就連自己也分不清那是聽多了故事而把怪談和自己的經歷混為一談,又或純粹是一場留下模糊印象的夢。
似乎是與哥哥一起被母親那邊的親戚帶去老家掃墓那天的後續。
那座山離大城市並不很遠,周圍的村莊卻是落後得好像時間也在此停滯。當地流傳著以金屬為食的“妖君大人”傳說,村民常將用舊過時的鐵鋁製品擺到山腳下的墳場祭祀,祈禱那位據說脾氣有些古怪的妖神庇佑死者、為孩童祛災。
在淡淡的血色月影俯視下,晚霞如火燒紅了山巔的天空。就好像怪談裡的描寫一樣,當夜幕降臨,白晝裡隱藏起來的另一個世界就會顯現。
小歐陽吉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麽被迎進了當地居民都不敢隨意進入的山裡。
足有三層樓高的白色大犬跑得飛快,柔軟的長毛摸在手裡也是十足的舒適,蹭著大腿癢乎乎的。狸貓松鼠捧著叼著大大小小的燈籠躥在桂樹間裝點,模樣怪誕醜陋的黑色大鳥卻唱著動聽的小調,在鮮紅的月光能盡情照耀得到的樹影中間,服飾古樸而不失優雅端莊的尖耳朵男女們坐在草席上觥籌交錯……她是被精心編排地“誤入”了一場盛大的異族宴會。
那些異族與後來歐陽吉從媒體上了解到的一般妖精區別很大,又遠沒有被描繪成妖界的貴族、大牛的大妖怪那種高貴強大的氣勢,比起當今貴族,更像從已故去的某個老舊王朝偷渡來的落難遺民,語詞古奧繁複的高談闊論間處處透露出他們堅守著某種自己的規則,還有與時代主流格格不入的理想。一切看上去都太玄奇,因此歐陽吉很自然地將這些印象都歸入了夢。
宴席上的嘉賓她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熱情招待她的方式和說著令她雲裡霧裡的話語的語氣,卻好像早已諳熟於她,又像眾星捧月似的紛紛圍攏過來與她說話祝酒。
小歐陽吉記不清自己吃了多少夢裡夢外都再也吃不到的糕點,隻記得自己灌了一肚子的水,跑了兩趟茅廁,白犬化作的叔叔和頭髮上別著桂枝的女郎哈哈大笑,看著她的表情卻又充滿愛憐和同情。而後妖怪們酒精上頭,對人類孩童講了一通她並聽不明白的事。
“吾輩至今感念您的犧牲。”
“您高貴純潔的靈魂,即使是妖君大人的暴虐亦無法磨滅。”
妖怪們好像在說一些很沉重嚴肅的事情,沉浸在一些屬於他們共有的很久遠的回憶,但他們的回憶和小歐陽吉沒有關系。人類女孩聽得雲裡霧裡,她隻感到他們忽然的感傷、同情和頌揚莫名其妙,他們招待自己是為了招待另一個並非自己的人物,但窮慣了的孩子並不害怕,隻管默默啃著稀奇的免費糕點,又把甜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就當在夢裡白吃白喝一頓,相當滿足。
但是吃飽喝足之後,那些明明看上去姿態各異的妖怪們說的話題卻都趨同一致,並不跟她講什麽好玩的故事異聞,一致的是譴責“妖君大人”的暴行,同情和傷懷她不幸的無辜“犧牲”,而試著問他們說的到底是什麽事,他們卻又相互之間也分歧連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轉眼便扯起客套話和一味歌頌“她”去了。小歐陽吉聽著聽著覺得無聊,借著第三次去茅廁跑開了:難得赴了這樣奇異的妖怪宴會,為什麽她不自己去周圍轉轉,而偏要老實地坐著聽老先生們的應酬呢?
雖然那些不明來頭的妖怪對她皆無惡意,甚至還相當熱情,夜裡的深山畢竟缺少光源,幾乎不成路的雜草小道兩邊的矮樹上稀散地掛著暗淡的燈籠,隨著呼嘯的夜風一陣陣地搖曳,看上去很落寞,小孩子越看越覺得嚇人,生怕鬼故事裡的吃人魔鬼會突然冒出來。
而仿佛是應了她的預感,小女孩正攥著裙角走得猶猶豫豫,暗處草叢裡陡然躥出一頭花豹,幽綠的眼睛發著貪婪的光,張開大口就咬過來。小歐陽吉嚇壞了,“啊”地驚叫著轉身就跑,卻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的突起絆了一跤。
“退下!”忽從樹後繞過一個影子,壓著脆生生的嗓音故作凶狠地喝退花豹。花豹低吼一聲,收回就要抓到小歐陽吉身上的爪子,悻悻地掉頭而去。
這一跤摔得小歐陽吉幾乎要哭出來,她正忍著痛要從地上爬起來,一雙赤足半掩在拖到地上的長袍裡,走進了她的視線。
她抬頭,看清那是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妖怪少女,五官清秀,夜色般的黑頭髮披散在黑底紅紋的寬袖長袍上,乍一看給人莊重壓抑之感,但一雙金燦燦的明亮妖瞳,和裹得並不緊實認真的長袍下露出的方領襯衫與卷起了褲管的運動褲搭配,卻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
妖怪少女並不見得比她大很多,只是小孩子之間短短幾歲的差異反映在身材外貌上也會很明顯。金眼睛盯著小歐陽吉,有些猶豫和困惑的目光像是在探詢人類女孩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嚇到了嗎,還能站起來嗎?這裡還不是人類能來的地方,同伴中有的還不能接納人類。”果然,她打量了片刻小歐陽吉就走近她,彎下腰伸出右手,開口說道,“但我可以送你下山,不讓他們傷害你。”
“……未來,總有一天,這裡一定會是你想來就來的地方,只是不是現在。”
金眼睛的妖怪少女聲音清靈而不高亢,有種讓人安心的魅力。小歐陽吉眨巴了一下眼睛看著她,過了半晌忽然發覺她並不似剛才宴席上圍到自己身邊的妖怪們,沒有尖耳朵,說話的方式也不那麽古怪,卻用著幾乎不帶口音的自己熟知的官話。
小歐陽吉握住她的手撐著腿勉強起身,本想告訴對方自己是被妖怪們帶來的,這時卻膝蓋一疼,踉蹌了一步跌在妖怪少女的懷裡。
“痛……”她皺皺眉,低頭,因為穿的是裙子和短襪,沒有布料遮蓋的膝蓋蹭破了皮,紅了一片還溢出了血珠。
妖怪少女微笑:“很痛嗎?我的唾液能止痛愈傷,要不讓我舔一下?”
“啊?”小歐陽吉疑惑地抬頭瞟了她一眼。
妖怪少女以為她不信,當即就左手扶著她的腰右手拉著她的大腿半跪下來,伸舌輕輕舔了舔她膝蓋上的傷口,抬頭,有點賭氣有點挑釁似的一笑:“怎麽樣,不痛了吧?”
金眼睛的妖怪少女笑起來自信中有點霸道,霸道中又有點溫柔,雖然果然只是膝蓋處一癢,接著就是酸酸麻麻的感覺替代了疼痛,小歐陽吉卻隻覺得別扭,拉拉裙角癟癟嘴:“你舔的地方才碰了地,不髒嗎?”
對方聽了先是配合地皺皺眉,“呸呸”吐吐舌頭,然後又勾起明媚的笑容:“不髒,反正一點點土吃了沒病,我的唾液也能愈傷祛毒,舔什麽都不髒。”
小歐陽吉笑了:“你好奇怪哦。”
妖怪少女忽然慌了似的放手起身:“你別怕,其實我本來也是人……”
“XXXX!”
忽然地面震動起來,高大的白犬奔來,垂下尾巴做出俯首跪拜的姿勢,張口對妖怪少女用小歐陽吉聽不懂的語言語氣恭敬地說了些什麽,妖怪少女一邊點頭不時答應幾句,動作有些不耐煩地把袍服松散的腰帶系上,一邊神色更加疑惑地望了幾眼小歐陽吉。
而後白犬就要帶走小歐陽吉,那少女遠遠看著她乖乖隨白犬離開的背影,忽然抬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歐陽吉記得老師和哥哥都說過不能隨便把名字透露給陌生人,所以她隻報了姓,想著異族的名字規則大約也和人類不太一樣吧。
但隨著白犬回到宴席上,不知白犬神色慌張地對周圍的妖怪們說了什麽,大家再次圍攏上來,神色複雜地低聲議論一番。
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聲音蒼老的老頭擠在後頭大聲道:“回去吧,人類的孩子!你不該接觸那位。”
這一聲就像點燃了一把火堆,接著妖怪們紛紛湊近附和起來:
“您曾葬身烈火……”
“她就是放火燒死你的罪魁禍首。”
“今非昔比,我輩會輔佐她回到正道,實現我輩共同的心願;但此事與您已經無關……”
“請回吧。”
小歐陽吉對回去並無異議,反正白蹭了一頓飯於她已是不虧。轉眼就被白犬送走,恍惚間沉沉睡去,再睜眼果然還躺在親戚家臥房的床上。她卻越回味越覺得夢裡妖怪的言行說不上的古怪和矛盾,反倒只有偶遇到的那個金眼睛的小姐姐透著自然的俏皮和好心,讓她有點想和對方交朋友的念頭。
當然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外人和幼小的不諳世事的孩子,自然無法理解當事人很久以後也沒能理解的狀況。
那是一場謀殺的開端。
……
歐陽吉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許並沒有過去很長時間,醒來時周遭的天色依舊是黑黢黢一片。渾身酸痛,尤其是雙臂,像是要斷開來的劇烈痛楚讓她恍惚以為自己還在中學時初打工的那段時間,雖然是小個子的少女,作為初分化不久的Alpha還是被打發去搬重物。
但睜眼是空曠的過路站,遠處已很眼熟的雜貨店依舊亮著燈光,對面進出口處則是停著一大團野獸般的車影。
右腿上酥麻感伴隨著潮熱一陣一陣地到來,歐陽吉低頭,只見一個人影附在自己腿側,披散的蒼白長發在黑暗中辨識度很高。
“……夕?”歐陽吉覺得自己一定是還沒睡醒,否則也不會沒過腦子地抬起手腕就去摸她的發頂,像摸一隻小動物一樣,“你在幹什麽?”
白玄夕果然被嚇了一跳,身軀一抖,僵在原處沒動,歐陽吉自覺失禮,默默放下本就使不上多少勁了手。黑暗中,粗沉的喘息如野獸壓抑著難以言說的低吼,雖然並不很響,卻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困獸一般很焦躁似的有些急促。
片刻過後,白玄夕忽然直起身,金色的右眼在黑暗裡幽幽地發著光,卻沒有抬起看歐陽吉一眼,轉身就走。
“啊,等一下!別走——”歐陽吉下意識地就要跳下車去攔她,才忽覺自己的右腿已經奇跡般的毫無痛感,卻也像打了麻藥似的無知無覺,“你身體好點了嗎?”
白玄夕沒回答,像是逃避什麽一樣走得飛快。
“我傷了腿,一時下不來,能幫我拿點水來嗎?”
扯著嗓子喊完,空曠的四周隱隱泛著回音。歐陽吉立刻就後悔了,如果是之前平常的白玄夕,就算不答應,很快也會拿瓶純淨水來,但現在,她也不是很確定白玄夕有那個心情。
隻好先不去管她。
歐陽吉懸坐在運輸車邊沿,漸漸適應了黑暗的雙眼掃視周圍,兩條黑影依舊是橫在地上。
夜晚的過路站空蕩蕩的,惡靈還集中在外邊遊蕩,鬼叫聲很遠不吵,但聽著還是毛骨悚然。
這樣越是靜默越是覺得瘮人。歐陽吉咽咽唾沫濕潤自己乾澀的喉嚨,低頭檢查自己痛昏之前沒來得及好好包扎的腿傷。歐陽吉看到自己的大腿傷處一大塊褲子布料被撕了下來,留下一個大洞,而原先纏了半圈的繃帶也被急急忙忙地丟下似的,散落在旁邊。
但神奇的是那塊之前還是血肉模糊的彈孔,居然已經被縫了針似的幾乎愈合了。
歐陽吉差點以為是太黑自己看錯了,可是腿上也分明只剩溫溫熱熱的酥麻,一點也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地輕輕碰了一下傷處附近,指尖沾上了有點黏滑的液體。
“別碰……抱歉。”
聽到忽然冒出來的話音,歐陽吉嚇得“啊”的一聲抬頭,身子往後一縮。
那隻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明亮得像寂寞的孤燈。
但在與歐陽吉對上視線時卻又低垂了視線。
她緩緩走近過來,卻並不徑直走到歐陽吉面前,偏偏停在更靠近車廂另一邊的地方,將手中的一瓶水、一包餅乾和一隻燈筒擱在自己和歐陽吉之間,在歐陽吉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我看到你受傷了,一直在流血,傷口很深,處理得不好會更嚴重,就擅自用了點手段……但是弄得很髒。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你舔了我的傷口?”不知怎麽歐陽吉忽然覺得對這一幕好像有點印象似的。
話音落下,沉默了兩秒,她自己拿過水瓶,酸痛得最厲害的左手微微發抖:“謝謝。”
靜默中唯有輕微但不可忽視的喘息聲有規律地緩緩起伏。歐陽吉打開瓶蓋仰頭咕嘟灌下一大口。
“你身體好點了嗎?眼睛又是怎麽回事,變成金色的了,我聽說金色的眼睛在妖怪之間也是很少見的?”
白玄夕隔了兩秒,眨了一下眼睛,低聲:“不要緊,沒有大礙,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恢復。”
聽上去右眼變金對她不是什麽很好的事。
歐陽吉想起本想開槍擊殺她們卻被她反殺掉的那軍人說過的話,又想起在夢裡閃過的幾個片段,第一次認真地回想一直以為只是小時候的幻想的奇特經歷。
“小說裡都寫上古龍族一身珍奇,金眼睛只有龍族才有。但記得我小時候也偶遇過一個黑發金眼的妖怪女孩,那時我在不熟悉的地方亂跑,摔了一跤膝蓋破了,她舔了一下我摔傷的地方,一下子就不痛了;也有很多妖怪的唾液能夠療傷,有的還能入藥呢,我覺得這沒什麽……後來我也以為那些小說裡寫的只是誇張,金眼睛的妖怪也很多的,是這樣嗎?”
說出口的話半真半假,歐陽吉說完就後悔了,覺得自己或許不該故意去試探對方,至少不應是現在,白玄夕的身心狀態都不大好,也許在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會刺到她。
但白玄夕這次很快就搭腔了:“那是龍怪,屬於龍類亞種,確實很罕見。”
和那個軍人的描述一樣,看來就有這麽一個神秘的種族來說,兩邊都沒有騙人。
歐陽吉卻微弱地歎了口氣,將瓶蓋擰上,擱下水瓶。
當時那個“夢”發生的時候她一無所知,後來也長期對異族一知半解,但現在有了軍人提供的信息再回想,她不覺得那時自己遇到的金眼女孩是個普通的妖怪,還有參加了那場夜宴的全體妖怪,恐怕來頭都很特殊。
她至今記得的細節不多,但尚有留下了清楚印象的話語。
那些妖怪對她報以莫名其妙的同情,反覆提及“妖君大人”的暴虐,卻也讚頌一個“在正道”上的“妖君大人”。很明顯,那些妖怪和“妖君大人”有關。
最詭異也是她印象最深的是,他們一邊告訴她她是那位暴虐的“妖君大人”的受害者,“死於一場大火”;又忌憚她與那個一面之緣的金眼女孩見面,“是她燒死了你”。
那麽,假如這些印象並未受到太深的傳說和幻夢的影響,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恐怕那時她所遇到的金眼女孩,就是對於那些妖怪又可敬又可恨的“妖君大人”。
加上軍人給出的“妖君大人”的詳細傳說:一個會化形為近似龍怪外貌的龍形怪物,可信度又高了一些。
當然也不是說那個女孩一定真是“妖君大人”,更有可能是那些妖怪為了某種目的,按照傳說描繪的特點,將一個純粹是龍怪的女孩當作“妖君大人”來崇奉。歐陽吉記得就在母親親戚所居的村子裡也有類似的習俗,年節大祭的時候,會讓村裡還沒生過孩子的少婦扮作召喚“妖君大人”的巫女,而這個扮巫女的女人並不真的會什麽巫術或影法。而且當時還是個懵懂孩子的自己也顯然是被當作另一個什麽人給帶去的。
畢竟和書上說足有半座城那麽大的九尾火狐一樣龐大的巨型怪物,如果真的存在,那為什麽史書上沒有記載是它的蹤跡,還有是它殺了九尾火狐的壯舉?
何況在這個末世……歐陽吉也不相信什麽“神”一樣的存在了。軍人的想法有一定的代表性,假如真的有什麽神在,為什麽這時候還不現身,難道非要等到“破壞神”設定的“世界末日”那時才突然冒出來?
如果非要說“妖君大人”確實存在,兩百年前只是因局勢混亂或種種原因,沒有被大量目擊留傳史冊;而那個黑發金眼的女孩真的是“妖君大人”時隔兩百年後的又一個化形——能活過兩百年的種族幾乎聞所未聞,那確實是可以把她當作妖神了——然後白玄夕也恰好就是軍人沒有證據瞎猜的青銅龍化身,即是說白玄夕就是當年自己見過一面的那個金眼女孩,就是“妖君大人”……其中每個環節都未免太過巧合,歐陽吉是不信的。
所以她推測,更可能所謂的“妖君大人”其實是一隻很罕見的妖怪,或許就是龍怪和其他什麽妖怪的混血種,因為相貌特殊、靈力強大天賦異稟之類的緣故,在兩百年前本身也確實做了些什麽讓妖怪和人類都對其尊敬又恐懼的事,便留下誇張的民間傳說被奉為神明。
這樣一想,白玄夕的狀況說不定是差不多的,她是龍怪後裔,所以瞳色能變金、能使用強大的靈力,外表特征卻像人類,但也有其他妖怪的血統,所以才是白發,平常眼睛不是金色。
可她肯定聽得出自己的試探,卻還是不肯說清自己的種族出身,明明都暴露特點到了這樣的程度。
歐陽吉猜測白玄夕可能和自己的父母之間關系處得不好,或者因為血統出身有過些什麽重大傷痛,還有些自卑,因此對具體情況閉口不談,在情緒崩潰時幾次稱自己是“怪物”。
她忽然有點同情對方了,小學時同樣有過被因為家境出身欺凌孤立過的不愉快經歷,雖然雙方的情況沒有多少可比性,但也很能夠理解對方的難處了。
“你要回店裡去麽?”
也許沉默了足夠長的時間,歐陽吉自顧自沉浸頭腦風暴,白玄夕卻終於對這段不知怎麽打發的時間感到尷尬,主動打破了沉默。
歐陽吉望望邊上不遠處橫著的條狀黑影,伸手去抓燈筒:“你才受了內傷,我也傷了腿,不方便吧?”
“……那我先回去了,如果有事就叫我。”
白玄夕說完又是逃也似的轉身要走。
“哎,等等!你……”歐陽吉吞回想要吐槽“從充電樁到雜貨店那麽遠的距離叫人,怎麽能聽得到”的第一反應,“你能坐上來陪我一會兒嗎?”
這樣顯得很小孩子氣,才說了人家受了傷要好好修養。
“明天、明天一早我們就走,你覺得可以嗎?我想討論一下有關行程的問題。”
燈打開了,橙黃的光線斜鋪在地面上,擴大的光暈將停下腳步的白玄夕和另一邊的死屍堪堪圈在一個光環裡。
白玄夕站了一會兒,放開了緊攥的左手,默默地轉過身,迎著那光束的指引走過來。
只是依然垂著眼眸不去看她:“我就不上來了,你說吧。”
“桐安公路斷了,我們走不了那邊,得返回去另尋他路,路程更長了,而且我們不熟悉道路;之前的修羅也不見了蹤影,不知什麽時候會不會突然再冒出來惡心人,怎麽想都得盡早出發。不過那個軍人有車鑰匙,或許我們可以……”
歐陽吉忽然想起轎車裡還有受了傷的運輸隊成員,呆了一下。
“修羅已經死了。”白玄夕語氣很微妙地緩緩接道。
歐陽吉又是一愣:“啊、啊?”
“它的氣息忽然消失,但位置不曾移動,有很短的衰竭跡象,不是逃跑或隱藏,修羅已經死了。我聽到你開了槍。”白玄夕解釋。
“不是,我確實開槍打到它了沒錯,但它不可能是我打死的呀?”
白玄夕抬眼看著她:“當時還有誰攻擊了它嗎?”
“不知道,反正我沒看到,周圍只有我們……”歐陽吉覺得這荒唐得可笑,“但怎麽是我打死的,僅僅用槍這種質量武器就能殺死一隻異能修羅?”
“沒有其他人攻擊它,那就是你打死了它,隻可能是你。”白玄夕聲音嘶啞,語氣卻斬釘截鐵,“修羅不是純惡靈,正常情況只要破壞軀體就會死亡,和凡人妖怪一樣。你以前也遇到過別的修羅吧。”
的確,曾經歐陽吉在逃亡路上遇到過的修羅,那時還是一夥同行保護了她的軍士以重大的犧牲將修羅殺死,雖有一些輔助的影法武器,但致命一擊用的也是槍械。
那之前的“大哥”和黃決又是怎麽回事?哪怕擊殺了肉身,惡靈也會從軀殼裡“活”過來。
歐陽吉一時想不通,但眼下修羅確定死亡、消除了這麽一大威脅,已經是絕好的消息了!更何況還是她殺的修羅……這可真是誤打誤撞,撞了頭彩。
“呃,好,這是真的好消息了;不過我們還是得盡早走,只是可以暫時放心一些。不過……”歐陽吉大呼一口氣,思緒回到這夥運輸隊上卻是憂心忡忡,“我還沒有告訴你,夕,我殺人了。地上這兩個人都是我殺的。”
她自覺語氣不禁沉重,沒想到白玄夕反而眼神帶點迷茫地望著她:“你以前沒有殺過人?”
歐陽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在末世沒有團體的保護和足夠的資源儲備,獨活到現在,從沒殺過人確實是很不可思議。
哪怕是從第一次惡靈潮開始就幸運地留在基地裡的那些人,要說從沒殺過人、乾過虧心事的有多少,恐怕也是不多的。像川西基地內部就曾大亂過好幾次,幫派火拚死傷不在少數。秩序的重建,伴隨犧牲是再正常不過。
而且她們兩個初次見面時,歐陽吉還氣勢洶洶地舉槍指著對方要挾呢,後來也要挾對方一個不好自己就會開槍殺死她。
結果嘴皮子煞有介事地動了半天,小Alpha還是個從沒殺過人的。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憶起剛相遇那時的事來。歐陽吉不由得感慨明明才一個月也不到,卻好像已經過了好多年,她對白玄夕的印象也已經和那時的改變很多了。
她看著白玄夕籠罩在余輝中纖長的、好像正微微抖落下光屑的睫毛。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印象是不是也有所轉變,但願不要變得太差吧。
說不定那時自己按捺不住想要標記她,就已經沒有什麽好印象可言了呢?
不過,不管她們對彼此看法如何也沒什麽意義,反正等到了安城郊區就要各走各的了,正所謂沒有不散的筵席嘛,尤其是在末世。
不知為什麽這樣一想,心裡還有點苦澀。
“是的,我之前確實,運氣非常好,要麽路上遇到同行的人心地都不錯,就算不厚道也不會到謀財害命的地步,就算有遇到同伴火拚的,我也都運氣很好地躲過一劫。”
白玄夕抿抿唇,似乎想說什麽,但歐陽吉深呼吸一下,接著說下去。
“但我很清楚,我的這種‘幸運’並不意味我就比為了搶食物物資而不得不自相殘殺的那些人高尚多少,有的人為了保護我這個一面之緣的人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也曾有擺在我的面前讓我可以選擇不臨陣脫逃、或許那樣就可以保護住更多其他人的機會,但我都選擇了保全自己。
“這兩個人也是……這個想殺我的軍人姑且不論,那個瘋子喪失了理智朝我撲來,當時如果我能冷靜一點或許能想到別的辦法留他一條性命,不至於下殺手……但那個時候我剛反殺了軍人,他撲過來得太突然了,我也沒辦法保持冷靜。
“這個世道是條整個發臭了的髒河,沒有人能一點無關的獨善其身,所有人都不乾淨,那也無所謂乾不乾淨了。不過,雖然會對這個瘋子一樣感覺不至於死的人有些惋惜,但我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夕,我第一次殺了人,但卻完全沒有內疚感和負罪感,殺人的時候扣動扳機也毫無猶豫,這樣是不是很冷漠?”
歐陽吉吐出一口氣來,也許是想到反正兩人說白了還是屬於將來早晚要分別無關的陌生人,憋在心裡的話反而很順暢地就傾倒出來了。
在她說話間,白玄夕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蹙了眉頭,後來手也攥起來了,但歐陽吉問出最後一句,她又將拳頭和眉頭一齊松開。
“你是正當防衛。”她說,語氣一如既往的很平淡。
歐陽吉似乎想應她一笑,但嘴角沒能勾起來:“我是正當防衛。但其實或許有別的更好的選擇,而我又覺得,重來一遍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保全自己,寧願對別人更過分。”
“所以錯的是他們,他們想要害你,你不得不去反擊、殺死他們,否則死的就是你了。”白玄夕開始語氣還是一樣的平緩,但話語間夾雜的呼吸愈加粗重,語速也略略變快,“既然是他們先起了害你的想法,欺騙、傷害、背叛……你如果發現了那些跡象先下手為強也是可以的,做得過分一些、斬草除根也是可以的,如果沒法保證結果更好,選擇能確保你自己的方法也是可以的……全都是可以的、不,是你就應該那麽做!否則他們會將你的一切全部毀掉!”
到最後她幾乎是咆哮起來,嘶啞的聲線發出了被拔掉利爪的猛獸的怒吼。
歐陽吉被她的反應驚到了,明白過來她說過她殺了很多人,或許是出於類似的原因。
而且一定是個相當不幸的悲劇,聽起來她已經苦嘗過“不冷漠”的後果。
“……抱歉,嚇到你了麽,抱歉……我只是……咳,有點失態了,抱歉。”
也因此,她還沒能走出來。
問題是她怎麽能走出來?
那是她的錯。她在心底依舊是這樣說,那是她的錯,如果她早點發現他們並不是志同道合的同伴,只是一群想撈好處的短視騙子,也不至於變成這樣,那場火不用燒起來,燒掉一切。
“你說的對。”但是歐陽吉沒有預兆地傾身過來,以對懸坐在高處的腿傷者來說有點危險的姿勢,抱住了顫抖著的白玄夕,左手摟上她的脖子,右臂就近半環住她的腰側,“我們沒錯。哪怕實質上犯了錯誤,防衛過當也好,不理智也好,殺了人就不算是好人……但倘若沒有惡意的我們還得替那些惡意者受罰的話,我也不相信那樣的正義。”
“歐陽?!”
白玄夕一僵,像觸電似的抓住歐陽吉的手甩開,將她輕輕推開。
歐陽吉被一股柔和卻難掩恐怖的力道推回了運輸車廂裡,很無辜地愣了一下,接著就從白玄夕動搖的臉上看到了欲哭無淚的表情。
“請別碰我了……髒。”
歐陽吉動了動喉頭,連連搖頭,再次抬起還很酸麻的手臂,從她的肩上挑過一兩縷發絲握在指間,定定望向那只在光輝下反而顯得不再閃亮的金眸:“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你覺得你很髒的話,我願意和你一起變髒。”
這話衝動地說沒感到什麽不對,說完了才覺顯得古怪到了極點,白玄夕露出了前所未見的表情,像傻了一樣地深深凝望著她,呆若木雞,好像她離得很遠很遠似的。
歐陽吉鬱悶地晃晃腦袋,終於為自己為什麽要說這麽沒頭沒腦的話找到了理由:“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