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白玄莫、莫老?”歐陽吉有些錯愕,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她是跟白玄家的人有什麽緣分嗎,每個都會前後見兩次?
羊妖老頭摸著胡須呵呵點頭,笑道:“是我、是我。或者您叫我的本名‘洛莫’就好。”
“真巧,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您。”歐陽吉語速漸快,現在顯然不是感慨邂逅的時候,“您可以在這裡等一會兒嗎?我有個朋友從樓上掉下來了我得去……”
小老頭冰涼的手拉住她,搖頭:“不用擔心,她已經走了。”
“啊?”歐陽吉愣愣地將視線投遞向更遠方,人群還稀稀散散圍在樓下,但頂上凹了一塊的自動巡邏車隱約可見。
“放心吧,她會去安城,我的‘地下室’邀請了客人。”白玄莫蒼老的聲線略帶笑意,看著歐陽吉的目光意味深長,“如果實在擔心,您大可隨我同入安城,我們直接到那裡等她。”
歐陽吉隱隱覺得有點古怪,但又說不上哪裡怪,眼下憂心忡忡,忙說:“那就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羊妖老爺爺撚著胡須,和藹地笑了笑,“這就是‘命運’啊。”
“‘命運’……”
那時白玄夕從噩夢中醒了過來,黑爪子膨脹得撕裂了繃帶與新換上的襯衫衣袖,白色的布條碎了一地,就好像是披著人皮的怪物再難掩飾本相,露出了它的爪牙。
混亂的記憶重新歸位,刻意遺落已久的細節浮出水面,企圖逃避的現實再度糾纏回來。她絕望得隻想笑。
下意識地想要念出某個名字,那樣好像就可以慰藉迷茫不堪的內心,但另一個名字卻熟練得率先滑到嘴邊,於是心上的空洞越發增大。
回憶的冷風颯颯地打在臉頰上。曾經某個不信宿命的少女喜歡遠眺,坐在山頭最高大的參天古木枝頭,不管是人類那邊遙遠繁忙的大都會,還是就在下方這邊的古樸幽靜的祠堂都能盡收眼底。抬頭,天空遼闊廣博,但地平線卻清晰可見,明亮的月光也唾手可得。就好像自己能直接與整個世界對話,哪怕要掌控什麽、改變什麽都輕而易舉。
搭在窗沿的黑爪子上冒泡似的突出了一隻隻猩紅的怪眼,向四方滴溜溜轉悠著瞳孔。不知道它們所見的也會是這副看不到天際、不上不下的光景嗎?
但那些都是錯覺。
“我已經給你看了真相,你就應該知道這個世界沒有未來。你還有什麽可猶疑的嗎?”
黑蛇吐著信子。男人似的幻影搖晃著酒杯,杯中危險的鮮紅液體優雅地振蕩著。
“不。”
她搖頭,黯淡無神的眼睛死了一樣平靜地望著對方。
“那為什麽……?”幻影微微咧開嘴角,但沒有明顯的笑意,伸手過來撫摸她的臉龐。
她默默接過幻影的手,熟練得好像已很習慣,但這次張嘴用力咬下了“他”的手指。
幻影立刻如餃子破皮,裡面漆黑膠質的餡料一瞬傾瀉。幻影的人形眯了眯浮著金芒的幽藍雙目,放下缺了根指頭的手甩了甩,漆黑的靈力就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瞬還原到斷口處,那根指頭又長了回來。
黑蛇最後一位尚未明確站邊的半吊子同類,緩緩吐出了一字一句:“即使如此,我要殺了你。”
就像看到某種新發明一樣,幻影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神情:“有趣。你既承認了我的存在,卻仍妄圖抹殺我,難道你還懷有什麽不切實際的希望?寄希望於目光短淺之流,或者‘白玄’那幫蠢貨——還是你覺得自己能以凡人之軀反抗真正的‘神’?呵,那你不妨試試。”
言畢,自顧自重新擺弄桌上的棋盤,拈起一枚黑皇后,漆黑的靈力將之垂直切半,露出其中沒有擦上顏色的米白色內芯,再將其中一半握在手上,微一用力便已碎成粉末。嘴角滿不在乎的笑意顯然也是對負隅頑抗的孩童的嘲弄與不屑。
她也知道這不可能……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以後,還妄想消滅“他”更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是能怎麽辦呢,她還能怎麽辦?如果就此認命,拋棄所有過去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夙願和原則、那失去太多以後還唯一支持自己走到現在的信條,她害怕自己將不再是自己。
回想起一切後精神恍恍惚惚,與兀自心臟跳動的身體好像割裂成了兩個不相關的部分,悲喜都消退得無影無蹤,感情也如氣泡般遊離她向遙不可及的水面浮去,就像回到了幻象中被肢解的絕望。
一面清楚地明白,世人已無法反抗他,這是現實。一面心底又殘存著一種隱晦的不甘。還有一面是揮之不去的罪惡感,以及留戀……
她忽然覺得好累。
真相太燙手,還不如一無所知來得安寧。
面對遠超想象、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攫住的“命運”,還能怎麽辦?
背對著暗淡的夜空和血色月光,就這樣躺下去,睡吧。漫長地睡一覺吧,什麽都不要想,反正命運的結局已被寫好,什麽都不會改變,一切到頭來都是一個模樣。
失重,下墜,夜色遠去。
只是依舊留戀,所以還有不甘,所以遺憾。
可是……遺憾什麽呢?
下落的瞬間,竟是如此空洞。
突然,似有火橙色的光芒從她已墮入渾沌黑暗中的宇宙裡一閃而過,那枚遙遠的流星拖著長長的火光和熱氣,燒毀了一路搖搖欲墜的星辰。
打顫的牙關隨著緊閉的雙眼睜開而松動。
“‘煉金領域’。”
沉寂已久,幾乎已經忘記了的力量回應了仿佛並不來自於她,可確確實實是她自己的召喚而蘇醒。
權能發動,以青銅龍的心臟為球心的無形領域瞬間展開,覆蓋了幾乎大半個後勤基地。“領域”不是封閉結界,僅僅能部分地影響范圍內滿足其影響條件的東西,而這個領域則霸道地“抓住”了其中的一切金屬製品,將它們的溫度與形態呈交給它的君主。
比如,領域傳至意識,讓她知道就位於正下方的那輛巡邏車……
“咚!”
震響中,恰路過這裡的幾個男女看到一個人影從樓上掉下來,將巡邏車的圓頂砸平,嚇得當即大喊大叫,引來更多附近聽到喊聲的人,呼啦一下蜂擁而至。
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很多話,也許有關切、有害怕、有獵奇,躺在平面上的白玄夕沒聽進去,凝望著與樓房邊沿對比起來,看起來格外高遠的天空。黯淡得看不見星光,那輪末世以來就不曾褪色的血色圓月也不知去了何處。
除了符合妖怪標準的清晰五感,領域權能帶來了新一層的感知,閉上眼也能清楚地“看”到金屬物器的方位和它們的形態,久違了的意識環境運轉起來還格外疲憊,但白玄夕反而感到有些輕松。
睜眼,閉眼,再睜眼,黑暗中的橙色光點依舊在那裡。白玄夕聽到自己跳動著的沉重心臟和奔湧著的滾燙血液笑了起來。管他什麽命運和結局,歐陽是她如今的光。
她哈哈大笑,從車頂翻身下來。背上的布料被高溫燙出焦痕,眼罩下有一道鮮紅緩緩淌下……
“命運?”
歐陽吉坐在吉普車副駕駛座上,重複一遍白玄莫反覆提及的這個詞。眼看著就環繞在身邊高樓叢林的龐大輪廓,她心裡隱隱的不安也越發明顯。
白玄莫一副老司機的派頭,單手打著方向盤,另一手擱在大開的窗上,這會兒又換了隻手控制方向盤,右手掰了掰後視鏡,目光從橫放在座位後面台子上的細長布包上一閃而過。
“您那位朋友是什麽人哪?”白玄莫不急著答,蒼老的語調有些漫不經心地問。
歐陽吉忙說:“她叫白玄夕,您應該認識吧?和您一樣是白玄家的成員,而且她到安城來就是為了找您的。如果您和白玄家、還有妖怪那邊有聯系的話,她之前潛入了‘破壞神’的大本營,有重要情報需要托您傳遞!”
“是。我知道她。”白玄莫說,“‘白玄’要從我們之中派出一位刺殺‘破壞神’,我就推薦了她。”
“為什麽?”歐陽吉不自覺脫口而出,又覺自己語氣過激而靜默,接著補問,“刺殺‘破壞神’的任務那麽艱巨,你們是派了很多人去嗎?”
似乎想為雙方找個台階下。
但是白玄莫的回答並沒有遂她的願,老頭子只是晃晃腦袋,乾笑兩聲:“呵呵,沒有那個必要,可能殺死‘破壞神’的也只有她了。”
歐陽吉感覺胸腔裡悶的慌,好像心跳也變明顯起來:“我聽說白玄家有很多異能者……她也是其中之一吧,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老頭子摸了摸自己的胡須,余光打量兩下年輕的人類姑娘,再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沉吟道:“記得很多年前,‘九尾火狐’重臨於世,首先在妖族為禍,後來憑空消失,不久再次出現在人間,為害甚重。”
歐陽吉將目光重歸正前方,半掩在袖管裡的手攥緊了鋪在大腿上的衣角:“是兩百年前……我知道那個傳說。”
“那您可知最後是誰,退治了那頭災禍的化身?”蒼老的聲音陡然提高。
攥在衣角的手一松。心裡的預感成真了,白玄莫也介意著那個傳說。
歐陽吉垂眸,抓過身邊的布包,很輕地:“……我老家現在還有祭祀‘妖君大人’的習俗。”
“後來人們是管她叫‘妖君’,隻道她是率領群妖的主君。”老爺子一笑,目光柔和下來,眉眼相當和藹,“不過於我們,在犧牲巫女大人之前,並沒有誰會那般尊奉和敬畏她的力量。我一直在想,或許火架上的巫女大人就是最可體現‘君主’所具神性的標志:看啊,她是用浸潤血腥與殘暴的手段,散布絕對的恐懼與威嚴,卻說是為了垂憐和拯救我們……多麽偉大的暴君。”
他的聲音漸趨低沉,有著過來人講述一個親歷故事或是介紹一位老朋友的滄桑,歐陽吉被莫名的緊張吊得呼吸困難,手抓著包口而明顯正顫抖不已。只聽那洪鍾般的余音被車輪碾過地面碎石的聲響淹沒,隨後車內隻余被困在發動機的沉默。
抖動的沉默如弓弦一樣繃緊,終於到了某個臨界點,仿佛被逼到絕境的歐陽吉突然“哢”的一聲打開包,雙手一起鑽入包裡一陣狂躁的攪動,堪堪撈出兩片弧度微彎的木條。上面水蛇似的詭譎紋路大體能連做一體,卻在斷裂之處缺了那麽一角而導致再也無法完美拚合。
“對了,莫老,我還要特別感謝您,承蒙您上次給我的影法武器,與您分別以來我一個人也能克服種種困難,活到現在呢。我一直想著如果還能見到您一定要向您當面道謝,把這麽貴重的東西還給您。只是非常抱歉,前不久在一個鎮上我們遇到了很難纏的修羅,弓被打碎了……”
白玄莫側目瞥了一眼姑娘雙手捧著的破魔弓碎片,眉頭先是微微蹙過,而後舒展,落了下來,笑吟吟:“哦,沒關系,不用還我。”
“啊,不是的!我不是說壞了才還您的意思。”歐陽吉連忙解釋,“我是覺得這種能消滅惡靈的特殊武器,應該本來就對於您也好,白玄家也好,肯定都是非常非常可貴的東西,不管怎樣它也不該隻落到我這樣朝夕不保的凡人手裡呀。就是壞了,您帶回去研究研究,也許對消滅惡靈的技術也有突破呢?總之留給我這麽一個身無長技的凡人,實在太不值得。”
羊妖搖搖頭,咧咧嘴角,眉眼依舊含笑:“我也是說,不用再多此一舉把它托給老朽了。它本就是您的東西,白目山巫女當年親製的無弦靈弓。”
歐陽吉像被一道驚雷劈中,大腦“轟”的一片空白。半晌說不出話,愣愣地盯了半天手裡的碎片,怔了好一會才尷尬地乾笑兩聲:“哦、是嘛……您的意思該不會是說,我是那位什麽被妖君大人所犧牲,換來她打退九尾火狐的力量與威名的‘巫女大人’吧?”
白玄莫滿意地點點頭,一臉皺紋隨著嘴角深陷:“您繼承了巫女大人的大部分靈魂,確實算是她的轉世。龍……那個後來被諱稱為‘妖君大人’的怪物曾經十分殘忍地將您活活燒死。”
歐陽吉瞬間想起了孩提時代的夜宴之夢,不禁苦笑:“這話我小時候好像也聽過。”
“可不是嘛!就是我要告訴您此事的。那次大宴我們疏忽,白犬安排不慎,竟讓您與她見了一面,可把我們嚇壞了,趕緊告誡您不可被她輕易騙去信任,重蹈當年覆轍。”白玄莫十分感慨地笑起來,一轉方向盤將油門踩到底,“太好了、太好了,哎喲,原來您都還記得,真是太好了。所以您現在也要切記,千萬不可被她的花言巧語騙去,她可是曾經利用了您的信任,將您害死的殺身之敵!”
歐陽吉蒼白的笑容僵在嘴角。
這算是坐實了白玄夕的身份。
可是她自己又是怎麽一回事?歐陽吉覺得這奇怪到有點滑稽,一路上她好不容易習慣了白玄夕在偶遇的旁人口中多出一個又一個神秘身份,這回到好,輪到她自己多出個新身份了。
“呃……等等,讓我理一下。原來我以前就見過您了?就是說我小時候確實被您和其他一些異族帶到了一場山裡的宴會上,也見到了小時候的白玄夕。”歐陽吉大喘了一口氣,攥著破魔弓碎片,笑不出來,“然後,您真正想告訴我的是,我和白玄夕是……‘前世’意味上的敵人?”
這也太魔幻了吧!
偏偏白玄莫很欣慰地空出一隻手捋捋胡須,微笑頷首:“您很聰明。”
歐陽吉靜默兩秒,反而更加惶惑了。光禿禿的高架橋路面將灰撲撲的城市斜割為上下兩半,墨綠色的吉普車突突地前行,歐陽吉凝望著兩朵車燈照耀下的路面,一時分不出這河流般的紋理意味的是他們碾軋過固定不動的平地,將之拋在腦後地前行,還是滾動著的一條履帶倒退地傳送無動於衷的他們。
“可是……為什麽?”她下意識地想問為什麽正好是她和白玄夕,怎麽就這麽巧,怎麽能這麽巧,但猛打一個激靈,她將放空的目光收回,“那什麽山的巫女和‘妖君大人’究竟有什麽關系,兩百年前‘妖君大人’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她要燒死那位巫女,又是為什麽十幾年前的那場盛宴,你們一邊敬奉‘妖君大人’,一邊又好像咬牙切齒地譴責她?”
車輪碾過一枚石子,車身上下一震,載著的人也連帶著身軀晃蕩。羊妖老爺子瞥了一眼反光鏡中在自己視野內出現了片刻的刀具,眉目間原先多少含著的笑意被漸漸斂去:“你可知‘妖君’的真身是什麽?”
歐陽吉喉頭滾動,現在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卷進了白玄夕的身世,與其遮遮掩掩拖拖拉拉,不如痛痛快快搞清楚真相,於是下定了決心說亮話:“我聽說是青銅龍。”
“那你可知世人所謂‘破壞神’的真身是什麽?”
歐陽吉右眼皮一跳,本就一團亂麻的內心更加混亂,怎麽還和“破壞神”有關系了?
“我不知道。”她吐出一口氣,搖頭,至此,才隱隱有自己涉及了一場驚天大秘密的恐怖而令人興奮的預感,“我又沒見過他,不是說見過他本尊的都死了麽?——除了白玄夕。”
白玄莫冷笑一聲:“可不是嘛。也就只有‘大地之蛇’的同類能傷及它並全身而退嘍。”
“‘大地之蛇’?”歐陽吉愣了一下,“‘破壞神’是一條蛇?”
發動了這場末世,給天下眾生帶來滅頂之災的“神”搞了半天原來是一條蛇?
過於魔幻。
“模樣像是一條巨大的黑蛇。”白玄莫怎舌,余光飽含對不明真相的平凡年輕人的同情和慈祥,“傳說它和青銅巨龍、九尾火狐同是神造物。當然了,它們的稱號也是我們凡生目擊者對它們進行觀測後,按照外觀形象所取的。”
“‘神造物’?”歐陽吉重複一遍這個關鍵詞,更加不寒而栗,縮縮脖子,“這世上真的有神?”
白玄莫卻反問:“你認為,‘神’是什麽?”
末世“破壞神”降臨之前的近百年間,人類世界的影法科技研究突飛猛進,在與異族維系起事實上不那麽穩定友好的外交以來,人類越發堅信憑自己的科學研究和實證哲學總有一天能夠破解整個世界,不論什麽未解之謎都可以用科學理論做出解答。相似的,在彼岸大陸的魔族那裡,這個古老的咒術師種族也堅信有科學化的咒術研究,離揭示世界本源的真理已經指日可待。
而就是在這個好像社會上一切都空前繁榮的時代,人類與妖魔數著日子等來的,卻是無法用自古以來的經驗和目前的科學發現解釋的惡靈潮的來臨。
魔族不出一年就慘遭滅亡。湧現在世上各個地方的惡靈與修羅令世人陷入絕望的深淵,末世到來,隻適應過去文明社會的種種信條和各色宗教神話都紛紛破產,在某人的嘲弄中,世人滿懷恐懼地奉那散布絕望的預言家為唯一的神,“破壞神”。
不知為何,歐陽吉腦海卻浮現出了那位固執而瘋狂的軍人,抱著“弑神”的信念死不瞑目。
“我不知道。但應該沒有那種創造一切、全知全能的唯一上帝吧?”
從小接受發達文明社會的唯物教育的她,確實對“神”沒有概念。不管是宗教意義上全知全能的神,或是泛神論自然萬物的神靈化身,又或是神話裡的創造主……不如說,要是高於世人、能左右世間萬物命運的神明真的存在,她反倒會弄不懂人應該怎麽活了。
但現在她又覺得自己的處境,已經湊巧和魔幻到要說是有某種高高在上的存在故意擺布的,她也不是無法相信的程度了。
白玄莫用鼻子呼了口氣:“或許罷。老朽活得再長,也不過是一介凡生,那天道命理雲雲終是不可參透。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告訴你我所知的一些故事。”
歐陽吉點頭,不禁有點緊張起來,正襟危坐。
“古妖族神話和部分史詩的內容,其記述對象為我們妖族的祖先——上古龍族。其中不少篇目不斷強調龍族為創造主引以為豪的造物,所以過去不少自詡龍族高級血裔的大妖怪後代,有意去搜集整理那些古老的神話傳說,尋找創世神的蹤跡。
“做相關研究的史家多了,創世神傳說的版本也流傳甚多。其中最著名和普遍的版本,就是雙子神造物的故事。
“傳說此世太初有靈,靈而生一,一分為二,自靈的源泉中誕生了一對力量對立的雙子,祂們就是創造我們所生存的這個具象世界的原初神明。
“說是‘力量’對立,更好的理解是‘神格’的對立。那個首先區分光明與黑暗、開辟天地、創造萬物賦予生命的,具有類似於‘生’的神格;而另一個維護著萬物有始有終的法則、誘導生靈發展與興衰的,具有類似於“死”的神格。
“種種神話故事中的跡象表明,龍族曾經有著悠久的祭祀“生”之神的傳統,而他們的滅亡恐怕正來自於‘死’之神對兄長的倒戈。”
白玄莫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往窗外張望一番,確認沒有開錯路,將車靠右開下高架:“怎麽樣,我說的還清楚麽?我向來不太會講故事。”
歐陽吉擰著眉頭:“嗯,我聽得懂。然後呢?那些怪物又是……”
“古代就有些妖族學者堅信,上古洪荒時期,雙子神決裂互戕而隕落,這一事件就是除了龍族本身生育能力低下以外,導致了龍族滅亡的直接原因,也因此至今世上再無神明。
“但你看,按我們前面提到的‘神格’說,這傳說中的‘神’於我們,就可以理解成是這個世界某種核心概念的化身,因這個概念不可撼動不可磨滅不可篡改,神才因此不可動搖不可殺死不可超越。換句話說,神正是為這概念、這概念織起的法則——祂的‘神格’而存在的存在。”
歐陽吉小小地驚呼一聲:“啊,還有這種說法?”
白玄莫點頭:“雙子神雖然隕落,但‘生’與‘死’這對核心概念的法則卻並沒有完全消失,那麽,你怎麽理解這個事實?”
“他們所代表的概念沒有消失,也就是說神格還在,但相應的神死了?”歐陽吉微一思索,“所以這對神應該是以別的形式重生了?”
白玄莫狡黠一笑:“我所聽到的故事是,雙子神隕落之際,利用當初祂們分立和支撐天地所用剩下的靈的純粹結晶,又製造了五根分擔祂們神力和神格的支柱,對應‘五行’、靈力的五種附著物質元素的方式。古妖族神話裡將這些亞神稱為掌管天道的‘君主’。”
“比如你現在已經見證了的:火焰君主,形態為九尾火狐,司掌‘破壞’;大地君主,形態為大地之蛇,司掌‘支配’;煉金君主,形態為青銅龍,司掌‘構築’……”
車輛拐了一個彎,向市中心的公園廣場空地直奔而去,陰暗的雲層突然唰唰啦啦就塌了下來,白玄莫第一時間關窗開啟了雨刷,卻也趕不走瘋狂黏上窗口的雨霧。
一道驚雷轟隆劈下,照亮了枯枝般殘破的電線杆,以及一道瘦高的身影。周圍的高架橋下、樓房之中,惡靈的尖嘯聲此起彼伏。
歐陽吉還暗自來不及消化完這麽大的信息量,卻也心底火燒火燎的急躁:“哦,我明白了,那位‘妖君’其實就是五位被妖族稱為‘君主’的神明之一……可是兩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巫女又是怎麽回事?您又是……”
說到這個,羊妖老爺子的眼神瞬間就陰沉下去,語調沉悶短促:“從數百年前至今,沉睡中的五君主相繼因不明原因蘇醒,掌‘破壞’的九尾火狐重臨於世,為禍甚重,兩界大片土地毀於一旦。駐守位於臨東城的妖人兩界通道的白目山神廟巫女本是身心純潔、憂憐天下蒼生的聖人,卻被偽裝做普通妖怪的煉金君主引誘墮落,終至喪命亡城。”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車頂上傳來“咚”的一聲震響。白玄莫一個急刹車,拐了個彎撞進廣場中心,與此同時刻畫在地面上的圈形咒文刹那間煥發紅光,光幕升起構成一個中等大小的半球結界,將吉普車罩在其中。
“所以年輕時愛著那位巫女的羊妖先生不能原諒‘金’,那家夥擅長玩弄人心,不僅利用巫女對自己的戀慕之心殺死她奪取臨東城和山神廟,又強與來找她興師問罪的羊妖先生訂立契約,以漫長的壽命和無法殺死她的限制嘲弄他。”
光幕仿佛分割了兩個世界,結界以外的整座死城大雨滂沱,狂風呼嘯,而結界以內卻不再有雨水沾地。
哦,還是個三角戀……
歐陽吉呆呆地看著白玄莫轉身取過裝著刀具的布套,下車,對踩著車頂躍下在車前的男人怒斥:“什麽‘戀慕’,巫女大人只是被那該死的妖女一時蒙蔽!”
站在車燈光芒之中的勉強算得上是個“男人”,他墨藍色的短發倒豎,額前左右生出短而顯眼的犄角;半袒上身,渾身肌肉緊實,小臂和腿上附著墨藍色鱗片,裸足與雙手是鋒利的爪子,很有些古風的衣著之下,身後拖著條粗大的尾巴,同樣是鱗片遍布。
“好好好。你和‘金’有多大仇都不關我的事,我隻管殺死她就完了。”對方哈哈大笑,看上去並不在意白玄莫和他的同類有什麽恩怨,只顧自己的向往與陶醉,“只要除掉她,我就是晝最喜歡的孩子,祂就會只看著我一個了……”
白玄莫褪下布套,一柄古樸長刀顯現眼前。閉眼,靜默片刻,陡然睜眼,猩紅的瞳孔驟然一縮,隨即長刀出鞘,權能發動:“‘熔金領域’!”
“看到了……看到了!獵物已然入鼎,不枉老朽忙活多年,將這整座城布置為一個死陣。這一次,定要叫那妖女屍骨無存!水浪君主,老朽為她魂契所累,不便親自動手,隻得請您前去‘地下室’走一遭了,老朽亦會於此操縱安城死陣,助您將其縛殺。”
歐陽吉一身惡寒,恍然大悟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好大一盤棋,原來白玄莫早已謀劃,要引白玄夕至安城,聯合同樣希望她死的水浪君主謀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