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兩人還是最後在一起吃了晚餐。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那樣面對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兩個普通露水情緣的朋友聊著餐盤裡的麵包、肉醬和飄著兩根蔬菜的濃湯,也聊一同經歷過的旅程,還有各自無關緊要的瑣事。
“說到肉啊,我最喜歡吃的是雞肉,感覺燉湯、油煎油炸、紅燒,都挺好吃。”歐陽吉用叉子叉著麵包沾起肉醬咬一口,“我哥哥燉的雞湯很好喝,但是我燉就總差那麽一點味。”
白玄夕則是用杓子舀了小半杓醬汁均勻塗抹在麵包上:“你很會做飯?”
“也不敢說‘很會’啦。讀中學時我長期一個人生活,家常菜都能做做。廚藝這方面,哥哥以前也教了我很多,不過再怎麽樣也沒他自己做的好吃。”歐陽吉笑笑,一眨眼睛,“你喜歡吃什麽呀?如果是我會做的菜,以後有機會做給你吃。”
“嗯……肉的話,我更喜歡牛羊肉吧,烤羊腿很香,肉要大塊地吃才過癮。”白玄夕咬下一角麵包,看著歐陽吉,“但家常菜……我沒什麽印象。在妖界那邊也是點心吃得多。”
“哎,那邊流行吃什麽樣的點心?”歐陽吉舀了一口湯喝,明明在打湯的地方牆上掛著“蔬菜奶油濃湯”的標簽,結果湯裡不僅沒兩根菜,還清淡得驚人。不過歐陽吉對這頓飯已經十分滿意了,這大概是她末世以來吃得最好的一次。
白玄夕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麵包吃完,用桌上餐巾擦了擦手指:“我想想。各個地方也不一樣,嗯。像過去魔族喜好吃餅,什麽東西都可以做成餅,是當主食吃的,魔族大陸土壤貧瘠,生不出精良的稻谷,所以不吃米飯。
“妖族的話,北方雪國擅做糕點,皇家禦廚就有好幾個專做糕點甜品的師傅,但我吃過的也不多,隻記得有種小個的梅花酥很好吃。別的地方我不怎麽熟,西方水國三面環海,甜品裡也喜歡放海鮮;南方林國水果植蔬多,水果蛋糕很有名;東方風國做羹湯是一絕,記得斬風走之前做過一次桂花蓮藕八寶羹,大家都搶著要……”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沉浸在回憶裡的意識用更加殘酷的方式警告她,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事。
“‘斬風’是……?”歐陽吉對異族自然是一無所知,就連那幾個大國的名頭也只是聽過而已,更像看小說新聞的背景板,正聽得入神,自然對某個陌生的名字留了心。
白玄夕像是很疲憊似的捂住臉,搖搖頭,一時沒回答。
歐陽吉覺得大約也就是她在異族的朋友吧,倒也沒必要問到底,岔開話題感歎:“妖魔世界也很有趣嘛,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不過又有點唏噓,那些聽上去同是鮮活有趣的文明正在走向毀滅。比如魔族已經沒了,以後再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一個有著萬物皆可餅的飲食文化的種族。
半晌白玄夕似乎想通了什麽,放下手,坐正,對歐陽吉微勾唇角:“歐陽,你對妖界有興趣嗎?要是有機會,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可以帶你去妖族逛逛。”
歐陽吉一愣,這幾天白玄夕從來沒笑過,就連下午的“換衣秀”時她也只是看著精神一些,臉上沒有很明顯的笑容。
當即激動地點頭:“嗯,嗯!”
白玄夕拿起杯子飲了一口檸檬水,味道和湯一樣很淡,帶著些微的苦澀:“我在妖界有兩個養父,一個名叫斬風,他是一隻很罕見的龍怪,做過東方風國的軍官;還有一個名叫吉諾,是個本體為巨型白犬的大妖怪,他好像沒有妖族的國籍,隱居在人間的某座山裡。
“他們兩個是朋友,斬風流落異鄉,一直在尋找回到龍怪部族的路,白犬吉諾人脈廣消息多,願意幫他。我不記得當初我是怎麽遇到他們的了,不過反正我沒有家,就跟他們走了。他們兩個都很好,妖怪的靈力禦術和知識,都是他們教我的;假如還能再見到他們,我也很想介紹你和他們認識一下。”
假如還能見到的話……白玄夕不自覺咬了咬後槽牙。
“哦,哦……那很好啊,我也很想見見他們,你之前真的從沒提過自己的家事呢,他們是你的家人對吧?”歐陽吉抿抿唇,繼而微笑。
“嗯,曾經……大概就像你的哥哥那樣。”白玄夕點頭,不知是否很勉強才捏出的笑意再次褪去。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心底隱隱湧動著不安和暴烈的情緒。望著就在面前、伸出手就能碰到的歐陽吉也難掩這令人局促的恐慌。
因為記不清小時候的事,忘記了是如何失去了庇護自己的人,不記得他們是何時離開,回過神時就是那場燃燒至黎明的大火……所以,害怕著再次莫名其妙地失去珍視的人嗎?
或者她其實是恨著他們。
可是為什麽?那件事和他們沒有關系,火燒起來時他們也早已不知所蹤。
白玄夕想不明白,但隱隱頭疼警告她不要再對過去的事妄加揣摩。
夜幕正緩緩降臨,歐陽吉透過窗玻璃看到街道的盡頭、墨藍的下方與一道魚肚白的上方,深深的紅橙色還殘留在天際燃燒,照亮了基地邊緣淺淺的防護結界,更遠則是模糊在夜色裡的灰蒙蒙鋼鐵森林,一座人類被迫拋棄了的死城。
她默默抱著杯子,也喝了一大口檸檬水,苦澀卻清爽的口感能堪堪平複下狂亂的內心。
山,巨大的白犬,妖怪們的夜宴,金眼的疑似龍怪的少女。
那個夢,原來是真的啊。
歐陽吉放下玻璃杯,垂下眼簾,盯著裡面輕輕晃蕩在透明液面的檸檬片,心跳得過快,有點恍惚。
這到底是什麽孽緣?她欲笑未笑,長歎出一口氣來。
這下她不用再問白玄夕的身份了。只是除了湊巧,歐陽吉也無話可說。不管真也好,假也好,對那夜詭異的氣氛還留存著印象,但她到底是個局外人,從頭至尾。
她又想起自己開槍打死的那個軍人,不禁苦笑。但那有什麽辦法?她還是絕不讚成那軍人瘋狂的決定,盡管他的動機回過頭看不是毫無根據;就算白玄夕真是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又怎麽樣呢?她首先還是坐在這裡的那個活生生的“人”。
“我打算過會兒去挨著停車場的那間旅館問問,不知道明天有沒有去新輝的車,要是沒有大概還會繼續留在這裡等。你呢?”歐陽吉重新抬頭,主動打破沉默。
白玄夕眼神微黯,面上仍不動聲色:“我也先找間旅店休整一夜,明早就去安城。”
歐陽吉撐起下巴望著她,想象不出軍人所描述的“青銅龍”是什麽模樣,嘴上卻淺淺一笑:“還是找那位老先生的‘地下室’嗎?要是你的事情辦完還早,要不要回來一起去新輝?”
“你不用等我。”白玄夕微低頭,沒看她,手心裡揉著餐巾,“有機會就早點去基地,安全。記得跟著大車隊走,人太少的就算了。”
歐陽吉睜大眼:“大車隊要是一夥人聯合起來搶劫我怎麽辦?”
白玄夕抬頭,目光冷峻地盯著她的臉,眼神是說不出的擔憂。
歐陽吉笑出聲:“好了好了,別這麽嚴肅嘛,開個玩笑,可能性太低了,我兩袖清風又沒帶什麽好搶的東西。”
但她這麽一說白玄夕反而更加不安了:“你的槍還能用嗎?就算沒帶多少東西,但你……你很漂亮。”語氣說得很別扭。
“放心吧,別想那麽多了,你是不是忘了我是Alpha!”聽懂了她的擔憂,歐陽吉扶額搖頭,哭笑不得,“而且就算沒槍還有一大堆風符呢,再怎麽說我也憑實力獨活到了今天,基本的警惕和生存能力還是有的。相反你才是要注意,路上千萬小心!”
最後一句告誡說的時候還刻意皺起眉,表現得凶巴巴似的,像刻意裝凶的小奶狗,白玄夕忍不住“呵”地笑出了聲。
“笑什麽!我很認真地提醒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別逞能啊!”歐陽吉看她笑了,又喜又氣,她最討厭被人小看了。
白玄夕點點頭,雙肩依然不住地聳動:“好,我記住了。歐陽,你真可愛。”
歐陽吉羞惱非常,咬牙一跺腳:“不許笑!你怎麽該笑的時候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亂笑!”
“那你要告訴我什麽時候需要笑啊。”白玄夕一聳肩,松開手,放平嘴角。笑過了,沉默片刻,靜靜地望著歐陽吉,表情溫柔如水。
歐陽吉呆了一下,心裡明白那個時刻還是到來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旅館嗎?”
“我打算找靠近安城市區的旅館,和你要去的停車場反向相反。”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杯壁上的水珠滑落,打在檸檬片黃澄澄的邊緣。歐陽吉點點頭:“那行。之後有緣再會。”
真到告別時,反倒一顆心放得很平靜了。
白玄夕也“嗯”了一聲:“路上小心。”
“你也是。”歐陽吉轉身打開從高先生那裡得來的斜挎布包,從中摸出一張折好的介紹信遞過來,微笑,“下次見面就在新輝基地了,照顧好自己,多拿點乾糧再走。要是下次見面你還是這麽瘦,有機會我一定給你燉雞湯補補。”
白玄夕接過那紙介紹信,配合地笑了笑:“你燉的湯一定很好喝。”
歐陽吉笑了兩聲,又靜默片刻,忽然想起什麽,再從布包裡取出斷成兩截的無弦之弓:“對了,這個‘破魔弓’是你們白玄家的東西吧?很抱歉弄壞了,還是先交給你,如果你見到了那位老先生,替我還給那位他吧。”
白玄夕愣愣地看著她伸來的兩手中分別一段的破魔弓,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表情悵悵。
“怎麽了?”歐陽吉看她半天沒接,有些奇怪地偏偏腦袋。
“不用了,你拿著吧,這東西就是白玄莫自己煉製的,壞了就壞了,白玄家不存在什麽家‘傳家寶’。既然白玄莫把它送給你了,你想怎麽處理都可以,扔掉也沒關系。”她淡淡道。
歐陽吉感覺這斷了的弓拿著也怪雞肋的,她拿不準是扔還不扔,半晌也只能吐出個乾巴巴的“哦”來,姑且收了回去。
“歐陽。”
才把破魔弓裝回去,忽聽對方喚了自己一聲,語氣有些堅硬,聽上去像很嚴肅,歐陽吉嚇了一跳,忙抬頭看她:“什麽事?”
但對上視線,白玄夕的目光又一如既往的平和,語氣這時也軟了下來:“歐陽,如果去基地的路上或者到了基地,有任何人問起你之前的經歷,請不要說任何關於我和異族的事……就當我不存在,你從來沒有遇見我,我們也沒有任何關系,你對妖界影法一無所知。”
我們沒有任何關系……這話怎麽聽著就那麽別扭呢?歐陽吉心裡不大舒服,眨眨眼,有點賭氣地回道:“那我不說你的名字也不說你什麽樣,就說遇到過一個朋友總可以吧?”
白玄夕無聲地笑了一下,閉眼,點頭,睜眼:“隨便你。”
然後起身:“天色暗了,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去停車場那邊吧,注意安全。”
歐陽吉也連忙起身,椅子擦著地面發出刺耳的一聲響:“你也……慢走啊。”
“好。”
話音落下白玄夕一點頭,不再看她,轉身就走。
她生怕自己要是再多看一眼,或許就走不了了。
歐陽吉欲言又止,像條小尾巴跟在她身後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到門口,就看著她推門要離開,期間毫無回頭的意思,不自覺心臟狂跳起來,好像很急躁似的。
她果然沒有太把我當回事啊。
再沒有比此刻更理解這個事實的時候。
歐陽吉深呼吸一口氣,忽然借著滿腔衝勁,在白玄夕手搭上門把的刹那跑上前,卻又在伸手想要抱住她的瞬間收手,改作揪住她的後背外套的布料。
被揪住衣料的人有所感應,停步不動了。
幾個沉重的呼吸經過,咽了一遍遍唾沫,才終於開口,卻不能自已地帶了些微哭腔。
“……夕,我喜歡你。”
音量也是輕得簡直無法確定背過身的人能不能聽到,假如她沒有妖怪的耳力的話。
歐陽吉低著頭,目光死死地盯著腳尖,好像和地板或雙腳有什麽仇。之前在服裝店換了雙尺碼更合適的運動鞋,現在還很新。
到了這一步她也理解不能自己衝口就出的話有什麽意義可言,難道自己是奢望著得到什麽回應嗎?不,不是的,明擺著她對自己沒有別的意思。那又何必說出來呢?她想走就讓她走吧!
作為一個Alpha來說這樣的告白也太差勁了,要氣勢沒氣勢,憋屈卑微得比Omega還不如,而且她告白的可是一個實實在在的Omega啊。
讓她走吧!你還杵在這裡等什麽呢?讓她走!難道你還妄想她回頭留下?憑什麽,你憑什麽讓她留下,就為了自己這點私情?她有她的任務!
不要太自私了,歐陽吉!
緊攥的手指終於花了畢生的精力放開,這時那隻左手卻向後伸來,抓住了她欲溜的手腕。
“我也很喜歡你……歐陽。”
也許是背過身說話,白玄夕的嗓音聽上去比平常還要低啞沉悶。歐陽吉笑了一下,眼眶難以自製地發紅,搖頭:“我說的喜歡和你說的……不一樣。不是朋友的喜歡,不只是朋友的喜歡……”
她沒忍住哽咽一下,輕道:“我愛你啊。”
可是一定要說到這個程度嗎?
許是剛才的靜默讓理智有足夠時間蘇醒,理智的拷打久違襲來。捫心自問,自己對白玄夕的這點私情,就稱得上是愛了嗎?
醒醒,你只是想讓她留下陪你而已,你只是自私。
白玄夕開始顫抖時歐陽吉還以為是自己說得重了點,對一心把自己當朋友的白玄夕太震驚難以接受,但接著面前高挑的身軀彎下,左手放開,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呻.吟,掰過她的肩只見她滿頭是汗,嘴唇發白,歐陽吉才驚覺問題所在。
“夕!你怎麽了?……有沒有人幫個忙,她好像很難受!”
坐在飯館底樓,從剛才就圍觀著這出奇怪的表白戲的食客三三兩兩趕緊圍上來,有的拿水有的拿了紙巾過來要幫她擦汗倒水。
“不要!不要!”但白玄夕目光渙散,歐陽吉的呼喚離她好像很遙遠,周圍的聲音嘈雜卻無限放大,和記憶深處的種種恐怖交疊在一起。混沌中張望四周,也只能看到山一樣重重疊疊的身影籠罩而來,是高大的Alpha們,和印象裡的畫面如出一轍。
混亂中靈力爆發,震開了身邊執意靠近的人,一個先生手中的水杯灑了,一個高個子女士崴了一跤。歐陽吉一邊對身邊的人忙不迭地道歉,一邊焦急地呼喚將自己縮成一團了的不住打顫的白玄夕,但她沒有任何回應,視線放空不知盯在哪塊地磚上,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哀鳴。
我愛你啊。
為什麽……
我們都愛你。
別說了……
夕,我愛你。
好惡心。求你住口。
我愛你啊。
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好惡心。
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
——“放心,師父只是回家一趟,以後還會回來。你要用你的力量守護好大家,實現願望。遇到困難就喊師父們的名字,我們一定會第一時間回來保護你,因為我和吉諾都很愛你啊。”
那個身形不高的男妖眯起狹長的金黃眼眸,溫柔地撫摸和自己有著相同發色瞳色女孩的發頂。然後背起一柄鋒利的長刀,轉身離去。
但他再也沒回來。直到將清脆的嗓音喊到沙啞難聽,說不出話,也再沒有見過他的身影。
——“你就是我們的老大了,我們以後都聽您的。”
“謝謝您的救命之恩……咱哥倆以後就是您的左膀右臂了,肝腦塗地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好厲害啊小夕,去了一趟北方雪國就偷學到了皇族的劍術!哎,可以教教我嗎?”
“喂喂!這隻烤羊腿是我的了,誰都不許搶啊!……哎哎,夕大人也不可以!還我啊!”
本來她真的信了他們。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哥哥忍不住了,小夕,我愛你……”
初分化的那夜就被以前最信任的一個魔人哥哥標記了。曾經覺得那是個有點怯懦和內向的青年,即使是那晚他雖然急躁強硬,但動作並不粗暴。新生的Omega天真的以為還能有轉機,那夜其實不是他第一次表白,他看她的眼神很久以前就已灼熱。
或許只要妥協……?
“喂,小子,我們說好的是不許吃獨食哦。”
結果是哪怕言不由衷地複讀他的情話,答應嫁給他做他的Omega,還是被其他意想不到的叛徒下藥、監.禁,用鐵鏈銬上手腳,套上金屬脖環,被圈養。
“因為大家都很愛你嘛,既然你是Omega,回饋一下大家不是應該的嗎?”
好惡心。
惡心至極。
第一次情期長得漫無邊際,等待身體結束反應,但等來的只是他們的變本加厲。無論怎麽哭喊也不會有誰來解救她,自以為是的“英雄”來得也是遲遲。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真的愛你的,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這樣對你,他們都是群瘋狗!……我們逃走吧,我愛你,我會娶你的,再也不讓你受到傷害……”
那個小夥子似乎還有點可笑的良心,自知愧對於她,後來沒有光顧過“小屋”,直到暗無天日、晝夜顛倒,不知是幾天幾周還是幾個月後的那天他來,解開了她手上的鎖鏈。
回答他的是捅穿胸膛的利刃。
然後就是燒盡一切的烈火。
和隨烈火而來的……惡魔……
——“那麽,為我取個名字吧,向我許願,你的願望我來幫你實現。”
“為什麽?”
“因為只有我有資格愛你。我會讓你看到的,永遠不會背叛的‘愛’,真正的‘愛’……這就是我的‘愛’啊。”
“憑什麽?哈哈,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敢說你愛我?”
“當然。因為我愛著整個世界啊。我聽到了你的願望的召喚,我親愛的孩子。”
她想起來了,那是藏在烈火中的焦黑色。
漆黑的蛇昂起頭顱破土而出,纖細的身軀將她初生嬰兒般濕漉漉的身體纏繞。冰冷的觸感令她無法呼吸。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沒有向你許願,我沒有召喚你為我做什麽!這不是我的錯!”
“當然,當然。”空艦內,半透明的蒼白人形裝模做樣地打了個哈欠,躺在靠椅裡,腳邊是打翻了一地的黑白棋子,棋盤倒扣在覆了一層不自然銅黃的地面,露出它本質木材的紋路,“錯的不是你。別高估你的能耐,我愛的是這自相矛盾的世界,沒有你我也早晚會以如此姿態降臨。但確實多虧了你的召喚,我才早早地醒悟這個道理。”
他起身,踩過棋盤,步向跪拜於地的白玄夕。
“我們再來玩個遊戲吧。”他蹲下身,右手堪堪伸出,白玄夕就當即捉過他那隻蒼白虛幻的手如癡如醉地親吻,他滿意地笑起來,露出再仁慈不過的表情,“你已經是我的信徒了,但與此同時你還沒有完全順服,你還在懷疑……懷疑什麽呢?我想不通,明明我的信徒之中,沒有比你更虔誠的了。
“我也不確定那答案,所以這次輸贏未定,你大可以去盡力……或許做些意義不明、不自量力的事。
“只不過,哪怕你忘記自己是誰,也不可以忘記你真正‘愛’的,只有我一個哦。”
漆黑的蛇笑咧開了無底洞似的大口,狷狂地大笑:“因為只有我絕對不會背叛你嘛,‘妖君大人’。”
……
一道反常響雷伴隨電光唐突從空中劈下,耀眼得駭人的光輝刹那照徹了整座灰暗的空城。
歐陽吉走下樓梯,旅店底樓坐在餐桌邊喝酒的人們停下話音,都好奇似的將目光投過來。
這種感覺很不舒服,歐陽吉別扭地皺皺眉,瞥了他們一眼繼續往前走,到櫃台前摸出一張紙鈔:“老板,再開個隔壁房間行嗎?”
“你那個朋友有癔症晚上沒人管,這成嗎?”一邊吸溜面條一邊走到櫃台後面的瘦高個瞄了一眼紙鈔,不急著接,卻是狐疑地反問。
身後又有竊竊私語聲傳來。
歐陽吉歎了口氣:“我也沒說不和她一間房啊,就多開個房間以防萬一,行嗎?”
“成成成。也就五樓那一間還空著了,你覺得沒事就沒事。先說好,在這後勤基地誰在哪裡出了事都沒人負責啊,要真一個不好出點問題,只要不是我們過失害人,可什麽都不賠的。”老板放下面碗,一把奪過紙鈔,在櫃台後翻了一通,又還她幾個硬幣,“喏,這也是在新輝可以用的幣種。”
“多謝。”歐陽吉一把拿過,打開包放進去。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聲巨大的“砰”的震響,有女性的尖叫和男人的大喊,還有車輛嘀嘀嘀的警報聲。
一屋子的顧客全起來了,衝出去看熱鬧。
歐陽吉聽得隻覺手腳冰涼,走出旅店門的刹那也恍惚不知所在。
只見外面很多人都在往樓後跑,他們喊的是一樣的內容:“旅館五樓有人跳樓!砸壞了一輛無人巡邏車!”
發軟的雙腿突然自己瘋狂地甩動起來,歐陽吉沒命地混在人潮裡衝去,此前完全看不出,原來這個後勤基地有這麽多人哪,她覺得街道窄得很擠。
拐過最後一個彎,卻“嗵”的迎面撞倒了一個身影。
歐陽吉連忙複讀機似的大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邊爬起身,好像魂這才被撞回來似的,伸手去扶人,如枯槁般的手握在手裡,定睛一看,才發覺這瘦削矮小的身影很眼熟。
“又見面了,看來這就是‘命運的邂逅’吧,哈哈哈。”在對方起身時金屬刀具碰撞聲鏘啷,精瘦的小個子老頭摘下寬大的兜帽,露出一對羊角,摸了摸自己下巴的山羊胡,眨了眨一雙金紅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對歐陽吉微笑,“巫女大人,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