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之下的整座申城, 寒風颼颼雨瀟瀟。
天氣不好,飛機晚點, 葦家寶到的時間太晚,好不容易得到了允許進了樓。
這地方他來的次數一隻手就可以數出來,而且去的都是32樓,反正既然管家和她通電話,那她肯定還沒休息,不算打擾,他從保姆電梯搭著上去。
他猜葦莊在33樓,上來使勁地按門鈴。
果然門打開了。
葦莊站在玄關處,眉目冷淡地望著他。
葦家寶直接邁了進來, 哈哈一笑摸摸腦袋, “樓下沒吃的, 我餓死了, 今天都沒吃。”
他頭側一側看自己的肩膀,笑嘻嘻, “外頭的雨真的很大。”
他邊說邊走進來, “這裡……”
“餓你就找管家,下去吧, 我要休息了。”
“我突然回來你不生氣?”他刻意忽視葦莊語氣裡的不歡迎。
葦家寶身量頎長,比葦莊還要高半個頭,聲勢卻弱弱的,狀若撒嬌的, “你不要生氣啦,我這次的作品很好, 得到表揚了, 想讓你看看嘛。”
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大電影系非常有名, 培養出來的人才是好萊塢電影學院派體系的生力軍。
葦莊送他去學習,證明了對他寄予厚望,他是很開心的,也想借機和她親近。
他正想說什麽,突地目光一頓,朝她身後看去。
……
他用力眨眨眼,一瞬間以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再定睛一看,真的是向小園。
微微潤濕的長發披著肩,白色長袖睡衣褲雖簡單,穿在她身上卻讓人移不開眼睛,而且她還帶著一身沐浴後的清香。
無數信息瞬間湧入他的腦海,讓他驚駭地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你……”
他不敢置信地轉向了葦莊,“seriously……”
向小園也很驚愕,她往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看向了葦莊。
葦莊的眼睛直視著葦家寶,從自己的角度看過去,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小園想嘗試著說句什麽的時候,卻先一步聽到了葦莊的嗓音,仿佛往常的清淡沉定,“小園。”
可好似飄了過來,附在她耳邊輕語和安撫,她看向自己說:“你先進去。”
她幾乎同時點了下頭,立刻轉身。
明明是如此緊張的場合,她這一瞬間的腦海裡卻被“她叫我的名字”“第一次叫我名字”“原來我的名字從她嘴裡說出來是這麽感覺”等等反應佔滿了。
“等等!”葦家寶的一聲怒喝再次驚到了她,“你說清楚再走!”
“不需要和你交代。”她聽到葦莊冷聲道。
小園並不想參與他們姐弟兩的事情,何況葦莊讓她進去,她就想走快點,趕緊撤離現場。
“為什麽要她走,”葦家寶在她身後大笑說,“你怕她知道我們是什麽關系嗎?”
“喂,向小園,我還以為你是真有骨氣,誰知道,哈哈,”他大笑,“你是爬上我媽的床!”
此話一出,仿佛擲下一顆炸彈。
小園停下了腳步,緩緩回頭。
葦家寶抬著下巴望著她,外頭暴雨如注,他臉上帶著憤恨的神情,嘴角卻含著一絲快意的笑。
他不好過也不讓別人好過的快意。
他還嫌不夠,“瞧你這樣子,你還不知道?她是我親媽!”
“嘖嘖嘖,你果然好手段……”
“葦家寶。”
小園瞧著葦莊走過來站在自己面前,似擋著葦家寶的視線,她的聲音仍然是冷的,沒什麽起伏,“行了,出去吧。”
燈光落在她的肩膀,印出了瘦削柔和的輪廓。
一刹那間,像有什麽在她的喉嚨刺了刺,她忍耐著擰著眉,轉身跑向了屋子。
葦家寶並沒有停止,後續的話還流蕩在空氣裡,肆無忌憚地飄到她的耳邊,
“所以讓我去加州,是為了不讓我對她動手吧?”
“我說呢,孫芯的資料怎麽會突然爆了出來,原來如此……”
“你是什麽時候看中了她呀,你可以和我說一聲呀,我當然讓親媽啊!”
“不就是一個女人……”
“夠了!”葦莊說,眸子裡盡是料峭刺骨的寒意,“我讓人送你出去,立刻走。”
“憑什麽!葦莊!你親生兒子是我!你為了給你女人出氣,把親生兒子送到鳥不拉屎的地方!這麽喪盡天良的事情你都做得出……”
一字一句小園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跟著這些爭吵也越繃越緊,聽到“鳥不拉屎”,用力搖搖頭。
葦家寶去UCLA的消息是拍《醉》的時候鄒一蕊告訴她的,那學校的戲劇電影電視專業都很有名,在加州洛杉磯的Westwood,怎麽會是偏僻的地方?而且據說葦家寶從小大部分時間就在國外生活,讀書也是在國外,比起國內,他更適應外頭的環境。
葦家寶的情緒相當激動,口不擇言,而且他看著比葦莊壯太多了,縱使她現在心亂麻,也不禁分神擔心起葦莊來。
可是自己的身份有點尷尬且說不清楚,他們姐弟……他們母子的事情她不好介於,葦莊也好象是這個意思……
突然外頭“哐當”一聲巨響,接著是撞破玻璃的碎裂聲,奪去了她的心神。
小園跳起來,急忙朝外衝去。
葦家寶把椅子砸向了玻璃門,又踢翻茶幾,他紅著雙眼,用盡一切辦法發泄著他的不甘, “虧我以為你是重視我,要培養我,結果你是為了你的小情人出氣!葦總,你果然好得很,也絕情得很!”
“現在還想趕我走!哈!對了!還不準我回國!原來是在流放我!佩服佩服!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麽要生我!我做錯什麽了!你要這樣對我!”
他拎起另外一隻椅子就要砸,從小園的角度看,葦莊站的地方絕對會被波及,她心急大叫,“住手!”
滿地碎玻璃渣,一地狼藉,小園眉心直跳,心驚肉跳,有一些埋藏多年的相似記憶開始松動,她暗自捏緊了手心,努力與湧過來的記憶對抗。
“你有話好好……”
“關你什麽事?”葦家寶怒道,揮手之間,旁邊的一個落地花瓶擺件滾落,他抬腳一踢,花瓶撞碎在牆上。
小園應聲抖了抖,往後退了一步。
葦家寶看她的目光都是厭憎的,還夾著妒意,“你有什麽資格……”
他順手抓起一個擺件,揚了起來,小園面色一白,以為他要扔過來。下一秒,他的手臂被葦莊掐按住,往後一擲,他高大的身子身不由已地趔趄一下。
“鬧夠了?”
在小園的記憶中,從沒見過葦莊的話語夾雜著如此濃的情緒,極冷,如寒潮過境,寸草不生,生靈怯命。
小園心尖顫抖,怔怔地注視著葦莊,一時竟無法言語。
葦家寶驚詫地愣視著她,明明站穩了,他卻頃刻間崩了,一米八幾大高個蹲了下來,嚎啕大哭,似乎已經積攢了太久,而今晚見到小園就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小園停了停,她面露不忍,她去看葦莊,看到她的時候心猛地一顫,心尖像被火焰燎了下。
葦莊什麽都沒有說,隻站立在原地,屋內暖燈亮火映在她的眉目,卻溫不開一點熱度。
“你可以不讓我知道你是生我的那個人!我本來很開心,很快樂,大家都疼我,除了你,不過沒有關系,你不過是我‘姐姐’……
“可突然有一天,過世的‘爸爸’不是我爸爸,是我的外公,我的‘哥哥’不是我哥哥,我的姐姐是……”
“讓你知道,本不在我的計劃中。”葦莊淡聲道。
這語氣更加刺激了葦家寶,他尖酸道:“那當然,你本來就想當我不存在!”
……
這不是她能夠介入的話題,她也聽得夠多了,小園也理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認知和處理范圍。
“我一直以為這世上除了工作,沒什麽好讓你在意的。我畢業就來公司學習,你對影視感興趣,我就來拍電影,可是你從來就不在意……”
葦家寶邊說邊擦淚,非常狼狽。
小園心中的不忍越擴越大,她見過他圓滑,狡詐,有心計,咄咄逼人的一面,卻從來沒見過他如此不顧形象的一面。
在今天之前,她和絕大多數不知內情的外人一樣,也一直以為葦家寶是葦家老爺子的私生子,是葦莊的不成器的驕縱的弟弟。
可是……
原來他的故事是這樣子的。
小園緩緩將目光聚焦在葦莊身上。
她抱著自己的體溫,她的香息,她和自己說的話,關於她的一切還縈繞著自己。
可是此刻,她卻覺得關於葦莊的一切都變得遙遠了,稀薄了。
“你姓葦,橦華也會是你的,不需要為了我去做什麽事。”
葦家寶的哭聲陡然一滯。
小園緩緩地透出一口氣,偏轉開了臉。她沒有注意到,葦莊說完這話,眼眸朝她探了過來,不過一瞬,她的視線就收了回去。
“我只能給你這些,其他的我沒有。”
葦家寶抹了下臉,站了起來,肩膀聳動,他呵呵笑,自嘲似搖頭,“……”
他眸色陰暗帶淚,嘴角卻帶笑,“感謝葦總給我上了這一課,受益匪淺!”
他轉身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扭頭,這次看向的是小園,“good luck.”神情不似祝福,倒像一句詛咒。
他摔門,踏著窗外的雷鳴而去。
尷尬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流逝,而隨著時間延宕開來的是不止是尷尬,還有陌生,隔離感。
也許今晚本來是個挺美好的夜晚,可是這突然起來的意外和真實逼得小園興致全無。
燈光如水地鋪在她們中間,倒映著一室的狼藉和凌亂。剛才發生的一切如一把利刃硬生生地,惡形惡狀地在她們之間劃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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