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戲拍了兩個月, 向小園瘦了一大圈,拿到手也不過才一萬出頭, 還不夠她這段時間自己的開銷。
電影名字後來定下來了,雷得不行——《嘿!我的兄弟我的熊》。
菜卷嘴角抽搐,這個名字真的沒關系嗎?也太雷了吧?
“沒辦法啦,上網絡平台的話,名字就得有噱頭,至少得讓人有點進去的想法。”導演覺得還挺滿意,而且得意,“這名字多好啊!”
小園無奈地想,得了, 有信心也是好事!
整個劇組對她的印象特別好, 明明她是年紀最小的一個, 人人都特別尊敬她, 一口一個“小園姐”,“園姐”地叫著。
殺青宴的時候是在國內四大餐飲巨頭之一的——沙縣小吃裡(因為實在是沒錢了), 劇組主創加上小園和菜卷一共十個人, 叫了餛飩,蒸餃, 油餅,拌面等等,喝著珠江啤酒(自帶的)。
導演兼編劇喝得醉醺醺,眼睛通紅, 心願已經了了,“我得感謝我們的小園姐, 沒有她就沒有這部電影, 我再敬你一杯。”
製片兼主演站起來, “再敬一杯!”
向小園前頭已經喝了幾杯,她酒量不太行,菜卷就替她喝了。
“你以後一定會火的,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你的粉絲!”
“鐵粉!”
“死忠粉!”
“……我再敬你一杯!”
“攝影師你也來,敬我們的園姐!”
“幹了,幹了!”
這間沙縣小吃在羊城的一條小街,店面不大,十個人基本就坐滿了。
羊城已經入夏,夜晚也很悶熱。紫藍的天空下,煙火氣十足,隔壁店傳來燒烤的香味,再過去是涼茶店,湯粉店,吃夜宵的人很多,熱熱鬧鬧的,十足的煙火氣。
向小園感受到一點充實的,接地氣的喜氣,她淺淺地笑了起來。
殺青後的第二周,這位導演給她介紹了另外一個角色,“小園姐,我的老友有個項目,角色很有趣,這是他的名片,你有興趣加他微信聊一聊吧。”
她想一想,反正也沒害處,加了微信聊一聊吧。
他們聊了幾句,向小園順便打開了電腦。
《抉擇》已經正式定檔,昨晚也點映了,豆瓣還沒評分,不過零星的評論都非常好,新浪與多家媒體對劇組進行了采訪,葦家寶,陳雲秀,鄒一蕊,何辰影幾個人都盛裝出席。
“是,這是我第二部 執導的電影,老實說,我非常緊張,不過有陳導,還有這麽多優秀的演員的參與,特別是影姐,我很幸運,現在的心願就是希望這電影能被更多人的喜歡,有更多的喜歡。”葦家寶一襲黑色西裝,衣襟口袋別了一小朵玫瑰花,高挑勻稱的身材,五官俊麗,比一旁的男主角還要搶眼,說話也圓滑得體。
陳雲秀則低調得多,充當著陪襯的解說角色。
鄒一蕊粉面紅唇,清純動人,她本來是流量小花旦,這是她擔任主演的第一部 電影,現場很多粉絲捧場,每次回答問提底下的粉絲都要尖叫好久。
“謝謝,謝謝,我還是新人,還有很多不足。”她鞠躬,春風得意,笑顏如花,“今後也會多多加油的。”
這條微博下面就有不少粉絲刷她的高清秀圖,各種寫作海報,進行控評和宣傳。
向小園抿了抿唇,這采訪沒有任何的關於她的問題。按道理說,她是女三,姐姐這個角色在劇情的推動中非常地舉足輕重,而從頭到尾,沒有人提起她,就好像根本沒有這個角色的存在。
想必記者的問題是劇組的主創團隊刪選過的,各種宣傳公關也有意地將她透明化。
這就是封殺的可怕之處。
小園發著愣,手機的震動讓她回神,掃了一眼,微信裡是導演給她發了一個文檔,“這是劇本,向小姐抽空看看。”
她沒立刻打開,而是接著搜索《抉擇》的消息。
網絡並沒有連貫的采訪視頻,向小園退了出來,滑動著電影的官微。
看到一條何辰影的單獨采訪,她頓了頓,還是點了進去。
“這是一個很難得的角色,離我又近又遠,因為我現實裡也是一位母親,孩子身體也不太好,所以有很深的代入感。”何辰影說話的聲音圓潤柔和,“然而她(角色)又有點不一樣,某些時候挺可氣的,哈哈,希望觀眾朋友看了之後不要討厭我才好。”
何辰影有過兩段短暫的婚姻,二婚有個兒子,才十歲,先天有心臟疾病,因為要照顧孩子,何辰影的作品並不多,不過部部是精品。她是國內中生代花旦的頂梁柱,也是中生代拿電影類“最佳女主”最多個的女演員。
鄒一蕊能有機會和她合作,足夠粉絲吹好幾年了。
媒體記者也笑,“怎麽可能呢,剛才觀眾還有不少人看哭了!我們都很愛你!”記者的話剛落,底下觀眾的掌聲如雷,還歡呼起來,她的資歷和名氣排在那裡,掌聲都是實打實的。
記者接著提問,“我替觀眾們問問何老師哈,你在這電影裡合作了不少年輕的演員,能否說一說你對他們的印象呢?”
采訪的幾個人都是坐在一起的,鏡頭帶到了葦家寶,鄒一蕊,還有男主角。
何辰影笑了,她穿著淡黃色的裙裝,V領口,裙身有蘭花刺繡,與鄒一蕊年輕靚麗的氣質不同,她是禦姐型的形象,她的美更加成熟嫵媚,一舉一動都是風姿。
“你這是套我話呢?”何辰影瞥他一眼,翹起唇,“我也是知道我外號的。”
記者嘿笑,裝傻,“怎麽何老師有外號呢?有嗎?”
觀眾席大聲笑,有的叫有,有的說沒有。
“何三金!”觀眾席上有個男聲叫道。
因為何辰影拿過三個電影類獎項的影后,影迷中有這麽叫她的。
何辰影往觀眾席一掃,眼尾一撩,“嗯?是這個?不是叫我‘笑面虎’來著?”
台上台下笑成一團。
向小園無意識地也彎了彎唇。
“大家都很可愛,老陳是我老友了,也沒啥說的,要說印象最深刻的,倒是演姐姐角色的,那個叫向小園的女孩子,很有靈氣。”
向小園一愣。
記者也有點吃驚,“……這位?”然後去看底稿。
台上幾位的表情也有點出乎意料的愕然,鏡頭掃過陳雲秀,他微微一笑,看向了何辰影。
觀眾席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視頻裡並不能看清楚和聽清楚。
這個視頻到此為止。
向小園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揚起嘴唇,烏黑的眼眸裡都是笑意的光點。
微信裡傳來導演的微信,60秒的語音。
她沒點開後,導演又發來一條文字信息。
“簡而言之呢,這是一部喜劇恐怖無厘頭電影,你不止扮演一個角色,是兩個。”
向小園往下看,“——僵屍,還有道長。”
“……”
又是僵屍又是道長,我一人分飾兩角?我還需要自己殺自己?
這是什麽電影?
她最終還是接了。
拍攝期間,《抉擇》在院線上映了。向小園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不上網,不討論,杜絕了一切關於這部電影的信息。
等她殺青了時候,已經到了秋天。
向之石也不在家,菜卷去找朋友去了,也許他們正在為了她到處找關系,找資源。
她接連拍了兩部電影,呆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自然而然地就聽到了很多信息。
向之石跟她說電影的成片很好,比陳雲秀以往的許多電影都要好,上映的時間也討巧,是衝著明年各大電影節的頒獎季去的。
然後他說:“你演得很好。我非常驕傲。”
菜卷說幸好幸好,基本她演的劇情都沒有被刪減,大概有三場戲。
菜卷說:“小園兒,我掐著表計算的,15分鍾的戲份,光這15分鍾你就能吊打女主角了。”
他們是她的親人,天生戴著濾鏡,小園不敢太相信。這近一年發生的事情多少打擊到了她的自信心,她那時去拍這部電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是高傲的,是興奮的。
而現在的她,有些茫然,有點生怯。
這天晚上,向之石和菜卷都沒有回來,她本來打算早睡的,可心裡像被小動物的爪子撓著一樣,怎麽都睡不著,她蓋上被子,還是無法讓那隻不安分的小動物妥協。
她還是起床穿了衣服,出了門,打了車。
“去最近的橦華廣場。”
車窗被覆了一層濛濛的濕意,滴滴答答地越來越密,雨漸漸大了起來。
小園終於打開手機,微博上一些實時的評論,總體都在誇電影好看,好多人說看得又氣又恨又哇哇哭,也有鄒一蕊的粉絲在誇,男主的粉絲在誇之類,還有吹葦家寶顏值的。
原來葦家寶在微博還是紅人。
微博看不出什麽來。她打開了豆瓣,《抉擇》評分 8.5分,短評掃下去,最上面幾條:
“何三金牛逼!牛逼!牛逼!(破聲咆哮!)
“有橦華一路保駕護航,這估計是陳雲秀票房最高的一部電影!”
“第一次有年輕人和何影后對戲沒被壓下去!這是何方神聖?”等等,這條是在說她嗎?
向小園往下滑,快速瀏覽,基本都是讚何辰影的。
長篇影評不少,她匆匆掠過:
“通篇以女性角色為主,關於親情,關於抉擇,步步纏繞叫人喘不過氣,只要身為女兒,身為母親都會有所感觸……沉重,壓抑,窒息的悲劇!”
“我懷疑男性角色的缺失是不是也是編劇的特意安排……”
她點開微博,搜關鍵字“抉擇,姐姐。”這下終於有內容了:
“嗚嗚嗚只有我一個人心疼《抉擇》裡的小姐姐嗎?”
“天啊,《抉擇》裡演姐姐的演員是誰?太漂亮太會演了吧?是新人嗎?”
“覺得有點面熟,不知道在哪裡見過?有這個演技為什麽沒有名氣?”
她在微博和豆瓣兩個軟件跳來跳去,後知後覺地發現胸口的小動物安靜了些,就像——大考後要查分數前,自己先去對答案,發現有正確答案帶來的安全感。
她買的是中間的位置,她早早入場,坐了下來,戴著鴨舌帽,露出一點雪白的耳垂和烏發。
等著周圍的觀眾慢慢就座,坐滿,燈光暗下來,幾個廣告播出,她的心一直提著。
等公映許可證的龍標閃現在大屏幕上,她的緊張度猛地達到了一個臨界點,手腳微微發顫,心都要跳了出來。
小園突然發現,這是自己第一部 在院線的高排片量的片子,也是第一部有這麽上座率這麽高的片子。
龍標過後就是橦華影視的片頭,卷軸翻開,是一大片留白的畫布,漸漸浮起水墨色,墨色枝乾迤邐中,紅花次第綻放,壯美挺直,一樹豔紅,風吹不止,生機勃勃。
卷軸合並,軸心印章浮現,隸書字體——橦華影視——唯一的投資方。
出品人:葦莊。
向小園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捏了捏發汗的手心。
等到第一個畫面出來的時候,她卻冷靜了下來,全然地投入。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也許……”全白的環境,只有輕悠悠的,毫無重量感的聲音。鏡頭往下,是何辰影的臉。
向小園心一顫。
這是一張憔悴至極的臉,頭髮枯結,素顏,她還是年輕的,可是皺紋爬滿了她的額頭,眼角,唇角。
這是一張受盡折磨的臉。
“也許,我會選擇我們娘倆一起死,不要捐贈,不要治療了。”
“你知道你不止一個女兒嗎?”另外一個人背對著鏡頭,穿著白大褂的人員,溫和地問她。
“……”何辰影靜了,她連眼神表情肢體都靜了,失去了知覺,靈魂被抽走似的。
“你還記得你有兩個女兒嗎?不是一個。”
何辰影仍然坐著,沒有知覺的模樣,只是當她聽到“不是一個”的時候,她的眼尾很細微地抽動了下。
這時觀眾已經知道了這是一位醫生的背景音,而何辰影演的這位母親遭受重大打擊導致了她精神不太正常。
“那能和我說說你女兒嗎?” 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只有背景音,聽到她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轉而換了個問法。
“我女兒,她好乖,她是我的寶貝,我的天使……”
何辰影的神情頓時柔和了起來,好的演員,隻用眉毛,眼睛,就建立起了了鮮明的角色關系,
《抉擇》的故事並不複雜,通過片中何辰影扮演的母親角色的敘述,開啟了整個故事。
“認識她爸爸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樣的滋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快樂!”何辰影的台詞功底極深,與大部分的女演員不同,她有好幾年的話劇舞台演員的經歷,一張口說台詞故事性十足,說到愛情,說到快樂,她的神情也在一點點的變化,五官都明亮起來,如枯木逢春般有了生機。
這一點生機和柔化特別能打動女性觀眾的心。
到底是什麽樣的愛情呢?
電影並沒有給男女戀愛的鏡頭,不過沒關系,何辰影這台詞功力讓每一個觀眾都有了腦補的空間。
“可是他走得太早了,上天太殘忍了。”
特寫了何辰影的眼睛,她化了老人妝,她的眼角周圍都是很深的紋路,還有斑點,老態畢露,而她眼裡的光說到“殘忍”時一下子就碎掉了。
“幸好,我還有女兒,是他最後留給我的寶貝,是我最珍貴的,最心疼的寶貝……”
那碎掉的光散開來,化作了點點淚花。
鏡頭轉換,是年輕的,裝扮華貴,氣質優雅的何辰影,看得出女兒自小身體不好,有很多精心養育的場景和畫面,漸漸地,小嬰兒長大,變成可愛的小女孩,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顯而易見,母女感情特別好。鏡頭帶到了不少精美的鏡框,一個一個精心擺放著,都是母女相擁而笑的照片,可惜好景不長,女兒患病,必須要換腎,而她卻無法配型。
“我想盡了辦法,都沒能找到合適的配型。然後……我想起來了,我還有……”
“還有什麽?”
“一段過去。”
“什麽過去呢?”
“……”何辰影的知覺似乎再一次被抽掉了。
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也不著急,等了一會兒,再細聲問她:“能和我說說嗎?”
何辰影唇線抿緊,她垂低了眼。
她沒說話,鏡頭替她說了。
是更年輕一點的何辰影,秀致纖纖,神情純真無暇的模樣,被同學慫恿拉著去了酒吧。
昏黃吵鬧的酒吧裡,她一身白裙,頭髮還別著珍珠發卡,猶如一朵清純的白花墜入了混黑不堪的水中。
光線都粗糙蠻橫了起來,沙沙作響,女孩子掙扎的哭聲,“我喝醉了,我頭暈,請你們送我回家……”
“求你們了……求你們了!我的同學呢?我同學去哪裡了?”
鏡頭愈發顫動,畫面更加昏暗,狂風暴雨中,牆角的一朵小花被澆得渾身顫抖,彎折的掉入泥水中。
鏡頭什麽都沒展示,又什麽都說明白了。
電影院裡全然都是寂靜,似乎人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接著是略年長的女人說:“不能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生下來,你就給我滾出家門,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憔悴的何辰影全身顫抖,絕望,委屈,不安,和惶恐,以及茫然,她雙眼紅腫而睜大,像是不明白她的世界為何突然倒塌,“……可,這是一條生命啊,她……”
她的手緊緊地壓在肚子上,她大哭崩潰,突然死命地捶打:“我打她,我撞她,她就是不掉,她就是在我的肚子裡啊……我也不要啊,可是她在跳啊……”
“她太大了,拿掉她我會死的!”
“媽媽,救救我,救救我啊!”
“……”
“生下來你養嗎?我們不會養這個來路不明的雜種,她是個孽種!”
“我……養不起……我也不想……”她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哭到不能直起腰,伏在地上,樓龍嘶啞。
“那生下來,就送走吧。”
“……好,好……”她伏著,已經顯懷的肚子隔開她臉和地面的距離,她顫抖著,伏在地面久久沒有起身,也無法起身。
觀眾席裡發出了“哎”“哇”“唉”的聲音。
向小園微不可見地吐了一口氣,放松了身子。
她之前看到的劇本並不是完整的,她一直奇怪母親為何如此偏心妹妹,絲毫都不在乎姐姐。原來有這樣的劇情,那就說得通了。
之前的劇本第一稿鄒一蕊是第一女主,何辰影是女二,想必是葦家寶讓程亦專門為鄒一蕊打造的,後來發現鄒一蕊演技撐不起這個劇本,所以改了二稿,有了向小園的救場,她變成了女三。
再後來,葦家寶和鄒一蕊鬧掰,葦家寶想“潛規則”自己,遭到她的拒絕,於是刪減了她的戲份。
所以這一版是最終的,變成了何辰影是女主。不過無論怎麽變,她這個姐姐的角色是必須要保留的,接下裡就輪到她出場了。
果不其然,車子緩緩開近一處別墅,大門打開,車子開進去,繞過了花壇,繞過了鬱鬱蔥蔥的綠植,停止。車門打開,一雙圓頭皮鞋露了出啦,兩隻鞋頭的皮已經被磨得破舊不堪,頓了頓,下地,站著不動。
有畫外音,大概是管家或者傭人,“小姐,到了。”
皮鞋向前走了一步,停住。
鏡頭往上,包裹在寬松的黑裙子的纖瘦無比的背影,灰黃的發尖,鏡頭往上,拉開遠景,是潔藍的天,還有高聳華麗的三層別墅。
一個渺小與巨大,破舊與華麗的對比。
“小姐,到了。”畫外音重複了一遍。
黑裙子還是沒動,微風輕輕拂過她的裙擺和發梢。
觀眾知道她在注視著房子,心中也了然一大堆信息——想必這就是那個被送走的孩子。是個女孩,是她女兒的姐姐,是她大女兒,看穿著打扮過得很不好,被送去哪裡了?找回來就是難道是為了……
還有……長什麽樣呢?
鏡頭像聽到了觀眾所想,切換了黑裙子的正面。
身板瘦,皮膚白,臉……很冷漠,過長的劉海遮住她大半張臉,膚色是沒有營養的白,眼睛很黑,像絕美的黑曜石,極其深邃,卻無絲毫的波動。一種被隔離的局外感撲面而來。
這個亮相,不帶任何情緒,卻有點驚心動魄。
小園呼吸一窒,又突然極度緊張起來,好像此時此刻全體觀眾都會轉過頭來,認出了她,並要仔細觀察她的反應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坐在電影院裡觀看自己演的電影。
處女作那部《小文》不算,她看的是和主創的媒體首映場,坐在前排,無法第一時間就知道觀眾的反應。
而現在,她是觀眾席中的一員,感受儼然不同。
拍戲的時候,是根據統籌和場務安排的計劃表排戲,也是導演和監製的安排,情節並不具有連貫性,剪出來的成片也不一樣,所以,演員的感受和觀眾一樣,對故事有最直接的反應。
只不過由於演員參與其中,看著自己的戲,有種奇妙的感覺。
現在看,她的表演也不是太完美的,和鄒一蕊對戲的時候,毫無疑問是碾壓式的,那是因為鄒一蕊太弱了。也許稍微過了點,還能夠再克制點,她當時太久沒進片場了,可以有點炫的嫌疑,情感還可以再收一點。
和何辰影對戲的時候,她是被很好地引導著的,那是與高手對招的感覺,也是被照顧的感覺,所以……
她低頭沉思,感覺自己又悟到了一點。
“嗚嗚嗚……”
和小園隔著一個座位是一對情侶,這時女孩在擦淚,輕聲地抽泣。
熒幕上正是她和何辰影對戲的片段。
“哎,哭什麽呀?”她的男友有點好笑地悄聲問她。
“唔,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好傷心!”女孩把頭靠向男友,抿了抿嘴。
“傻瓜。”
“果然姐姐好令人心疼啊!”女孩子吸吸鼻子,“我看豆瓣上的影評上這麽說的……”
“……她媽確實很偏心!”
“也是……可她也好可憐……”
“好難啊!”
向小園有點發怔,再旁觀四周,視線所及處,有不少觀眾跟這位的表情差不多。
她的視線重新回到了熒幕,熒幕的光落在她的臉上,在她的眼裡飛舞,漸漸從她的眼眶裡溢出。
“啊?死啦,就這麽死了?”
“啊?”
“是啊,死了,你沒看劇透啊?”
“知道啊知道,可是死了也太突然了吧……”
“可能有什麽別的用意?”
“命運有時就特別殘忍!”
姐姐這個角色因為移植了腎髒引發並發症去世時,影院發出了迄今為止最大的響動。
她的戲份突然被砍,姐姐也就“被死掉”了。
之後完全就是鄒一蕊和何辰影的戲份,鄒一蕊不能接受姐姐因為自己死亡,精神負擔過重,移植過來的腎髒也出現了排異現象,身體狀態每況愈下,心理狀態也不好。
鄒一蕊的演技實在一般,盡管由何辰影帶著,還是挺讓人出戲的,最後妹妹這個角色跳樓而死,何辰影演的母親角色瘋了。
畫面回到了開頭的何辰影這裡,這個女人可以說一生遭遇了許多的不幸,令人同情,在人生的十字口處她做了好幾次重要抉擇,最後落得孤身一人,瘋瘋癲癲的下場,實在是令人唏噓。
鏡頭給得非常近,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她的衰老,她的絕望。她雖然活著,也只是一具僅剩呼吸的軀殼,靈魂早已死去。
“我為什麽不死呢,我應該要去死的,我要去陪我的女兒……”
她的面部神經像死了般,只剩下肌肉在抽搐,“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麽意思呢?”
“你怕她們孤單嗎?”
“她們?”
“……”
“是,我要去陪我的丈夫和女兒。”
“大女兒呢?”
“我要去陪我的丈夫和女兒。” 她木然地重複喃喃道。
“……”白大褂靜了靜,接著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下去了。
到最後她都沒有承認她還有另外一個女兒。
“我要去陪他們,陪她們……”
攝影機拉遠,畫面模糊,變黑,在何辰影細細碎碎的話語中結束了。
畫面沒有亮起來,而是醫生的聲音,在和同事探討病情的樣子。
“她不願意承認,所以一直沒有進展。”
“她也許內心清楚,不願意面對,乾脆就否認了大女兒的存在。”
“……哎,也是可憐。”
“……她的積蓄足夠在這裡度過下半輩子了,我們也只能盡人事……”
腳步聲走遠。在醫生們的口中,也許僅僅是一個案例。
結束了時候,觀眾席又是一陣歎息。
燈光亮起來的時候,向小園把帽子壓低,一手撐著臉,坐等其他的觀眾退出影院。
“哎,看得我心情好差。”
“我也是陪你來,我才看的,要不然我就看隔壁的科幻片了。”
“何辰影演得太好了!可是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哎,我覺得那個姐姐的演員長得好好看啊,演技又好,是誰來著?”
……
男男女女從向小園身邊經過。
出了電影院,雨非但沒有停,反而愈發大了。
小園抬手壓了壓帽子,掏出手機,走到公交車站台,掏出了手機,雨太大了,車不太好等,趕過來也需要好幾分鍾的時間。
她左右張望,剛好一輛經過家裡路線的公車到站,她跳了上去。
暴雨嘩然,她靠在車窗上,路燈從眼簾掠過,在雨霧中是朦朧的光。
“你怎麽這個時候才來呢?老師不是交代你不能遲到了嗎?”
“老師,我……”六歲的小女生不知道怎麽說。
“快去換衣服,我讓化妝的老師過來。”班主任急得轉轉團,“馬上就到你上台了。”
“哎,向同學,你這臉怎麽了?”
“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能毛毛躁躁的,給她這裡多撲點粉,對了,歌詞台詞什麽都記住了嗎?”
“記著的,老師放心。”
向小園記得那條裙子特別漂亮,是一條紅白的蛋糕裙,有蕾絲裙擺,小紅鞋,外面還要披著紅色的兜帽披風。
她挎著小籃子,在舞台的一側,忐忑地往外偷瞄一眼,台上布景都好了,台下密密麻麻坐著好多人,都是學生家長。
“去吧,加油!”老師把她往外一推。
她身不由己往前,整個身子就彈到了舞台。
頂燈一打,一束光追著她,整個舞台的焦點都聚集在她身上。
好神奇,她突然一點都不害怕了。她開口唱:“我獨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我把糕點帶給外婆嘗一嘗,她家住在又遠又僻靜的地方,我要當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
老師把《小紅帽》的童話故事改編成一個小小的音樂劇,要唱,要演,要講好整個故事。
她發揮得比彩排的時候還要好。
最後那段獨白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專注地聽。
家長們看得津津有味,笑逐顏開。結束時,她和小夥伴們經老師提醒,齊齊握手彎腰,像模像樣地謝幕。家長們非常捧場,起立為他們叫好鼓掌。
台上的小夥伴咧開嘴哈哈摟成一團。
茫茫的雨霧中,向小園久違地重溫了當年的一幕。
她唇角勾起一點笑意,眼眶卻緩緩濕潤了起來。
“很漂亮啊,演技又好,是誰呀?”
“印象深刻的?叫向小園的一個女孩子,很有靈氣的演員。”
……
不知怎麽的,她鼻子愈發酸楚,面頰盡是溫涼溫涼的,她抬手去擦拭,眼淚越擦越多。
她不會忘記自己是如何愛上表演的,也不會沮喪,不會退縮。
只要有人肯定,她就會繼續演下去。
夜深,公車上的人不多,車窗與外界隔著一層薄淡的水汽,雨把夜都包圍起來了,小園把這段期間壓抑的委屈,不甘,混淆著許多說不明的東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那點肯定就是她心中不滅的火,她會懷抱著,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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