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的拍攝步入正軌， 越來越順利，已經到了最後幾場重要的戲份。

　林栗上次與沈芮已經不歡而散，沈芮已經將話都說到那份上了， 她只能流著淚走開，她消沉地好長一段時間， 無法靜心學業， 一晃日子就到了沈芮調職去別的城市的時間。

　她還是忍不住去找她，她想再問清楚，是否沈芮已經真的不喜歡她了， 已經將她放下了，她知道自己已經卑微到了極致， 可是沒有辦法，沈芮比她瀟灑得多，她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給自己一個交代。

　她按了門鈴， 沈芮來開門。

　門一開，兩人對視的這個鏡頭， 電光石火的幾秒， 何辰影和小園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陳雲秀都不太滿意，主要是對何辰影的表現不太滿意。

　沈芮開門見到林栗， 她是意外， 又仿佛預料到了，可她神情中又有點尷尬， 其實她是不想要見林栗的， 但是她看到林栗的眼睛， 卻拒絕不了。

　“你剛才演得太明顯了， 太早泄露了她對林栗的感情， 應該還要再收一收。”

　何辰影沉思了幾秒， 看了看在旁守著情緒眼眶通紅的小園，又瞅一眼老陳說：“這樣會不會顯得……沈芮有點太無情了。”

　陳雲秀眨了下眼，笑了下，“老何，你怎麽了？這時候沈芮的兒子就在她家裡，她很保護孩子，孩子又是跟他爸爸一起生活的，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所以沈芮是不會將自己的私生活過早過多地在她兒子面前……”

　“嗯嗯嗯，”還沒等陳雲秀說完，何辰影擺擺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陳雲秀一頓，小園也看了看何辰影，旁邊的人都察覺到了何辰影今天拍攝的情緒狀態不太對。

　何辰影喝了一口水，深深地呼吸了幾口，轉過頭來似乎情緒平穩了點，好了，再來一條吧。”

　“媽媽，誰來了？”一個看著大概九，十歲的男孩跑了過來，拉住了沈芮的手，一雙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瞅著林栗。

　林栗怔了怔，抬眸看向了沈芮，沈芮也在看著她。

　沈芮眼波略動，一點說不出的請求晃一晃，林栗的眸中水光彌漫，唇角苦苦地一勾。

　“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沈芮的眼眶似乎也發熱了起來，“嗯，是媽媽的朋友，快叫人。”

　“姐姐，你好。”小男孩脆生生打了個招呼。

　“……你好。”

　“你來幹什麽呀？”

　“……我，”林栗哽了一哽，抬眼快速地瞅了眼沈芮。

　沈芮怔了怔，晃了晃神，頓住了。

　這裡何辰影吃了個NG，安撫完小演員的情緒，攝影機繼續工作。

　“聽說你，你們今天搬家，我是來看看，”林栗木然地勾起一點笑，“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地方。”

　“我的東西不多，大部分都寄走了……”沈芮的嗓音仿佛薄了幾分。

　說到這裡，兩人都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對方。

　孩子很自然地捕捉到空氣中不同尋常的一點氣氛，他仰頭先瞧了一眼沈芮，又瞄了瞄林栗，看不出個所以然，也不太感興趣，於是說：“媽媽，那我去車上等你。”

　小演員離開了之後，兩人的氣氛頓時有了點變化。

　林栗眼裡含著淚，看著她問：“這就要走了嗎？”

　沈芮胸前起伏，點了點頭。

　林栗往後靠著門，似乎在找一個支撐點，她抿緊了唇，什麽都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對視著，似乎還有太多的話等著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說，可誰都沒有當先開口的那一個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片場似乎都彌漫著一種無法言道的悲傷。

　林栗站直了身子，走了出來，沈芮關上了門，並且鎖好。

　兩人默默地走下了樓。

　陳雲秀在這一段並沒有拍攝兩人的神情，可是將鏡頭對準了她們的鞋。

　一雙高跟鞋和一雙運動鞋的影子在燈光之下並排地走著，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一快一慢，有時重疊在一起，有時隔開了很遠。

　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

　知道快到了車子前，兩雙鞋才停止了走動，沈芮的聲音才響起，“……好好讀書，有什麽困難，還可以找我，我這個電話號碼會一直保留著。”

　林栗沒有說話。

　隔了一會兒，高跟鞋先走了。

　鏡頭再往上，對上的是林栗淚流滿面的臉，她死咬著唇，什麽話都沒有說，仿佛只要一說話，分手就成了定局。

　可這確實是她無能為力的定局了，林栗咬著唇，無聲地，發抖地在哭。

　車子緩緩地開動，車燈流彩，林栗反射性地眯了眯眼，接著她睜圓了眼，不敢置信地，又仿佛正才被“她真的要離開自己了”這事實狠狠地擊中，她想跑過去挽回了什麽，抬腳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她愣住了。

　好幾秒後，她才發瘋地追，可沒跑幾步，她就摔倒了，她想跑起來，卻像失去了力氣慢慢地坐在原地，怔怔地望著，抽氣地哭。

　《遇見》的前方大部分劇情與好萊塢的原版已經大相徑庭，結局都是差不多了，只是小園不想按照原版的追車戲那麽拍。

　原版的兩人戀情的互動更為激烈，更為外露，所以這段追車戲裡，年下的那位演員拔腿跑著追，摔倒了，也不顧傷痛爬起來追，她是奮力地不顧一切地爭分奪秒地想要挽回。

　可小園將這段戲處理多出了幾個層次，更含蓄，更無助，更絕望，因為林栗被沈芮否定得更多，原版那裡年下的那位並沒有與年上的兒子有互動，別小看這幾句短短的對話，已然耗盡了林栗所有的勇氣和希望。

　“好，卡！”陳雲秀喊了一聲，籲出一口氣，往旁掃了一圈，劇組的工作人員本來入戲了，個個都耷拉著眉眼，聽到導演這句卡的時候才恍，很快就有人鼓起掌來。

　小園掩著臉，朝他們擺了擺手，就走到一邊去坐著，她的情緒還沒緩過來，眼角泛酸，喉嚨發酸。

　她抹了抹眼角，既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戲癮發作過後的舒爽，還有點驕傲。

　她本來哭得眼睛鼻子都粉了一片，淚痕還未乾，小嘴已經抿了起來，接著綻開了小小的弧度。

　何辰影從剛才上一個鏡頭出來後目光就在她身上沒離開過，見她短時間內表情精彩紛呈地轉換，實在是有趣，她不自覺地也露出了點笑意。

　稍後是她的劇情了，沈芮其實在車後鏡看到了林栗在後面追車，看著她摔倒，看著她跌坐在路上起不來只是哭泣，看著她慢慢慢慢地變成一個小點，直到完全看不見了。

　她的眼睛也紅了起來。

　她的心也不是鐵做的，怎麽能不動容呢。

　她原以為林栗會像之前一樣纏著她哭鬧，開門見到她的時候，其實她內心是排斥見到她的，她擔憂她在孩子面前鬧起來，誰知道她什麽都沒有做，連一句質問的話都沒有講。

　說到底，是她虧欠了林栗，是她對不住她……可她沒有辦法。

　捋了一遍沈芮的心境，何辰影眉頭蹙緊了。

　她實在是不懂，為什麽會沒辦法呢？

　孩子跟著爸爸生活，家庭生活環境優渥，爸爸也經常陪伴他成長，這孩子的身心非常健康，沈芮肩上的擔子並不重，她不像孩子說起她的私生活，孩子也不會主動去問，更加不會干擾她，等孩子大了，懂事了，再考慮將事情告訴她，不說也完全可以。

　沈芮之前工作太忙，丈夫抱怨，婆媳關系不和，她好不容易才從婚姻的大牢籠出來，不願意再受到任何的束縛，這她也能理解……

　只是她不是對林栗動心了嗎？

　她比林栗大那麽多，不該做負責任的那個麽？

　她這麽毅然地離開，就沒想到林栗過後會怎麽樣嗎？

　何辰影沒想到在演這段的時候，自己居然卡在了這段出不去了，她演了幾條，陳雲秀都說她抓的感覺不對。

　“不行，老何再來一次，收一點一點。”

　“還要再收一點。”

　“太多了，她如果這麽痛的話，早就把車掉回頭了。”到了第三次，陳雲秀再跟她說的時候，何辰影忍不住回道：“那為什麽不乾脆掉頭？”

　“我覺得很有問題！”

　此話一出，在場聽到的人都愣住了。

　陳雲秀也怔一怔，“啊？你的意思是改結局？”

　“為什麽不能改？”

　何辰影從影二十年，從來沒在片場發過脾氣，也極少質疑編劇，今天破天荒地就是過不去這個坎了，連編劇程亦都聞聲趕了過來，

　這個班底都是經常合作的人員，大家也都是橦華的同事，程亦和陳雲秀認認真真地聽完了何辰影的意見，陳雲秀神情糾結又費解，欲言又止，他不太明白為什麽何辰影突然會這麽想，在劇本裡已經完整又清晰地體現出來了，而之前的拍攝的情感線都建立在這基準上，她怎麽會突然就不能理解了呢？

　程亦推了下眼鏡，點點頭，“我明白的你的意思，可是辰影，沈芮本來就愛得有所保留啊！”

　何辰影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棍，“……”

　程亦目光炯炯地地看著她，語氣溫和，“她 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不平等。”

　“辰影，你在演沈芮，沈芮不是你。”

　何辰影隻覺得她這句話像一記破繭穿雲的拳頭，擊中她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地方，一拳到肉，生疼。

　如果，如果是她的話，她也會這麽選擇嗎？

　“怎，怎麽了？要改劇本？”

　今天本來沒有小園的戲了，不過她不想那麽快收工會酒店，菜卷給她買了熱奶茶，她去卸妝，正好接了個哥哥的電話，回來拿了奶茶聽了一句“要改劇本了”，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了。

　她看著何辰影微低著臉，聽到自己的聲音，眼睛掠了過來，臉上還帶著未褪去的悵惘和茫然。

　“沒事，你給辰影對對戲。”程亦對陳雲秀了使了個眼色，兩人前後走離開了，留給她們兩個人單獨的空間。

　小園了解了大概，她坐到何辰影身邊去，cha好吸管，將奶茶遞到了她面前，“姐，先喝一口熱熱吧。”

　十二月的江城，那股子濕冷像會滲入骨頭裡去，拍夜戲真的是夠嗆。

　何辰影看著她，“你呢？”

　“我不喝了，你喝吧，加了芋泥，很好喝的。”小園淺淺一笑。

　何辰影就沒再拒絕，她喝了一口，香濃可口，舌尖還嘗到了綿密的芋頭香，瞬間覺得心頭暖適。

　“讓你看笑話了。”何辰影苦笑道。

　“怎麽會？” 小園馬上說，“我不會這麽想。”她怎麽會笑話入戲太深的演員呢？

　何辰影懂她的話，她再喝一口，抿了抿唇，問道：“你也覺得沈芮不夠愛林栗嗎？”

　小園思忖了幾秒，說：“她也不是不愛林栗，只是，怎麽說呢，她沒有去選擇她，沒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林栗實在太依賴她了，想在她身上獲得很多很多的關注，很多很多的愛，其實給沈芮的壓力太大了。”小園低斂著眼，聲音也低了不少，“而沈芮離婚的時間並不長，她不想再去背負太‘沉重’的愛。”

　“她自己其實內心也清楚對吧？”何辰影低喃道，其實她自己心裡也清楚的。

　“嗯，她清楚吧，所以才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小園托著腮說，“她們其實一開始就有太多的一樣了，年齡啊，社會身份啊，職業啊等等等，如果兩個人都想去維持，去呵護這段感情，也不是沒有希望的。可是林栗不太懂，她太心急了。”

　“……是沈芮先放棄了。”何辰影深歎，“可能站在上帝視角，我們能很清晰地分析，太苛求當局則迷的兩個人了。”

　“嗯……”小園在心裡將她和葦莊的事情也同步播放了一遍，靈光閃爍，“所以要兩人都有心才行，只靠一人的一廂情願是不行的。”

　何辰影沉默了很久，才笑道：“反而是你來開導我了，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對感情看得這麽透……”

　“啊，也沒有啦。”小園靦腆地笑了笑，她看著前方，“可能，也以前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吧……”

　何辰影神情一頓，猶疑了幾秒，偏頭看著她，“……小園你是像沈芮，還是更像林栗。”

　小園一怔，又笑著回答了，“我不會像林栗一樣完全依賴一個人，不過，我會對我的感情全力以赴，毫無保留，不到最後一刻我是不放棄的。”

　要是早幾年她不會去思考這問題，也回答不了，不過現在的她，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可以回答了。

　何辰影微微一震，隔了一會兒才轉開了目光，再喝一口奶茶，原先溫熱的奶茶已經變冷了不少，她手掌張開握住了杯身，去感受那殘余的溫溫的觸感……

　回來後的何辰影把那段戲完成得很完美。

　沈芮是難過的，也是心疼的，可她更懂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就是不願意再繼續了，她也愧疚，可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再回去，即使她知道這一刻回去，林栗還在等著她。

　不止這一刻，接下來的幾年裡，林栗都在等著她，等著她的回應。

　可沈芮知道長痛不如短痛，她不能再耽誤林栗了。

　懷著深深的心疼，無法祛除的愧疚感，沈芮中途將車靠邊停了，含著淚，慢慢地抽完了一隻煙，後抬起眼，無言地望向了天空，淚水緩緩地無聲留流了下來。

　鏡頭漸漸拉遠，光霧模糊。

　何辰影在陳玉秀喊了好幾聲“卡”後才回過了神，她深深地呼氣，眼角微濕，一股傷感在她內心徘徊不去，她一抬眸，小園站在不遠處，對她微笑，兩隻手都翹起了大拇指，朝她比劃。

　燈光下，她卸過妝的素白精致的小臉，笑容無比嬌灩。

　何辰影淚光盈盈地想，也許有這一刻就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