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出乎意料,沈庭未呆了很久。
他回過神後腦中鑽進的第一個想法是,孩子是不是可以留下來了?
這麽想著,便問出了口。
連訣冷淡的表情讓人很難猜測他的情緒,他看了沈庭未很久,才很輕地嗯了一聲,接著意有所指地開口:“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盡管沈庭未理智上想拒絕,沉默片刻,張口的話仍變成了順從:“……我要回宿舍收拾東西。”
他沒有精力揣測連訣的意圖,哪怕是利用他或是羞辱他都一樣,他必須接受。
不是他想要什麽,而是,但凡有一絲希望,他都不會選擇把孩子拿掉。
……現在,和連訣結婚就是那一絲希望。
他需要平靜安穩的生活,連訣能夠給他。
這份生活裡最壞的不過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
最好的也一樣——他不需要連訣的愛,也不需要付出愛。
想必連訣不常到這種地方來,他用近似審視的目光打量過張貼著小廣告的破敗的樓道,與眼前鏽跡斑駁的灰紅色防盜門。看到沈庭未的手按在年月久矣的舊門把上,他眉頭皺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麽髒東西。
沈庭未轉動完鑰匙,又抓著反光的金屬門把用力晃動幾下,門才應聲而開。
“我很快就——”
沈庭未想說我很快就出來,你可以在這裡等我,連訣沒有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越過他進了門。
餐桌上有昨晚同事吃完沒有收拾的外賣盒,天氣熱了,剩飯放了一天,味道可想而知。
連訣手臂微動了一下,但還是那樣板正地站著,沈庭未注意到了,他猜想連訣可能是想抬手掩一下口鼻,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忍耐住了。
“收拾吧。”連訣的催促很委婉。
臥室門打開,黑洞洞的房間沒有投進一點光,遠看像口不可估測的深淵。
沈庭未走進去,黑暗將他纖瘦的身體吞沒,連訣站在門外,視線中只看得到他雪白的後頸。
沈庭未半天才在牆上摸到開關。燈亮起來,連訣發現他住的房間真的很小,小到連個整體的衣櫃也塞不下,他甚至不需要轉動目光,就能覽盡房間所有陳設。
沈庭未沒邀請連訣進來,徑直走到床邊。
連訣看他從洗得發白的舊枕套裡掏出身份證和戶口本,沒忍住說:“你就放這裡?”
“我沒別的地方可以放。”他回答。
沈庭未把證件收進口袋的動作堪稱得上小心翼翼,連訣想問他至於嗎,卻莫名回味過他剛才的話,心道算了。
“衣服別拿了。”連訣想到他那天穿的T恤。
沈庭未應了聲“哦”。那就沒什麽要拿得了。
他離開前看到桌上剩下的半板藥,猶豫要不要裝起來,這個藥很貴。
從連訣的角度只能看到錫紙板邊的空藥盒,不耐煩地催:“吃完了可以重新買。”
沈庭未搖了搖頭,最終沒把藥拿上,朝連訣走過來。
“沒再吃了。”沈庭未聲音很輕,“查出來以後,就沒吃了。上面說懷孕忌用。”
連訣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會兒,忍無可忍地轉身:“行了,東西拿完了就走吧。”
回去的路上兩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中途連訣打了兩通電話,一通是叫人來收拾房子的,另一通沈庭未沒聽,聽也聽不懂。
他望著窗外發了會兒呆,道路兩旁的樹影快速向後傾斜,看久了覺得困。副駕座椅調節的正是舒適的角度,他靠在座椅中沒過多時,便昏昏欲睡。
快要睡著時,他聽到連訣問:“晚餐要中式還是西式。”
沈庭未睜開眼睛反應了兩秒,然後輕輕地說:“都行。”又補充,“不用問我的意見。”
連訣“嗯”了一聲,對電話那頭說:“中餐吧。”
電話那端很快應道:“好的先生。”
電話掛斷後,沈庭未對著車窗打了個哈欠,強打起精神坐直了。
他輕輕吸了下鼻子,眼尾沾著剛才打哈欠泛起的潮濕,叫道:“連先生。”
連訣目不斜視地開車,沒看他:“有話就說。”
“我還沒有做檢查。”沈庭未看著他,實話實說,“隻用了試紙,一共五次,結果都是陽性。”
他頓了頓,繼續說:“試紙只是起到測試作用,準確率沒有達到百分之百,所以在還沒有經過正規檢測前不能完全確定。但孕早期的症狀與我現在的情況基本吻合,懷孕的幾率很大。”
連訣安靜著等他說完,嘴角稍帶起一點笑意,卻又不太像笑。他不冷不熱地問:“你不是去過婦產科了嗎?”怕他想不起來似的,刻意地提醒道,“前天下午。”
沈庭未眼裡流露出詫異:“你怎麽……”
連訣順著他的話:“路過。”
理由很扯淡,但連訣說完以後仍意識到自己配合表演的樣子也像神經不太好,臉色沉了下來。
沈庭未心不在焉,沒察覺到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婦產科男性沒辦法掛號……”他的聲音很低,聽起來有些懊惱,“驗血我也不敢去,查出來可能會很麻煩......我有點怕。”
連訣從後視鏡裡看著他垂眼思索的樣子,慢慢吸了口氣,用盡了畢生修養才總算吞回“有病”兩個字。
他的目光從鏡中與沈庭未對上,沈庭未的眼神裡帶著那種很會裝可憐的薄霧,甕聲說:“你要不要請個醫生幫我看看啊?我今天……”
連訣收回眼,冷淡打斷道:“這個以後再說。”
沈庭未想說這個沒辦法等太久,尤其今天下午感覺肚子有點痛,他側眸,見連訣不耐煩的表情,於是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晚餐只有兩個人吃,但阿姨還是做得很豐盛。
飯菜還算合口味——準確來說比沈庭未這段時間吃得任何一頓飯都好過百倍,但他還是沒吃多少,筷子隻碰過離他最近的盤子。
餐桌很長,餐廳垂下的玻璃吊燈將餐具映得雪亮,冷白的閃光折射進沈庭未眸子裡,有些晃眼。連訣坐在對面,沈庭未微微眯起眼,還是看不清楚連訣的表情,索性放棄了。
連訣還沒吃完,他不好先起身,乾坐著也不太好。他盯著眼前那盤顏色鮮亮的爆炒蝦仁,強壓住味道引起的胃部翻湧,夾起一顆青豆放進嘴裡。
屏息咀嚼了許久,沈庭未還是放下了筷子,他忍不住問連訣:“你為什麽要和我結婚?”
自然不是因為孩子。
縱使沈庭未再遲鈍,也不至於這麽久還沒看出連訣的敷衍——連訣大概自始至終都沒相信過他的話。
“與你無關。”連訣沒有抬眼,語氣很淡,聽上去卻天經地義。
沈庭未皺了下眉頭。
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嗎?什麽叫與我無關?他在心裡說。
“哦。”他低低地應了聲。
處於劣勢的人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沈庭未沒再說話,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連訣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問題。
“明天下午兩點前,給我一個親友的邀請名單。”連訣似乎是想找補一下,“如果你需要一場婚禮的話。”
沈庭未握著湯匙的手一頓,他沒抬頭,好像並不需要連訣這樣難得的和善與體貼,聲音很低地回答“沒有”,他捏著細長的金屬湯匙,修剪光滑的指甲卡進湯匙柄上的紋路裡:“……我是說不需要了,你安排就好。”
連訣看了他一會兒,什麽也沒問,隻回了聲“嗯”。
話題結束的很乾脆,突然提起的親友讓沈庭未的情緒變得很低落,他不說話,連訣更是不會主動開口,後面兩個人都沒再出聲。
晚餐後連訣一聲招呼都沒打就徑自上了樓。
片刻後,沈庭未決定起身幫阿姨收拾餐桌。
阿姨止住他的動作,惶恐地說:“沈先生,這些事情我來做就好。我泡了果茶,您可以去沙發上休息一會兒。”
沈庭未少有被人伺候的時候,眼下與人奪盤子又不太雅觀,他猶豫了一下,將手裡的盤子遞給她:“辛苦您了。”
阿姨連道幾聲不辛苦,撤了盤子匆匆走了,好像與他多待一會兒才是辛苦,沈庭未隻好轉身離開廚房。
剛在沙發上坐下,門口進來一個人,向他打了聲招呼:“沈先生。”
沈庭未從還沒坐實的沙發上起身,衝來人頷首:“林先生。”
林琛同樣頷首,示意他不必拘束,他走過來,從皮質的黑色文件夾中取出幾張表放在茶幾上。
不等沈庭未看清楚表格上的字,樓梯上響起一道低沉嚴肅的聲音:“來我書房。”
沈庭未下意識抬眼往聲音源頭望去。
連訣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了一件淺灰色的純棉家居服,正站在二樓居高臨下地睨著樓下,他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金絲細邊眼鏡,鏡片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掩去了他鋒利的眼神,卻又不知為何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冰冷而不近人情。
“好的連總。”林琛取出一支鋼筆遞給沈庭未,“麻煩沈先生填寫一下。”
連訣說完話便轉身進了書房,沒有將半點余光分給沈庭未,沈庭未收回眼接過鋼筆的同時,心裡莫名其妙地想,他近視嗎?之前好像沒見過他戴眼鏡。
林琛是在兩個小時後同連訣一起下樓的,沈庭未已經填好了表格上的個人信息,林琛檢查過後,點了點頭:“還需要您的身份證和戶口本原件。”
沈庭未從口袋裡拿出證件,稍顯艱難地將證件遞給林琛,他眼巴巴看著林琛將證件裝進隨身攜帶的皮包中,有些不解:“不過,為什麽要出國?”
林琛的眼神也帶著同樣的不解,他的視線越過沈庭未,看向身後的連訣,又看回他,不確定地開口:“您和連總不是……”
林琛見沈庭未神色茫然,心中不由一緊,心道該不會自家老板連結婚這麽大的事都沒有通知另一位吧?
“您與連總不是要注冊結婚了嗎?”林琛把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並試圖向沈庭未解釋,“C國是世界上最先推行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同時也是現如今唯一可以在國內進行公正並且承認同性婚姻事實的注冊登記國家。另外,C國現階段已經有了一套完善的針對同性婚姻的法律體系,婚後可以最大程度保障婚姻內您與連總雙方的權益。”
“同性婚姻?”沈庭未還是沒懂,他不是完全能夠理解這個詞的含義,眼中更迷茫,“是指男性與男性?需要出國才可以注冊結婚?我們不可以就在國內結嗎……”
“你以為我在跟你玩過家家嗎?”連訣反問他。
他在沙發上坐下,沒留給沈庭未太長反應的時間,對林琛說:“預約後天登記。”
林琛很快道:“好的連總。”
“等,等一下。”沈庭未還沒完全從國內竟然不允許同性注冊的狀況裡理清楚頭緒,聽到這裡急忙打斷,“後天不行,我還要上班……”
連訣冷覷了他一眼:“賣藝也這麽積極?”
沈庭未被他噎住了,終於忍耐不下去:“你說話一定要這麽……”
話沒說完。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林琛,心想算了,把刻薄兩個字吞了回去。抬頭,注意到連訣還盯著他看,似乎對他後面的話十分好奇,沈庭未嘴唇動了動,索性破罐子破摔改口應了聲:“嗯。”
他清晰地感受到連訣的視線移向他的小腹,眼神裡的嘲弄不難讀懂,他下意識抬手遮擋,生硬地解釋:“工資還沒發。”
連訣瞥到了他的動作,輕嗤了一聲,卻破天荒地沒諷刺什麽,大概是旁邊還有外人在的緣故。
“辭掉。”連訣說。
其實連訣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凶,語氣比起命令更像是勸說,但他不客氣的口吻還是讓沈庭未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逆反心理,他難得這樣直接地說“不行”。
連訣對他的反應似乎也覺得意外,臉色也很快沉了下來,他只能裝作沒看見。
他在蹦床樂園還沒工作滿一個整月,先前面試的時候店長跟他談得很清楚,要做滿一個月才能發薪水——還有那筆高額的提成。
沈庭未突然想到那張莫名其妙的充值卡,又想到先前電話裡連訣說了一半的話。
“是你辦得卡嗎?”沈庭未神色有些複雜,“那張五十萬的蹦床卡。”
“五十萬的……蹦床卡?”林琛詫異地看向自家老板,他倒是早就知道沈庭未在蹦床樂園工作,但自家老板這套追人的方式未免有些……過於落俗了。實在讓他大跌眼鏡。
連訣端起水杯時不自然的動作讓沈庭未有點想笑。他當然沒敢真的笑出來,隻若無其事地解釋道:“我還要再工作一周才會發薪水……我想拿到薪水再辭職。”
他認真地問連訣:“可以嗎?”
連訣總算分出一眼給他,放下水杯,起身時道:“隨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