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庭未這段時間睡得最沉的一覺。
醒來時眼前不再是不分晝夜的黑暗,沒拉嚴的窗簾縫隙中有一縷淺金色的晨光鑽進來,他的呼吸間不再帶著那股不論怎麽清掃都除不去的霉塵味,脊梁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被硬木床板硌得生疼。
他沒有手機,樓下的客房裡也沒有表,之前住的地方隔音比較差,每天早晨他都能聽到隔壁同事手機鬧鍾響起的聲音,從而也能夠判斷時間。今天這一覺睡了多久他心裡沒有數,但還記掛著早起上班,也沒敢賴床,醒了就很快從床上坐起來。
沈庭未不得不承認,連訣這個人雖說性格不怎麽樣,在很多細節上卻能體現他近乎體貼的細心。
他從洗手間的儲物櫃裡取出一支電動牙刷,又在幾管味道各異的牙膏中糾結了一會兒,最終挑選了一支甜橙味道的。
簡單洗漱完,沈庭未從衣櫃裡找了套衣服換上,衣櫃裡的衣服是連訣昨天晚上讓人送來的,套過領口時沈庭未嗅到了衣服上有股很淡的柔順劑的香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瘦了許多,他分明再三確認了衣標,是自己常穿的尺碼,衣服套上身卻仍感覺有些松松垮垮的。
他隔著薄薄的衣料按了按自己的肋骨,好像確實比以前要明顯一些。
會不會營養不良?
營養不良會不會影響胎兒發育?
他又忍不住胡思亂想。
從客房出來時,阿姨正背對著他在開放式的廚房裡忙活,聽到開門聲頭也沒回地向他道了聲早。
“李姐早。”沈庭未說。
有了昨晚幫忙收拾餐桌被拒絕的尷尬經歷,沈庭未這次沒自討沒趣上前幫忙,走到客廳看了一眼掛鍾。
時間還早,沈庭未稍稍松了口氣,杵在客廳沒事做,便從茶幾上的盤子裡拿起一個蛋黃酥餅,坐在沙發上小口咬著吃。
阿姨轉身將餐盤端上餐桌時注意到他,道:“哎呀,怎麽這麽早吃點心啊?餓壞了吧?這就開飯啦。”
沈庭未捏著剛吃了兩小口的酥餅,不知道是該繼續吃還是放下。
阿姨笑笑:“沈先生要是沒事做的話,麻煩您跑一趟叫先生下來吃早餐吧。”
沈庭未站到連訣門前,磨蹭著抬起手,正要敲門時房門被人從裡面拉開了。
連訣半垂著眼從房裡出來,動作嫻熟地打著領帶。
沈庭未猝不及防後躲不及,兩人撞了個滿懷,連訣像是也沒料想到自己門前站了人,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下意識拉了一把身前踉蹌的人。
“不好意思,我沒注意……”沈庭未忙道歉。
清新的甜橙香味裡摻雜著極淡的牛奶香鑽進連訣鼻腔中,他放開沈庭未纖細的手臂,步子微微後撤半步,低眸看著面前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人,冷淡道:“有事嗎?”
“李姐讓我來叫你吃飯。”沈庭未說。
連訣隨口應了聲嗯,越過沈庭未朝樓梯走。
思緒打了個岔,忘了手上系到哪一步,領帶不尷不尬地系了個難看的死結,想解開重系,卻因胡亂扯了兩下而系得更緊。
連訣的腳步在下的第二階樓梯停住,沈庭未跟在他身後,也不好越過他先下樓,於是安靜地站在樓梯口等了一會兒。
見連訣遲遲不動,才問:“怎麽了?”
連訣轉過身,臭著臉問:“你會解死結嗎?”
沈庭未:“……”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結系得真的有些難解,沈庭未低頭解他領帶的時間久到連訣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拖延。
“還沒好?”
“快了,等一下。”
連訣的目光無處可放,索性移回沈庭未臉上。
沈庭未站得比連訣高了兩個台階,連訣的視線擺平了正好到沈庭未削瘦的下巴尖,沈庭未垂著眼睛盯著他的領帶,薄薄的嘴唇輕抿著,神色專注地像是在做一道難度系數不低的數學題,細而長的手指勾在他頸間,微涼的指尖不時擦過連訣的喉結,動作很輕,帶得他頸間有點癢。
連訣很少空出閑心思考自己喜歡的類型,現下沒有事情可做,不知怎麽在心裡評價起沈庭未的長相來了。
他必須承認,沈庭未單從外表來看是與他的審美高度契合的,否則他也不會第一眼就多管了那道閑事。
沈庭未的眼型是很溫柔的細挑眼,眼尾長而睫毛濃密,鼻梁不是過分的高,鼻尖卻很翹,皮膚也細膩得比女孩更甚,五官拎出來單看都不是會令人覺得驚豔的類型,組合在一起偏偏別有一番滋味,好看,且耐看。
可惜。連訣想,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沈庭未無意中對上他的眼,眸裡掠過刹那錯愕,過分白的皮膚浮起不自然的淺紅。
連訣撇開眼,作勢不耐煩地催促道:“快點。”
沈庭未低下頭小聲應道“哦”,沒一會兒,收回了手,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又略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好了。”
連訣沒說話,摘下這條平添事端的領帶轉身下樓。
沈庭未早餐的時候強迫著自己吃了不少,忍著油腥把盤裡的煎蛋吃完,還是沒控制住跑去洗手間乾嘔起來。
他洗了把臉從洗手間出來,門外焦急踱步的阿姨緊張地看著他泛白的臉色,問:“沈先生,是早餐不合口味嗎?”
他搖搖頭,小聲安慰道:“合口的,我今天不太舒服。”
他再回到餐廳時連訣已經沒在了,阿姨將溫牛奶放到他手邊,說:“先生吃好了,剛才上樓去了。”
沈庭未捧著牛奶小口啜著,說哦。
連訣再次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換了一套衣服,深色的襯衫搭配筆挺的黑色西裝,領帶也重新系得規矩。
見他徑直朝門口走去,沈庭未趕緊跟出去,慌忙叫住他:“那個,連先生,等一下。”
連訣在玄關換皮鞋,沈庭未局促地站著,直到連訣換好鞋轉過身他還沒開口。
快到蹦床樂園開館的時間了,這邊距離市區太遠,打車的花費暫且不論,大清早郊區打不打得到車還是另一說。沈庭未原本想問問看方不方便讓連訣叫個司機送他,又擔心這個請求會給人添麻煩,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口。
連訣很不滿意他這幅總是話說一半的磨蹭性格,語氣不悅:“有話就說。”
沈庭未這才小聲說:“我不知道要怎麽去上班……”
連訣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抬起眼:“我隻給你五分鍾。”他轉過身朝門外走,用一種十分不耐煩的語氣說,“五分鍾後不出來就自己想辦法上班。”
沈庭未很快恍過神,忙應著“啊我馬上”,邊急匆匆地蹲下來換好鞋跟上去。
沈庭未與連訣並排坐在後座,連訣大概沒有聽廣播的習慣,車內沒有一點聲音,安靜中彌漫著一絲尷尬的氣氛,沈庭未如坐針氈,下意識往車窗一側挪過去些。
擔心連訣趕時間,車開進市區沈庭未就讓司機停下來把自己放下,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連訣一眼,連訣低頭看著平板,沒說話。
車最後還是繞了一圈停在蹦床館外的南廣場上。
沈庭未下車前想了想,還是對連訣道了聲:“謝謝。”
連訣仍頭也不抬地看著平板,對司機說:“走吧。”
沈庭未站在路邊目送著汽車揚長而去,轉身朝場館走。
剛一進門,常開心神色匆匆地朝他走過來,把他扯到一邊,著急地問:“你昨天什麽情況啊?怎麽也不打個招呼就走了,晚上也沒回宿舍。”
不等沈庭未找到合適的借口,常開心又壓低了聲音:“昨天那人誰啊?是不是找你麻煩的?”
沈庭未說不是,又莫名其妙地問她怎麽會這麽想?
“不是就好。”常開心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接著不好意思的解釋道,“我聽李媛說有個男的來找你,西裝革履的看著很不好惹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不是有人找你追債什麽的……”
常開心假模假樣地嗔他:“還不是你,把自己的搞得可憐兮兮的,我還以為你是不是遇上什麽事了。”
她再三確定沈庭未沒遇上什麽事情,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拍著他的肩膀說:“我把你當好朋友的,以後有難處就開口,別總怕麻煩我。”
沈庭未被她搞得心頭一暖,點頭說:“好。”
周日蹦床館也是從早忙到晚,到晚上下班的時間,場館裡還有幾個女孩意猶未盡地不舍離去,被工作人員催促了幾次才磨磨蹭蹭地出來換鞋。
閉館後,常開心從吧台下面的儲物櫃裡翻出一個藥箱,找出一瓶雲南白藥,招呼沈庭未把褲腿拉上去。
“嘶——”常開心一看到他泛起青紫的小腿就先擰上眉了,她晃了晃手裡的藥瓶,往沈庭未受傷的小腿上噴藥,“你這怎麽磕這麽嚴重啊?”
沈庭未疼得呼吸一抽,輕輕緩著氣:“下來的時候沒注意,被邊網絆了一下。”
“注意點吧哥,看得我腿都疼,得虧是沒傷著骨頭。”常開心歎了口氣。
“試試能走嗎?”常開心收好藥箱,要過來攙扶他。
沈庭未被她小題大做的行為逗得笑了起來,無奈地拿開她的手,拉下褲腳站起來:“可以的,又沒傷到腳。”
兩個人從場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雖說沈庭未受傷的不是腳,但小腿陣陣鑽心的疼痛不免對走路產生影響。他走得很慢,常開心配合著他的步調放慢腳步跟在一旁,嘴裡嘁嘁喳喳地說著今天工作上的瑣碎。
沈庭未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一邊在心裡思考今晚該怎麽回去,還是說回宿舍住一晚上?正想著,不遠處有車短促地鳴了聲笛,沈庭未下意識看過去,這才注意到清早他下車的位置上停著一輛黑色的商務越野。
“沈先生。”司機從車上下來,站在車邊遙遙地向他頷首。
常開心的話說了一半,卡在喉嚨裡,呆呆地看看司機與他身後的車,又看看身旁的沈庭未,不可思議地小聲驚呼:“我靠!未未,合著你這是來體驗生活的啊?”
“哪有我這樣體驗生活的。”沈庭未矢口否認,又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
常開心大方地擺了擺手,衝他揚了下眉:“豪門恩怨嘛,我懂。不用解釋,一般知道太多的活不過兩集,你快去吧。”
沈庭未哭笑不得地跟她道了別,慢吞吞地來到車前,禮貌地跟司機說了謝謝。
拉開車門的時候沈庭未心裡莫名有一點緊張,確認後排沒有人時才暗自松了一口氣,他這幅表情被坐進駕駛位的司機看進眼裡,理所當然地曲解成別的意思,好心解釋道:“連先生還有工作,沒辦法親自接您下班,所以派我過來。”
沈庭未耳根騰得紅透了,手尷尬地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我沒有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