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界往南到邊界處,也就是邊城之外,有座山名叫不休,常年濃霧圍繞。山腳下稍可繞行,然而不至半山腰處,人若再去便會被瘴氣所『迷』,雖然不會傷人性命,卻會在原地昏睡少則三日五日多則是十天半個月,故而不休山上平素連個獵戶也不見。雖沒有獵戶,可不休山也無猛禽走獸下山作亂,便逐漸有了山上有神靈的傳聞,只是到底有沒有誰也說不准。
只曉得此處大略為魔界和人界之間唯一靈氣尚存之處。
不休山上草木茂盛,在尋常人看不見的地方,奇珍異草遍地都是。不說人間價值連城的靈芝人參在這兒有如雜草,便是修仙世家千金難求的靈草仙樹也並不鮮見。不休山上半山腰上處涓流匯聚,沿著溪道往上逐漸鑽進濕重的濃霧之中,往上行約三百丈,到了溪流源起之處可見一塊高聳的山石。
傳聞之中,這山石上頭合該刻著一隻模樣威嚴的雄獅,雄獅背後就是上靈君的洞府之所在。
由著這傳聞,此時跪拜在山石前的垂暮老者再度抬頭審視了幾眼那山石上的雕刻,有倒是有,可卻不像雄獅,而分明是一隻貓崽吶。他晃了晃自己被瘴氣所『迷』,還有些暈乎的腦袋,如果不是這山石周圍萬年生的靈草都遍地是,他斷然是不太敢認的。
老者已經在這兒跪了有七天七夜,山石上的貓崽由臥改成坐,有一兩回還從山石上消失無踪,可山石之中老者所求的上靈君卻毫無回應。
老者心知人界的一點『亂』子恐怕落不進上仙的眼裡,然則占卜又測出天有詭譎異象,僅此一處還留著與仙界相通處,三界秩序岌岌可危,他便不得不來這一趟,抓住這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
上靈君乃是上古時候天地初現時誕生的第一縷靈氣凝結而成,脫離人仙魔三界,卻因能掌控一切靈氣而擁有實際上能製衡三界所有的能力。如果上靈君願意出面阻亂,這亂子還可解,不然即便他自我犧牲,也總有餘禍。
“雲頂峰江瑛求見上靈仙君!”
江瑛趴伏在地面,頭顱低垂,再次出聲請求。
這一回山石後面終於傳來一道虛渺的回應,卻讓江瑛的心跌入谷底,“不見,回。”
這聲音來的悠悠遠遠好似環繞在江瑛耳邊,他嘆了一口氣,抬起頭欲再開口,卻見那山石上面的貓崽已然成了險惡的凶獸,正衝著他張牙舞爪,惡相畢露。
江瑛大駭,唯恐惹怒上靈君,趕緊起身拜別。
他一路灰心喪氣行至半山腰濃霧分界處,一手抬著,三根手指輕微觸碰正欲再算算天命,卻忽然見眼前一道幾乎刺痛他雙眸的盛光閃過,繼而卻是一陣濃郁的靈氣拂面而來,有如和煦春風將他包圍。
“站住。”那道盛光裡頭隱約『露』出一道人形,聲音如同夜鶯般讓人心『盪』神馳,卻又分明是童聲稚氣。
江瑛不敢抬頭,只看見那團光裡面一雙嫩圓『奶』白的足尖微微晃著。
“你是人界來的嗎?”那道聲音隨著問話,又慢步在江瑛身旁繞了一圈,頤指氣使伴著童音並不討人嫌,反而透著機靈可愛,“那命你給我說說人界是什麼樣子?”
江瑛不知對方是誰,只是出現在這山里面,又如此靈氣護體,便不會是凡俗之人。江瑛開口:“人界繁華熱鬧,熙熙攘攘不休。”
“唔……”那聲音沉『吟』一會兒,“那准你帶我去人間!”
江瑛越發愕然,不過還沒等他回答,便聽見一聲猛獸吼叫傳來,那團白光跟著打了個晃,似乎是要跑,卻被隨即到來的巨獸叼住了衣領。
白光左右『亂』晃,又『奶』聲『奶』氣地罵:“撒嘴!撒嘴!大貓,仔細我賜死你!”
不等江瑛明白這『奶』娃娃的身份,又或者俱體發生了什麼,方才的聲和景便都消失不見,活像只是他恍然一夢。
那孩童身份的確非一般,他乃是上靈君之後餘下的靈氣凝結所成,命叫禎兒,上靈君可以算他的父親,也可以算是他的兄長。仙界與人界分離在即,上靈君也將關閉不休山這一處與人間連接處。
只是禎兒平素在不休山頂往山下望,常常看見凡人來往的身影。他心中好奇,便有親身去人間看看的念頭,奈何上靈君不許,總拘著他。
前面還是一時不查,讓小孩溜出去和江瑛說了話,單單是“繁華熱鬧,熙熙攘攘”這八個字便足以讓他越發動心起念。
即便被大貓捉回來,依舊吵嚷著要去凡間瞧瞧。
“凡間有什麼可瞧?最惡最險都在其中。”上靈君把小孩兒抱到膝頭。
“最惡最險不是在魔界嗎?”禎兒問。
“人界與魔界豈有分別?”
“父親空口白話,我全不信。”小孩兒把腦袋扭到一邊。
上靈君笑起來,並不因為孩子任『性』而生氣,想了想又說:“你可知像你一樣的倘若進入凡界,會有何遭遇?險惡之人只會窮盡法子攀折利用你罷了。”
“為何沒有人百般珍惜愛護我?我若入凡塵,父親便不護著我了嗎?”
這般孩子氣的天真之語,讓上靈君有幾分頭疼。平日里到底是慣過頭了。
“我並不走遠,父親便讓我去山腳看看。”童聲放軟了道。
上靈君心想,倘若不給他些教訓和苦處,他到底不會罷休,是以乾脆給了個許可,放得他輕快跑出門去。
小仙蹦跳著騎到異獸身上,一路飛躍下到山腳處,他從異獸上跳到地下,剛想一步邁出山界,足尖卻不受控制地化作一株小草,深深紮根進了泥土中,身形縮小,雙手也成了兩片綠葉。
異獸只用吻部蹭了蹭綠葉,接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禎兒的身體隨著山風輕輕擺動,不由自主搖頭晃腦到有些頭暈。
他的余光之中看見一個背著籮筐的身影在自己身邊停下,禎兒努力抬頭想要看清對方的臉,然而隨後一鋤頭下來,他便忍不住驚叫起來。
只是他現在只是一株草,叫也是無聲的。面對恐怖落下的鋤頭,小仙只能閉上眼睛,葉片上滲出淚珠子一般的水珠來。
他想,“父親說得果真沒錯,難道我才下山便要被人挖走利用麼?”
然而沒想到那鋤頭的主人只是將他粗暴地與另外一株野菜分開,便隨意把他摔在了地上,禎兒躺在地上,瞬身酸痛,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變成了一株無用的雜草,並不會被多看一眼便罷了,連挖野菜的時候也會被扔到一旁的。
他成了草,又被連根拔起,自己算著沒多久可活。
只是心中猶自懊悔與生氣。
不知多久,禎兒又渴又累,昏睡之間,一雙稚氣的手將他給託了起來。
禎兒睜開眼,看見一張大約三四歲的男孩的臉正仔細端詳自己。
這樣年紀的幼童最是殘酷,禎兒在山頂見過山下村莊里的孩童如何玩弄小動物小植物,心下又是恐懼起來。
卻沒有想到,那幼童卻輕輕把他放到一邊,用指尖在地上掏出一個小洞來,然後照顧著雜草的根鬚把他放進去,又把泥捧上,將被連根拔起的雜草種了回去。
山風輕輕吹動,雜草的葉片也拂過男孩的面頰。
禎兒有些呆了。
上靈君本來只是想嚇一嚇禎兒,夜間便把他接了回來。
禎兒再次化作人形,同上靈君說了差點被鋤頭鋤死的驚險遭遇,上靈君以為他會退縮,卻沒想到禎兒又說:“然而我也遇見了一個極好的人,與我算有一命之恩,父親常說因果,我想他就是我的因果,希望父親允許我進入凡塵報恩去。”
他閉上眼睛,彷彿還能夠感覺到自己身上被輕輕托起時飽嚐的溫柔,小嘴也彎出弧度來。
上靈君只算到村民會讓他受驚,沒想到竟有超出他成算的事情發生,一時也竟怔住了。
上靈君伸手撥弄兩寸禎兒的髮絲,感受到那上面陌生的氣息波動,心念微動。他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懵懂不知的小孩,微微笑著問他:“你當真要報恩,你可知人的命數不定,他是好人也罷,他是壞人你如何報恩?”
“好也罷壞也罷,他與我有的恩情,我自當償還與他,不會後悔,無論去哪我自然也追隨著他。”禎兒說得無比堅決,字字成讖也無退縮。
上靈君知道他凡念已動,心意亦定,便不再阻攔,只將他化作一縷微光,往遠處輕輕投射而去。
作罷,不休山上的濃霧便漸漸消散,山門山石統統化作虛無。唯有原本鎮守山門的異獸化作一隻貓兒樣,一路躥到山下,而後化作一名青年管事的模樣,往邊城季家的鋪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