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為難的話,在有了宣泄口之後,其實並沒有曙音想象中那麽難說出來。
她甚至在片刻中有過恍惚。
那個站在陽光下,與季禎並排一處的青年似乎從來不曾變過。可很明顯,不變的只有季禎,並非江熠。
曙音往前走一步,眼睛就紅一分,心中百轉千回的情緒全都化作酸楚的淚水,等腳步停在了江熠面前後就化作晶瑩的淚珠子沿著臉龐滾落下來。
“師兄,”她又仰頭叫了一聲,江熠雖然垂眸看她,情緒卻沒有為此波瀾。
“曙音姑娘,”季禎先喚了曙音一聲,又轉頭對丫頭說,“拿手絹來。”
曙音臉上原本的孩子氣淡了,直到季禎把手絹遞給她,她用手絹擦了擦臉,這才低聲說:“謝謝季公子。”
她好像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哭得唐突,曙音心裡一多半是知道面前的江熠與從前的江熠相去甚遠,可是這麽多變化後,對她來說,心裡依舊存著一分師兄還是師兄的期盼。
然而江熠開口卻只是說:“我不是你師兄。”
曙音忍著眼淚沒有反駁,只是道:“我知道你們要離開了,我不日也要和江追一起回雲頂峰,”她觀察著自己說話時江熠的反應,發現就算自己說起雲頂峰,江熠也沒有多一絲情緒流轉,由是灰心下去。
她和江熠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曙音想到這裡,低頭又有兩滴淚珠落在地面。
不過等她再抬起頭來時,又勉強露出一點笑意:“你不認我是你師妹,但我認你曾是我師兄,只是往後我們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要告訴你,就算我認你做師兄,往後你若為禍人界,我也會向你拔劍的。”
她說完也不看江熠,隻轉頭對季禎又說:“季公子,謝謝你。”
季禎明白她的謝意來自哪裡,知道曙音心底還是關心江熠的,他只是點頭,“曙音姑娘,願你順遂。”
曙音轉身邁出了離開的步伐,江熠卻忽然道:“等一等。”
曙音吸著鼻子回首,本不知江熠叫住自己是何意,卻見江熠朝著自己攤開的掌心裡面慢慢顯露出一把橫亙其上的劍。
那劍她很熟悉,季禎也認得,是江熠曾經一直佩在身上的,劍柄上本還墜著一個後來送給季禎的小鈴鐺。
現在沒了鈴鐺,其他卻依舊是原貌。
“雲頂峰的東西,該讓雲頂峰的人帶走。”江熠道。
這是江熠曾經日日佩戴在身邊的兵器,曙音最懂這劍之於他們的親密與重要。她此時卻還是難過起來。
曙音接了那把劍,嘴唇動了動,眨眼間還是又落下淚水。
這把劍大約是江熠給她的最後一絲師兄的安慰與關懷,同時又明明白白告訴曙音,從此以後雲頂峰與江熠便再沒有牽連。
曙音離開,沒有再回頭。師兄已經不算她的師兄,曙音難過又釋然。也許這樣最好,起碼這個時候有真正理解師兄的,願意陪著他的人了。
季禎看江熠一眼,歎了一口氣。
江熠沒反應。
他又看一眼,又歎一口氣。
江熠便轉頭看他:“你做什麽?”
季禎說:“我自己歎一口氣,再為你也歎一口氣。”
“我不想歎氣。”江熠道。
“你當然想,只是你不知道你想。”季禎自顧自篤定。
江熠看著他的唇邊被牽扯出來的酒窩,沒有反駁。
季禎才不相信江熠心裡沒有一絲波瀾,倘若真的沒有,他豈會叫住曙音把自己的劍給她。曙音終究曾經是江熠的小師妹,況且曙音那樣的女孩子,並沒有什麽很壞的心眼,又敬仰江熠,想來從前必然是給過江熠一些溫馨的。
哪怕前塵與後緣都已經被墮魔斬斷,許多事情依舊存在過。
季禎把手背在身後往前走,心知自己所想所察說出來也沒有意思,便隻道:“嘁,我只是看見那把劍,想起你從前給我的小鈴鐺,多好的鈴鐺。”
他背到身後的手撈了撈,沒多久就有另一隻手來夠季禎的手掌。
兩人握手在一處往前走。
他們原先住的院子裡的東西多都收拾出來了,只是到底沒有能夠找出一個那樣能好好裝著夢魘的玉瓶。
以至於季禎此時抬眼一看,堆著許多待存放的物品的馬車旁邊,幾個箱子上面便蹲著一個夢魘。
它坐著很安然的樣子,目光在旁邊避著自己走的仆從身上得意洋洋掃過幾眼。
有江熠在,有夢魘這種小魔物也不足為奇。只是它這長著兩個腦袋的怪模樣,還是讓許多仆從都倒抽一口涼氣,不敢靠的太近。唯有照顧過夢魘的若華知道它其實並沒有多壞,還能與它說兩句,安排指揮它的去向。
夢魘心裡將此時當成自己做魔以來少有的高光時刻,因此再面對一個小心翼翼靠近過來詢問它要坐哪一輛馬車的時候,夢魘還反問對方:“你覺得我該坐哪一輛馬車呢?”
夢魘兩張嘴一起說話,雖然說出來的是童聲,然而又有回響一般古怪。
那個問話的小廝果然被夢魘的話唬住,十分猶豫著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才好。
季禎開口欲言,然而沒想到一張嘴正吸氣,一隻莽撞的小飛蟲竟直接衝進了他的喉嚨裡面。飛蟲貼到喉嚨的感覺太過怪異,更多的當然是惡心。
季禎眼睛一瞪,半彎下腰去拍著自己胸口不住咳嗽,當發現咳嗽也沒法把那飛蟲給弄出來以後,又有嘔吐的衝動。
那飛蟲不知在什麽地方停過,季禎腦袋裡的想象力發散,十分難以自控。本來只是想借著嘔的動作讓飛蟲出來,現在是打從心底裡想要吐了。
他一嘔,夢魘便發現了季禎和江熠離自己不遠。哪裡敢再充大,立刻從箱子上爬下來,站在角落杵著,目光好奇又探究地看季禎這邊。
季禎扶著江熠的手,用手指自己喉嚨,目光愁苦地告訴他:“蟲。”
江熠了然,伸手在季禎的脖頸間輕輕一抹,“沒了。”
季禎只是覺得江熠的手有點涼,並沒有蟲子還在不在的感知。他還是乾咳兩聲,又不確定地問:“真的沒了嗎?”
那蟲子太小,有或者沒有的確不好判斷。但江熠說沒有,季禎便還是相信他的。
“唉,想想還是有想吐的感覺,髒死了。”季禎撫摸著自己的胸前,給自己順順氣,腳步已經和江熠一塊兒到了給自己裝貨的馬車前,余光正好瞥見箱子角落裡面探出半個腦袋的夢魘。
“你躲什麽?”季禎說,他剛才咳一陣,面頰還有些過紅,瞧著便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夢魘小步走出來,滿臉諂媚溜須拍馬說:“不愧是您。”
季禎聽得出來它話裡面的意思應該是想要給自己拍馬屁的,只是並不是很懂夢魘此時拍馬屁是想拍在何處,誇自己咳嗽得好嗎?
季禎斜眼看著它,又見夢魘轉頭向江熠,“也不愧是您。”
見到江熠過來,很多原本在周邊的仆從都已經遠遠退下,他們說起話來也不必避諱什麽。
“你說的什麽?”季禎問夢魘。
夢魘四隻眼睛都看著江熠,“我料想方才您那樣的反應,也許是有喜事?”
“什麽喜事?”季禎的腦筋還是不太轉得過來,把話說完才忽而皺眉,“你的意思是,”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又立刻抬起頭,目光緊緊盯著它。
夢魘一點頭,季禎就露出一個冷笑來,“你可知道我是男的,你是不是心存不滿,拐著彎罵我?”
夢魘本來就是看著季禎又被江熠扶著,又一臉想吐的樣子。它又太過急切想要拍馬屁,一不留神拍到了馬蹄子上,於是慌張地擺手,“我沒有呀,這是,這是因為,”
夢魘一著急,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反而是江熠在一旁十分難得的為夢魘說了一句話,“魔界中孕育下一代並無嚴格的男女界限,夢魘一族便是如此。”
季禎面色稍微和善一些,他半蹲下去用手搓夢魘的頭:“人是不能的,知道了嗎?少胡說八道。”
“原本是不能,可他那麽厲害,我從前也見過有被掠到魔界的男人大肚皮的呢。”夢魘說。
此話一出,把季禎給驚呆了。再想一想夢魘話裡面的意思,大約就是平常魔族大約不能讓人類男性受孕,可江熠這樣的應該是特例了。
季禎驚恐地轉向江熠,“它,它,它說的是真的?你可以?”
他想到兩人在一起糾纏的日日夜夜,忽然有一種想要直接暈過去的衝動。
“我不行。”好在江熠隨後否認。
季禎的一口氣被放回原地,夢魘卻被江熠拎起來,“你喜歡孩子?”
他單手提著夢魘的一隻腳,倒掛著將它拿捏住。之所以這樣問季禎,是因為季禎前面抱著自己侄孫的時候似乎很喜愛。
“你說過把它的腦袋砍了也可。”江熠說著,視線似乎已經開始權衡應該把夢魘的哪個腦袋砍了一般。
夢魘大驚失色,急急看向季禎,卻見他只是冷笑盯著自己,似乎還想為方才夢魘的胡言亂語討回一成。
好在在夢魘暈厥過去之前,季禎大發慈悲,“算了,我那麽多小輩,哪裡還缺它這麽個兩頭怪。”
經夢魘這樣一打岔,季禎反而覺得將要面對離別的愁緒少了很多。
季家要為他們送行的車馬已經在門前排起長龍,車馬上帶的東西數不勝數。
邊城已經讓人在修宅子,這些運過去的東西也都將往那邊放。
“真多帶幾個人過去?”季母站在門內與一行人給季禎送行。
外面星月稀松,已經浸入夜色裡。
“何苦讓他們離家那樣遠,”季禎說,“原來在我院裡侍候的人,還盼著母親多上心了。”季禎說著看了若華一眼,又對她招手,“往後你去母親院裡,為人處世都仔細些。”
若華淌著眼淚不住點頭。
道別是這些天裡季禎面對最多的情緒,他便不想在這個離別的關口再多糾結。他對著眾人露出笑容,“那我走了,不必太念著我,說不準沒幾個月就回來了。”
一家人看著季禎邁下台階向馬車走,目光緊緊跟著季禎的每一步。
季禎忍著沒回頭,他曉得但凡是回頭,長輩小輩們必定又有一番要哭要說的。
他一口氣上了馬車,剛坐下便小心將窗戶打開一點點,偷偷從窗縫裡面看。一直看到馬車起步,車身一晃,季禎扶著窗戶的手沒穩住,人也跟著晃了下,江熠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他們很舍不得你。”江熠說。
“那是當然。”季禎道。
“你呢,你真的舍得嗎?”江熠問,“從此隻同我一起。”
季禎面向江熠,面上露出笑意,眼睛裡有明亮的光,其中透出幾分狡黠,他說,“我舍不得啊。”
他刻意停住幾息消遣江熠,隨後才說,“可那不一樣,我想我更放不下你。”
季禎摩挲江熠冰冷的手背,慢慢摸到江熠的指尖捏在掌心,“我說不上來為什麽,我只是想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魔界。”
他的家人都在一起,生活和樂美滿,他最是知道這種愜意的。也清楚魔界是什麽地方,可能有什麽顛簸挫折。
只是這種對比越明顯,他越無法扔下江熠一個人去面對。他並不恐懼擔憂,季禎自信自己是有著無數退路,總能回頭便看見身後的支持與關愛的。沒有退路的反而是江熠。
為此江熠只能往前走。
入魔之前的江熠和入魔之後的江熠,所有表象的情緒之下藏著的都是不安與孤獨,季禎如此深入見到過這份孤獨,便自覺有責任去消解這份孤獨。
江熠垂首在季禎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季禎自吹:“這便是我對你的體貼心思了。”
江熠低低笑起來,不否認季禎的得意話。
星光從雲層俯瞰人間的整片天地,馬車在磚石路上發出勻速前進的聲響,宜城的城門遠遠看著車隊遠去,把藏在馬車裡戀人之間的親密低語一同帶去終將回來的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