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下的,更不知曉何時會停歇,雨聲究竟響在現實中還是夢境裡也猶未可知。
江熠閉上眼睛,猶如被投入水中,然而穿過寒冷窒息的水面,他後背像是被一隻手托住,輕飄飄落進了一個溫暖而曾經熟悉的懷抱裡。
他頭一回毫無抗拒的任由心魔引導自己在回憶中徜徉。
懷抱的主人很快把江熠放到了地上,回憶裡的江熠總是幼小的。他回頭去看對方的臉,晨光熹微中,女子的臉被柔和的光線所環繞,看得並不清楚。
然而這一次江熠眨了眨眼睛後,女人的臉隨著搖頭的動作晃了晃,從光線的遮蔽中掙脫出來,完整地展現在了江熠的面前。
那是一張秀麗的,溫柔的臉,臉的主人正對著江熠展露出笑容,“路滑,阿熠小心。”
她說著半蹲下來,江熠低頭看去,女人的懷裡兜著一些野山菌以及一些野菜。江熠雖然在自己曾經小小的軀殼之中,卻只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甚至連抬手轉頭的動作都無法控制。
“娘,那裡還有。”稚嫩的童聲指著女人沒有完全采盡的一小片地方道。
“那些還小呢,”女人和孩子解釋道,“它們還可以長得大些,也許下回別人過來還可以再采,況且咱們拿的已經夠吃,不能做貪心的事情。”
他們正說著話,不遠處的草叢裡面忽然有個兔兒腦袋露出來,長得頗有幾分靈氣。
江熠不曉得彼時的母子兩人知不知道,但現在的他自然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一隻兔精。
女人和孩子的動作都頓住,眼見著那兔子精奔過來,卻沒想竟然一下撲到了女人懷裡。
“小白,”孩童純真的笑聲響起來。
被稱作小白的兔子精竟然也發出嘻嘻的似人笑聲。
女人摸了摸兔子精的頭說:“怎麽又出來了,近來聽說可並不太平,你還是早些回結界那邊去的好。”
兔子精顯然與他們是舊識一番親熱後才離開。
回程路上,母子兩人又有交談。
“為什麽小白這麽久才來一次?”
“因為如今人間不容它們。”
“為何不容?”
“因為有的妖魔很壞。”
“但小白很好。”
“嗯,人有好有壞,魔也有好有壞,是好是壞並不由身份評判。”
母子兩個的聲音隨著他們前進的腳步而迅速淡去,猶如晨間的霧氣從江熠面前拂過。隨著最後一縷雲霧飄散,他眼前的場景又有了明顯的變化。
後面的許多場景就零碎起來。
江熠的母親未婚生子,在小小山村之中本就太過離經叛道。又因為她如何都不肯說出情郎是誰,村中人都看輕她。男人行為輕薄,即使因為都是同族之人而沒有真敢做什麽的,但也往往將江熠母親氣得偷偷哭泣。
後頭她明白軟弱躲閃反而讓別人張狂,因而後頭也就潑辣起來。如此漸漸才沒有敢隨便欺辱他們母子兩個的。只是因無法調笑得逞,村中另外又有了風言風語,讓許多男人的婆娘心中不滿,不怪自己男人下流,反疑心江熠母親主動勾引。
江熠母親性子能乾,加上外貌不俗,即便是帶著一個江熠,也有一些男人看上她,不少媒婆上過門,不成想一一都被她趕出去,沒一個答應的。
如此支撐四五年,她還總告訴江熠,說父親一定會來接他。
被剝離的記憶一點點回到江熠的腦海之中,母親的聲音和話語每清晰傳遞到他的腦海中一句,江熠的心就如同被放置在油鍋上煎炸過一遍。
他的母親曾經用盡全力愛護他,疼惜他,告訴他善與惡的道理。盡管生活無望,期待的人只有虛影,她也用樂觀的心態面對,執拗而專注的等待著自己的心上人。
因而即便有欺辱,幼時的江熠依舊是開朗快樂的。
這快樂隨著江恪的到來戛然而止。原本色調溫暖的畫面似乎在瞬息之間雷雨大作。
江恪的面容一貫冷峻,但也鮮少企及此時閃回記憶中的霜寒。
他大約已經從長舌的村婦口中聽說一些真假難辨的事情,走到近前又明晰可辨母子兩人身上若有似無的魔氣,面色越發難看起來。
“那晚上也是你刻意的嗎?”
在江恪口中,他母親的愛戀不值一提,甚至低劣刻意。江熠母親來不及因為見到江恪而欣喜,便被他貶入塵泥中。
她不知從何說起,甚至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身上沾染的魔氣是無害的,只是一隻尚未化形的兔精的氣息。
江熠也不知所措地站在兩人之間,茫然而恐懼。
“好在他還有救。”江恪冷冰冰道,看向江熠母親的目光不參雜一絲感情,連同看江熠也仿佛只是在看一個器皿。
江熠的視線中,江恪在他面前蹲下身來,勉強達到與他視線齊平。
“想要修道成仙嗎?”江恪問。
從如此近的距離看,他的眉眼和成年後的江熠有六成相似。
孩子對於得道成仙哪裡有什麽概念,自然是搖頭不願,“我要和母親在一起。”
陌生人帶來的不安全感,讓孩子對於母親更加依賴,說完跑過去躲在了自己母親身後偷看江恪,不明白他是誰,要做什麽,“娘,我害怕。”
江恪聽見“害怕”兩個字,眉目之間不滿更甚,“瞧瞧你把他帶成了什麽樣子。”
他重新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身形高大如同烏雲籠罩下來,同此時天邊響起的悶雷一道給江熠重重的壓迫感。
江熠母親紅著眼睛,顧不上其他,只是聽江恪說得道成仙,連忙追問他:“你要把阿熠帶回去嗎?”
“我的確要帶他回去,只是他這樣的資質膽量,又有這樣的出身,”江恪忖度著,目光忽然落在了江熠母親的身上。
他的視線之中有不滿,有厭惡,更多是高高在上的輕視。
江恪忽然靠近她,“他若是沒有你這樣的母親,我想會好很多。”
江熠的手緊張地抓住了他母親的衣擺。
女人感覺到身下的拉拽,蒼白著臉回過神來,忍著眼眶裡將要落下的淚水,彎腰將江熠抱回屋裡,囑咐他先不要出來。
小小的江熠趴在木板門上勉強從年久失修的稀疏門縫裡看見交談的兩人。
他的母親點頭又搖頭,最終還是輕輕點頭。
江熠聽不見外面的聲音,隻感覺面前的門板一下開了,他一個踉蹌差點撲摔出去。
若是平常,他的母親此時一定會上前來扶他。可現在她卻沒有動。反而是江恪忽然擋在了他面前,抽出身上的佩劍,那佩劍在他手上大小變換,成了一把匕首模樣的武器。
匕首冷如冰,讓江熠的手掌瑟縮了一下。
“我是你父親。”江恪說。
父親這個概念從來隻存在於自己母親的敘述中,父親是新鮮的,但也早已經被灌輸了一個既定形象。父親是威猛的,強大的,需要無限尊崇的。
孩童的眼睛裡一下綻放出許多光彩。
“真的嗎?你是我父親嗎?”原來他真的是有父親的人呀。
然而欣喜不過片刻,江恪推了一下江熠的肩膀,讓他正面向自己的母親,接著發出了一個冰冷的指令,“殺了她。”
江熠愣住,不解而恐懼。
江恪的手放在江熠的肩膀上,口中低聲在他耳邊說:“殺了她。”
江熠的手顫抖起來,“她是娘,不能殺。”
他的眼前被水霧迷蒙住,視線裡只能看見自己母親顫抖的身形。江熠透過那雙孩童的視線用力一起眨了下眼睛,讓滾燙的淚水落下來,然後刹那間他看清楚了面前人的樣子。
她變幻了,面容扭曲而可怕,成了一張他陌生的臉龐。
“她不是你母親,她是魔,殺了她。”江恪的聲音冰冷地蠱惑著江熠。
江熠的手不由自主往前,然而小小的手沒有力氣,也沒有膽量向即便一個魔物下手。
江恪將他的肩膀扳過去,讓江熠再看:“你若不殺她,你的母親就死了。”
江熠恐懼地看向自己母親原本所在的地方,眼前的景象又變了。她的母親正在被一隻魔物撕咬,面上的表情痛苦難忍。
江熠睜大雙眼,雙腿一下動起來,幾乎是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的母親。
方才已經陳述過的話語再次在江熠耳邊響起,“殺了她。”
利刃劃破了細膩的皮肉,血腥的味道一下湧了出來,幾滴鮮血飛濺到江熠的臉上,他的視線中,那張秀麗的,原本充滿了生機的臉緩緩倒在了地上。
主動或者被動,在這一刻,他都斬斷了俗世情緣,從此一腳邁向道門。
無光房間裡,江熠的眼簾慢慢張開,他看著黑暗一直延伸到漫無邊際的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