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白芷主要的活動場所從三樓書房換到一樓客廳。戚半夏專門為她開辟一畝三分地,書桌一張,DotBook一台,盛放常用中藥的小抽屜39個。薑白芷當天想看什麽書,戚半夏提前幫她下載,可以聽讀和觸摸,並且能夠隨時暫停。
趙若若偶爾會和陶桃一起上門,陪著薑白芷閑聊醫院發生的趣事;或者打亂二十幾種藥材,她依靠嗅覺重新歸位。趙若若總是驚歎薑白芷辨別的精準和速度,自己蒙著眼睛,規定時間內最多認出十種。
日子仿佛她期望的那般,安安穩穩地從指縫間溜過。薑白芷雖然依舊沉默少言,但好歹不再過於排斥她的盛情。只是變得愈發被動,牽手,擁抱和親吻,這些愛人之間最為普通的親密,都是戚半夏主動,而她就像完成任務—般承受。
戚半夏看在眼裡,心尖揪著疼,卻不想強迫對方。有些事情,說出口,可能難受的就是兩人。
她不願。
清明,薑白芷和戚半夏回燕北老家掃墓祭祀。4月7日,舊歷3月15,返回燕陽的路上, 收到陶桃的消息,城隍廟仍然空無一人,戚半夏心力交瘁,加上水土不服,堅持了幾日,終究還是病倒。
上呼吸道感染,扁桃體發炎,深夜39°高燒,渾身發涼,咳嗽難忍,自然瞞不住薑白芷。薑白芷顫抖著手接過體溫計,再給她把脈,確定病症,站起身摸著導盲棍就要往外走。
戚半夏雙手撐著床畔坐起來,啞著嗓子急切問:“阿芷,你去哪?“
“先吃退燒藥。”她轉身,急不可待抬腳,右腿磕在床柱子上,不管不顧繼續走。戚半夏不放心,掀開被子下床,整個人就像踩在雲朵上,步子虛虛浮浮。
門外走廊的牆面,根據薑白芷的身高,安裝著凹凸不平的提示。圓點右轉,三角形上樓,方塊下樓,然而此時,手握導盲棍的人心急如焚,磕磕碰碰前行,下樓邁步的瞬間因為平時喜歡跟腳的白胖干擾,身子猛地前傾,幸好戚半夏及時伸手拉住她。
“別急。”戚半夏擔心,所以沒有披衣服,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睡裙,冷得咬著唇悶咳了兩聲。
薑白芷抬手往她的方向探,觸到身上的薄料和手臂光滑的肌膚,秀眉霎時蹙緊。戚半夏反捏住她的手,商量道:“沒關系,等我回屋套件衣服,再一起下樓?”
薑白芷沒吭聲,茫然地點了頭。她聽著戚半夏的腳步聲漸遠,心底升起濃濃的悲哀與絕望。人都有年老病弱的時候,這僅僅只是小病,萬一以後對方急需救治,單憑自己這個瞎子,能做什麽?
走廊裡,頭頂是昏暗的燈光,長袖下,薑白芷空閑的左手緊握成拳,指尖慘白。
她—遍—遍地問自己。
答案是什麽都做不了,連最基本的,打120急救電話都比別人慢許多……
戚半夏穿好外套立在門外,還沒接近,就敏銳地捕捉到薑白芷的情緒。她壓製著聲音輕咳,不疾不徐走到薑白芷身邊,見她已經收斂方才蕭索的神態,更是心疼。下一秒,伸手將對方握成拳頭的左手一點一點打開,動作輕柔地包裹,一字一句開口道:“只要阿芷牽著,我就不會冷。”
薑白芷怔愣了一下,喉嚨澀得發緊。
“阿芷。”聽著戚半夏的輕輕呼喚,她顫了顫唇,終於低聲答應:“好。”
經過幾天的調理,戚半夏差不多痊愈。22日收到好消息,逢1、3、4的上午是薑白芷坐診時間,治未病中心02號門診室,配備一名實習醫生協助她。
當天下午,戚半夏和她商量,把白胖寄養在戚家,畢竟貓愛跟腳的習慣,讓人很難安心。薑白芷強忍著不舍,同意了。
23日,星期四,已經許久沒有早起的薑白芷7點不到便精心穿扮等待出門。司機開車,陪同的威半夏,覷著她不自覺上揚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跟著彎起了唇。
她的阿芷,一定能慢慢找回自信。
7點36分到達門診部,治未病中心在一樓,此時醫院門口已經開始排隊測體溫,薑白芷從後門進入。
又穿上那件神聖的白大褂,換衣間裡,雖然看不見,但她站在穿衣鏡前,雙手摸索著,細致地整理衣領和袖口,再扣上扣子。
熱淚盈眶。
“薑主任,我是實習醫生劉穎。”實習醫生拉回她的思緒,7點51分,兩人朝門診室走去。診室外已經站著三三兩兩的病人,翻看手機或者盯著醫生介紹欄。
“我看她上過電視,好像是腫瘤科,怎麽又到治未病科?”
“管她什麽科,能治好病就行。”
“是她嗎?醫生怎麽會是盲人?”幾個人交頭接耳,薑白芷從他們身前路過,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
門診室裡,劉穎打開電腦,查看今天的門診量,提醒她:“薑主任,一共12個。”
薑白芷重複道:“12?”據她了解,治未病中心上午的門診量大概45個左右。
劉穎知道原因,找個借口敷衍:“嗯,可能周四,大家都忙著工作。”
薑白芷似乎反應過來,扯動嘴角露出一點笑:“叫號吧。“
第一位患者35歲,常年受失眠困擾,每天最多睡3個小時。她進門就坐到劉穎旁邊,把排號單遞上前。
“醫生在那,我負責記錄。”
女患者問:“她—個瞎子,能看病?“
劉穎解釋道:“薑主任博士學歷,經驗豐富。”
女患者半信半疑坐過去,試探性地伸出手,薑白芷摸到她的手腕,切脈,詢問病證,最後埋下頭專心寫藥方。
娟秀的字跡,只有極個別字間距稍微不同。女患者拿在手上,瀏覽兩遍,還是不放心,又將處方單拿給劉穎掌掌眼,語氣還算委婉:“醫生,你幫我看看主任寫錯字沒有。”
劉穎檢查—遍,遞回去,說:“沒問題。”患者這才收好處方單,出門繳費領藥。
薑白芷心如明鏡,不斷告誡自己盡量甭往心裡去,既然選擇站出來繼續工作,就應該承受他人的質疑。
第二位患者約莫34歲,工作10年的他晚上睡覺經常起夜,造成第二天精神狀態極差。他在門外聽說醫生是盲人,掩上門就直接對著劉穎道:“你也是醫生吧?能看病?”
“嗯。”
男患者不藏著掖著:“我不放心瞎子,就你給我瞧。”
劉穎看向薑自芷,面露為難道:“薑主任,這……”
"沒關系,我協助你吧。”薑自芷咽下苦澀,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控制不住發顫。
好難,每一步都舉步維艱;好累,快堅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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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農歷四月初一,薑白芷下車後,回家的途中,戚半夏突然讓司機調換方向。陶桃告訴她,城隍廟應該還在檢修,女人充耳不聞。
上午約莫十點,小車在城隍廟附近停穩,戚半夏一個人下車前往。明初修葺的城隍廟,外表看著陳舊破敗,暗青色的大門倏而推開,門口卻沒有人,她在進門之前發微信囑咐陶桃:“如果我11點沒出來,你們先去醫院接薑醫生。”
隨後,她捭了捭身上的雨滴,傘放在腳邊,踏入門檻。大雨如注,四周除卻雨聲,出奇的靜謐,環境再次與夢中重合,戚半夏踩進大殿,神像前寥落的香火繚繞,她跪在蒲團上,虔誠叩拜。
“城隍爺,信女不知執意如此有沒有意義,也不知夢裡出現的記憶是否真實,只求一個明白,只求心中念著的那個人安然無恙。“
她一次又一次叩拜,沒有停歇,額頭由白變紅,隱隱作痛,鮮血順著眉心往下淌,模糊在纖長的睫毛上,天旋地轉的感覺。不知過去多久,眼前忽然明滅變幻,場景依然,身前的蒲團卻跪著薑白芷的虛影。
“戚半夏陽壽已盡,沒有回旋的余地。”
“如您剛才所說,我願意—命換—命,還有,重生的她,必須身體康健。”
穿白色長衫的男子笑道:“竟然加條件。”
薑白芷不卑不亢:“橫豎都到這斯境地,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
“失去光明呢?你抽到秋水篇,她重生,你就等同於墜入深淵,永遠置身黑暗。不會後悔?”
她看見,薑白芷眸底的微光閃著堅毅,堅持道:“不悔。”
永遠·……戚半夏驀地從幻影中清醒,癱軟在地的她聲嘶力竭,口中喃喃自語:“不行,不可能。”半晌,她像瘋魔一般,跪坐起來,不斷叩首祈求,有沒有其他法子,或者停止交換,她不要重來一世,不要薑白芷遭受一生磨難。
然而,不管她怎樣嘶吼,周遭沒有一點回應。崩潰間,戚半夏的余光落在蒲團邊一個泛黃的信封上,她心跳得很快,哆嗦著指尖,一點點拆開信件,裡面是一張泛黃的紙。只有八個字:“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重生是因?失明是果?
如果說,來之前仍抱有一絲希望,而今,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結果顯而易見——她的阿芷,再也不能親眼瞧見太陽升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裡緊攥的信紙慢慢變得褶皺,戚半夏痛哭出聲,淚水模糊她的視線。
良久,她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跨出城隍廟的大門,卻在聽到陶桃打來電話,說出的第一句,向前癱了下去。
“半夏姐,薑醫生不接電話,門診室也找不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