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診量銳減.十點不到,結束坐診的薑白芷握著導盲棍漫無目的地在醫院遊走。門診部,天台,住院部,最後在綜合大樓4層右側的大會議室門口停下腳步。
路上她走得慢,磕磕絆絆,加上詢問身邊的人,11點半才摸著座位扶手慢吞吞坐下來。
2排6號,三年前,入職的第一天,地就站在這個位置宣誓。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往事歷歷在目,誓詞言猶在耳。
相反,隨之而來的質疑卻直翟戳肋骨,疼得薑白芷滿臉水痕。
“盲人當什麽醫生?自己都是病人。”
“治壞了怎麽辦?誰負責?”
......
她其實極少流淚,自小就養成堅強的性子。懂事以後,只在吳柳亡故以及戚半夏重病、離世的時候崩潰。
但是此時此刻,某個念頭幾乎佔據主導。
清明和表姐促膝長談,她說,如果有一天,熬不下去,又不想再麻煩別人,就回老家生活吧。開個中醫鋪子,姐妹們互相幫襯。
她回答,半夏不是別人。
當晚,薑白芷一口否決,因為她了解戚半夏,假如知道自己躲起來,對方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況且,親身承受死別的錐心蝕骨,她舍不得再讓兩人一起經歷生離。然而月中戚半夏生病發生的小插曲,還有今天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勝任這個職業,令她不得不重新思忖。
薑白芷懨懨地倚著椅背,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緩緩淌下,她在心底喃喃自問:“究竟怎樣的選擇才對你最好?“
她早已不是幼稚的年紀,一聲不吭遠走他鄉,絕不可能。父親,半夏,以及半夏扛起的嘉盛……都必須納入考慮。所以失明的一個月裡,不管再難,依舊堅持著走下去。現在仔細想來,如若安排好父親和嘉盛呢?在工作上,請求祖陽堂哥和荷姐多照應半夏。
至於她們之間,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能不能放下執念?
她無法回答,也回答不了。反而右手不自覺地伸進衣兜,終於留意到裡面喋喋不休振動的手機。
保姆車上,戚半夏第六次撥出薑白芷的號碼,她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阿芷只是沒聽見,或者醫院有急事,人卻像被一刀一刀凌遲一般,疼得摧心剖肝。支開司機和另外一個正給她額頭止血消毒的助理,咬著牙,淚水蓄積眼眶,在薑白芷接通的第一秒,從兩頰滾落。
“阿芷,你在哪?”戚半夏胸腔迅速地起伏,她聽見,話筒那端的呼吸聲隨著這句話,忽然變得沉重而又急促。
她開始設身處地思考當初自己推開薑白芷,對方的心境,近乎乞求的哭腔道:“阿芷,讓我當你的眼睛,好不好?”
那邊依然默不出聲,戚半夏難受得喘不過氣,壓抑的情緒一點一點釋放,正話反說地抱怨:“薑白芷,這—世,是你先開始的。“
她又說起那些年和對方執手的歲月。到最後,似乎用盡僅剩的一絲力氣,像在質問,更像是絕望道:“阿芷,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窗外大雨滂沱,戚半夏怔怔地望著玻璃上凝聚成河的水線,半分鍾前,她收到陶桃發來的短訊:"薑醫生10點就離開醫院。”手機漸漸滑落身側,不知道是不是幻聽,話筒突然傳出哽咽的嗓音,仿佛尋到靠岸港灣的水手,傾吐最能讓彼此產生安全感的話語:“半夏,接我回家,好嗎?
她輸了。
---
回家前,戚半夏遣走做飯的阿姨,接近3點親自下廚。還算寬敞的廚房,薑自芷安靜地坐在她身後的木凳上,好似方才遭受浩大的劫難,兩相無言,暗自療傷。
戚半夏切著砧板上的蔬菜,靜默了良久,才低聲企求道:“阿芷,答應我,以後不許再這樣了。”
薑自芷不答反問:“半夏,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戚半夏輕輕地嗯了一聲。
“電視台采訪醫生,臨時加一個麻煩嗎?”4月初,院方曾經征求意見,她因為不想聲張,不想博取同情,給拒絕了。薑白芷抬頭,清幽的眸底水汽氤氳,像是可以看到身前的戚半夏一般,輕聲補充道,“想告訴大眾,疑難雜症我可能無法保證診療的準確性,但是養生和調理方面,應對肯定綽綽有余。”
清高不能當飯吃,如果可以讓其他人理解,她試著改變,未嘗不可。
戚半夏聞言,垂著的長睫眨了眨,她清晰地感受到薑白芷做出的努力,想著永遠兩個字,又有熱淚迭下,滴落在手背上。
一隻手摸到後背,緊接著,溫暖的雙臂自身後摟住了她,耳邊溫柔繾綣的聲音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略帶沙啞的腔調,堅定開口,“放心,不會再發生。”
戚半夏聽著薑白芷句句承諾,整顆心疼得發抖,撐著料理台的雙手漸漸放松,驀然轉過身,發現對方無神的雙眸,眶內通紅。她微微地閉上眼,親吻她眼角的淚水,顫抖著唇噙住薑白芷的唇瓣,輕柔舔吻。像是,先前的療傷毫無作用,急需纏綿的愛意填補。
她用左手護著對方,推著人一步一步退出廚房,經過客廳,踏進最近清掃出來,供兩人午休的客房。
床上躺著的薑白芷眉宇間透露出期待卻又不自信的神態,戚半夏心領神會。她退離紅唇,扯下旁邊纏裹窗簾的布料,抬手抵在雙眼上,動作快速地在後腦杓打了個結。眼前的明亮瞬間消失,隻余下令人極度不安的黑暗,戚半夏咬了咬唇,用心感受薑白芷的世界,慢慢摸著床沿,爬上大床,小心翼翼跪坐在她身邊。
“阿芷。”戚半夏俯身,因為不適應,鼻尖碰到薑白芷的臉頰,彼此怔愣了一下。她帶著薑白芷的右手往上,指尖觸摸自己眼前的布料,聽見她急促的呼吸,隨即埋下頭,臉貼著她的臉,暗啞出聲:“要我。”
下一瞬,戚半夏環著腰肢的手稍微用力,兩人調換位置,自己枕在了松軟的枕頭上。趁薑白芷來不及反應,捉起她放在旁邊的手,不由拒絕地含住,牙齒輕碾柔軟的指腹,蠱惑著薑白芷的心。
“要我。”聲聲入耳。
薑白芷喉頭不自覺開始輕輕滑動。
“阿芷……"
強壓的念想翻江倒海,最終抵不過燎原的火,薑白芷緩緩抽離被溫熱纏繞手指,抬起腰身壓住戚半夏,溫柔地吻住她。
......
此時的戚半夏格外不克制,她想讓薑白芷聽見,感受到縱使看不見彼此,她同樣能夠在她懷中浮沉,在她手下放縱。
她—遍—遍地喚著她的名字,聽上去似乎不受控制。
薑白芷明白她的心意,觸動得眼眶發酸,發澀,只能動情地吻她,口中喃喃地回應她的熱情。
“不離開,我愛你,很愛你……”
暖熱的淚液順著戚半夏的下頜滴落,灼燒她的心,戚半夏抓攥床單的雙手上抬,輕輕地抱著對方。
“我們都不哭了,好嗎?”她拉起絲被蓋住兩人,輕拭薑白芷臉上的淚水,接著道,“采訪的事應該不麻煩,到時候找人拿到文本,阿芷提前準備一下。7月下旬,我主持的養生欄目,推出特別節目,為期─個月,每周邀請1名嘉賓,願意參加嗎?“
薑白芷愣了愣,隨後唇角慢慢上揚:“求之不得。”
戚半夏張了張唇,喚道:“阿芷。”回答她曾經提出的問題,“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逃避。有限的時間裡,完成有限的事,只要你在身邊。”
戚半夏的堅定讓薑白芷動容,心上熨帖。她抬起頭,因為剛才的溫存,知道對方的大概位置,滿心愛戀地去蹭她的額頭,卻聽到一聲藏不住的輕嘶。
心慌意亂用手摸,觸感告訴她,是紗布,薑自芷手足無措地詢問:“豆豆?“
“沒事,雨太大,摔到的。”
薑白芷忙不迭地自責:“對不起,對不起。”
戚半夏解開遮眼的布料,轉移話題嗔道:“所以,還敢不敢玩失蹤?“
“不敢。”
戚半夏邊問,邊往她手腕套,不緊不松地系上。
“阿芷,你說該不該罰?“
薑白芷雙手舉過頭頂,咬著唇縱容道:“該,我認罰。”
不知是戚半夏愈來愈得心應手,還是薑白芷失明後其他感官變得異常敏感,第一輪還沒結束,就抓著她的肩膀往外推,生出逃離的念頭。
戚半夏慢下來,睜著迷離的眼問她:“不舒服嗎?“
剛好相反,和去年那次完全不同的感受,薑白芷不知道應該怎麽回應,隻低低地說:“慢一點。”
其實,一點都不快。
---
暴雨過後,窗外狂風肆掠,樹木四下搖擺。室內,戚半夏攬著薑白芷,終於放心地沉睡。不知過去多久,風雨之後,陰雲散去,傍晚夕陽的暖光透過落地窗,灑在緊密相擁的兩人身上。遺忘在床底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戚半夏微微蹙眉,垂下酸軟的手臂摸尋地板上的手機,輕點屏幕接通。
“半夏,我需要隔離半個月,所以下個月月初的電影發布會……”
沒睡醒的人鼻音沉重:“嗯,時禎姐去了哪?“
“美國,前兩天音樂會。”
戚半夏清醒了些,追問:“小秋?”
對方輕歎了一聲:“別提了,沒見著。不過回國以後會在同個酒店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