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一,結束一天的門診,下班前,腫瘤科組織開會。
六點一刻,小會議室坐滿醫護人員。薑白芷在第二排靠左,旁邊的小桌板上放著會議資料。
會議由劉主任主持,他簡述上周入院患者的情況,提出治療方案有爭議的幾個案例,其中就包括薑白芷的患者。
“小薑,確定使用靶向療法?”
“患者肺癌晚期,在華雅醫院經過三次放、化療,仍然出現雙肺、骨、腦的轉移,血小板、白細胞系數都很低,不再適用放、化療。”
“老張的意思,讓患者回家喝藥,能保一天是一天。”
薑白芷動作輕緩地蓋上鋼筆蓋,反駁道:“可是沒試過靶向治療,患者才62歲,剛退休不久,應該是享受晚年生活的年紀。”
劉主任話裡的老張開口:“患者的兒子想把她接回去,不願意治療。”
大概猜出家屬的意圖,薑白芷側過頭問:“老人家平時都和女兒住,兒子幾乎沒怎麽管,這時候接回去做什麽?”
“無非就是錢,患者郵政銀行管理崗位退下來,公積金一次性取了幾十萬。”
“我給她女兒打電話。”薑白芷翻開病人資料。
“你就別淌這灘渾水,讓家屬把患者接回去。”老張繼續規勸,他吃過很多虧,被煩人的家屬纏著,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安寧。
薑白芷依舊堅持己見:“能否先讓患者住院,等情況穩定下來再說,現在靶向藥有一部分納入醫保,我會盡全力和家屬溝通。”
“好,就這樣吧,小薑需要什麽幫忙,再給我們說。”劉主任是薑白芷入門的師父,清楚她的脾性,平時看著好說話,但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們繼續討論其他患者的病情,會議結束前,身為副主任的老張突然提出:“小薑,醫務科那邊接到投訴,門診患者的家屬說你態度不好,不接受合理的建議。”
“這事散會後再說,小薑隨我到辦公室。”劉主任吭了兩聲,壓住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待會議結束,先行離開座位。
薑白芷收拾好資料,徑直朝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劉主任養生多年,茶盅裡的藥根據身體狀況,隔三差五就不一樣。他呷了兩口,眯成線的眼睛睜開,和藹道:“家屬有點不通道理,講明必須收到你的道歉信。”
薑白芷稍稍蹙眉,語氣卻十分平和:“老師,他所謂的建議是什麽?看兩三篇關於藥物的介紹,就質疑醫生的專業。”
劉主任擺擺手:“沒有必要和他講道理,聽不進去。”
年輕的人不卑不亢:“老師,我只是陳述事實,如果每個家屬都需要道歉,我們會忙死。”
“工作兩年,數一數,給幾位家屬道過歉?”劉主任笑了笑,“沒有吧。”
薑白芷也彎了彎唇:“老師,我只是覺得道歉可能沒用,撒潑的人還是會撒潑,甚至得寸進尺。”
“不道歉,鬧到衛生局很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家寫完發給我,就這麽定了。”
薑白芷聽對方拍板,便沒有再爭辯,點頭應下。
臨走前,劉主任提了一嘴:“明天燕大要過來幾個實習生,我們分著帶。”腫瘤科三位主任醫師,分為三個治療組,劉主任底下兩位副主任醫師。
“我喜歡帶女生。”
劉主任樂了:“帶學生還分男女?”
“女生聽話點。”
“好像是有個女孩子,叫趙若若。”
“就她了,謝謝老師。”薑白芷已經起身站到門口。
“也就在我面前皮一點,其他同事都說你是冰窟子。快走,快走,不是結了婚嗎?什麽時候把另一半帶給我瞧瞧?”
“她害羞。”薑白芷說完,幾十秒的工夫,便消失在走廊盡頭。
***
薑白芷住在距離醫院十二公裡的融卉庭苑聯排別墅區,薑陸華和孫明芬給她和戚半夏買的新房。薑陸華常年忙於生意,父女倆聚少離多,算是各玩各的,薑白芷已經習慣獨居。
二樓書房,洗完澡的她打開電腦。“道歉信”三個字出現在屏幕,卻不知道怎麽往下寫。半小時過去,才勉強完成。
尊敬的(刪去)家屬:
你好。
我是燕陽市中醫院腫瘤科薑白芷薑醫生,非常感謝你提出的寶貴建議,我將認真思考,並根據我當時的態度,誠摯向你道歉。
薑白芷
xxxx年x月x日
她發送到劉主任的郵箱,又給醫務科發去一條,再整理完今天的工作,才關上電腦。
別墅區極為安靜,只能聽見風撩起耳發的聲音。薑白芷端著水杯,晚上少量進水的習慣,她保持得很好,所以隻輕輕地啜兩口,就放下杯子。
陽台外的雨下得有些急,風自然也急。坐在陽台吊籃上,她寬松的白衫像被打濕一般貼著皮膚,纖細的手臂看得真切。
右手握著手機,來來回回放下又拿起,放下又拿起,最終拿在手上,在對話框“晚安”的下面輸入一行字。
“星期四回家嗎?我去接你。”
信息如石頭沉入大海,第二天起床依然沒有收到回復。薑白芷按了按眉心,斥責自己那天晚上的魯莽,會不會把對方嚇著?
***
禮拜二薑白芷沒有門診,待在住院部。腫瘤內科醫生辦公室,幾位實習醫報道。老張和劉主任出門診,薑白芷按照事先的安排開了個小會。至於實習醫生,先跟著一起查房。
醫院的住院病人都會接受三級查房,即住院醫師查房、主治醫師查房、主任或副主任醫師查房,以保證醫院的醫療質量。而劉主任分得細,他每周組織一次大查房外,兩位副主任也需要帶領空閑的主治醫師和住院醫師查房。
內科查房速度慢,薑白芷比較細心,所以上午九點多才到最後一間,正是昨天開會討論那位患者。
老人家的女兒在給她喂香蕉汁,護士記錄食納差。
病人家屬說:“醫生,我媽昨晚和今早沒吃什麽東西,卻一直說肚子脹。”
薑白芷翻看記錄表,問:“半個小時之前有量體溫嗎?”
“量了,37.2度,正常,但下午又會轉熱,昨天燒到38.1。”
“炎症反應,正常,用藥才兩天,不急。”
家屬又道:“醫生,我媽肚子,感覺硬邦邦有東西,您給看看?”
“大便怎麽樣?”
“兩天沒上,今早只有一點。”
薑白芷稍微挽了點袖子,動作小心地掀開患者衣擺至上腹部。“老人家,呼吸一下。”輕輕按下去,右手指並攏,滑行觸診。
其余醫生一旁觀察。
薑白芷站直身子,不疾不徐地回答:“沒什麽大問題,有點脹氣,吃點容易消化的食物就好。我讓病人的管床醫生再加一味藥,前兩天的藥吃完,再去熬藥的地方取。”
“謝謝薑醫生,太感謝,真的非常感謝。”家屬情緒有點激動。
薑白芷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問道:“家屬,十點有時間嗎?到醫生辦公室找我,商量一下患者後續治療方案。”
“我不能全部做主,還需要和弟弟商量,他的意思是等媽退燒就回家。”
“那就叫上他,一起來,十二點之前都可以,下午一點半以後。”薑白芷又囑咐兩句,才帶著醫生離開病房。
“薑主任,病人屬於腸熱腑實還是腸燥津虧?”站在隊伍最後的女生問她。
“趙若若?”
“是。”
“我有提及在患者左腹觸到包塊嗎?”
“沒有。”趙若若用筆敲了敲手上記錄的本子,恍然大悟,“所以是腑實,燥熱內結,腑氣不通才便秘。”
“對。”薑白芷走了兩步,唇角欣慰地上揚,轉頭說道,“懂得辨證鑒別,提出問題,不錯。”
***
肺癌患者的家屬上午果然沒有來,薑白芷正在吃飯,接到孫明芬的電話。說是戚半夏的手機昨晚掉廁所,拿去修,十分鍾前才得到。
“媽,半夏還說什麽嗎?”
“沒說什麽,星期三晚上過來吃飯,半夏也在。”
薑白芷連忙問:“她星期三就能回家?”
“下午三點半的飛機,應該六點能到。”
“我去接她。”
孫明芬達到目的,又關心薑白芷幾句,掛斷電話。
握著手機的人,原本不算美好的心情,卻因為對話框的幾個字,瞬間雀躍起來。
“星期三下午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