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堆裡突然爬出來一個孩子, 這件事顯然不同尋常。
畢竟這裡可是連山塢, 是早已被渡九幽發瘋之下屠得乾乾淨淨的連山塢。
晏危樓與蕭無義之間並未斷絕往來, 必要之時還會通過逍遙樓傳遞書信。譬如, 這一回渡九幽違背天人的潛規則對普通人出手,因此引得天人圍攻,就是“必要之時”。
而蕭無義也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沒有絲毫替渡九幽遮掩的意思,在信中道明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據說是渡九幽修煉不當,再加上魔門功法極端偏激, 因此他極其容易受到刺激,隔一段時間就會因此走火入魔, 大開殺戒。北鬥魔宮人人驚懼。
以往這些年,便有不少小家族和小宗門無緣無故就被北鬥魔宮滿門滅絕, 簡直冤枉至極。天下人也因此對北鬥魔宮這個魔道宗門深惡痛絕。
但事實卻是, 整個北鬥魔宮都在為渡九幽背鍋。
那些無緣無故被屠殺的家族、宗門,全都是渡九幽瘋病發作時創下的傑作。而在渡九幽上位前,北鬥魔宮一直是一個在暗中低調活動的組織, 名聲遠遠沒有如今這樣四海皆知。
渡九幽將北鬥魔宮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卻也讓整個宗門成為了眾矢之的。這其中是非福禍, 實在很難說清。
“以渡九幽的實力, 以及瘋病發作時非要屠滅滿門的強迫症, 會在屠掉整個連山塢後, 偏偏漏下一個小孩?”
晏危樓靜靜注視著這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孩子, 眸中閃過思索之色。
“而且, 一個身無半點修為的孩子,又能在這裡不吃不喝假死十天嗎?”
真相已經顯而易見了。
宿星寒仿佛與他心有默契,一口將之道破:“這孩子……應該就在我們上山前不久來的?”
若說普通人能逃過渡九幽的屠殺,還能不吃不喝隱藏十天,晏危樓是不信的。最大的可能便是,就在兩人來到連山塢前不久,這孩子才來到這裡。
盡管這其中還有許多疑問,譬如他一個人如何上山,又為什麽把自己藏在屍堆裡,又是用什麽方法隱藏氣息連晏危樓都沒有察覺……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孩子奇怪的口音和話語中的內容——
見晏危樓二人沉默,本就警惕的男孩更加向後退了一步,擺出防禦之態:“你們是誰?為什麽我會在這裡?又是那惡賊派來斬草除根的嗎?”
他容貌極為俊美,是那種富有男子氣概的硬朗,只是年紀尚小,還無法發揮出容貌上的優勢。看在兩人眼中,就像是一隻老虎幼崽一邊嗷嗷叫,一邊衝著兩人揮爪子,沒有半點威懾力。
晏危樓輕笑一聲:“問別人之前不應該先自報家門嗎?我們是誰你不用知道,你是誰我倒是很好奇。”
他笑容燦爛,語氣平平,但在直覺敏銳的男孩看來,卻有一股撲面而來危險又深沉的氣勢。在這隨意輕松的話語中,似乎隱藏著不易察覺的霸道。
但男孩也因此捕捉到了一個信息——那就是兩人並不認識自己。
他頓時松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叫莫與方,現今十歲。前段時間家中遭遇變故,只剩我一個了。”
說到這,莫與方臉上黯然:“那仇家還不罷休,甚至花錢請了飛鳶閣的殺手來暗殺我,想要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我本在逃亡,誰知一覺醒來,就出現在這裡了。”
莫與方年紀雖小,卻很是聰明。
既然晏危樓二人與他的仇家沒有關系,看上去又如此危險神秘而強大,他自然不會冒著風險撒謊,除了稍有些隱瞞,便將自身情況大致都說了出來。
“……飛鳶閣?你確定是飛鳶閣?”晏危樓目光中閃過一縷詫異。
莫與方篤定道:“自然是飛鳶閣。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難道還有人不知道?還是說,你們怕了飛鳶閣,想要將我交出去?”
他藏在寬大衣袍中的手握成了拳頭,嘴上卻是一副不服輸的口吻激將了一句。
……面前這兩人絕不簡單,看來似乎對飛鳶閣也無甚敬畏,他只能賭一把了。
宿星寒見此,側頭看了眼晏危樓,傳音道:“阿晏,怎麽了?莫非那飛鳶閣有什麽問題?還是說……他在撒謊?”
長年累月呆在神山之中,久不履人間,宿星寒對神州浩土的一切都不甚了解,只能憑晏危樓的不對勁自行猜測。
尤其是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語調明顯冷了下去,露出淡淡殺意。
——若要說晏危樓和宿星寒相比,誰的心腸更硬,絕不是晏危樓。
身為曾經的天地之靈,這世間萬物對宿星寒而言都無甚區別。人與草木又有何異?無法讓他心中生出半絲漣漪。唯有晏危樓是唯一一則例外。
因此,對這樣一個看上去不過十歲稚齡的男孩,他心中亦是沒有絲毫同情憐惜之意。若對阿晏無害,便可留之。否則,就可殺之。
晏危樓立刻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冷意,暗中傳音道:“想來也不會有人撒這樣錯漏百出的謊——那飛鳶閣,是一百多年前縱橫江湖的殺手組織,早在七十年前就被北鬥魔宮所覆滅。”
宿星寒頓時恍然,眼神重新恢復平淡:“如此說來,此子確有奇異之處。”
兩人傳音交流也不過短短幾息時間,莫與方卻在這極短的沉默中心生忐忑,袖中之手緊攥著。一旦事有不妙,他就要動用最後的底牌逃生。
——好在他賭贏了。
“呼……呼……”
下山的山路上,三道人影緩步而行。重新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的莫與方吃力地跟在兩人身邊,重重喘著粗氣。
晏危樓好似不經意瞥了他一眼。
……看起來,還真是沒有半點修為在身的樣子。之前能藏匿氣息,是因為什麽特殊靈器嗎?
——不對,他身上有《補天決》留下的痕跡!既是補天者,也是被補者。
晏危樓突然開口:“有人對你施展過《補天訣》,你又對其他人施展過?”
莫與方腳下一頓,捏著拳頭抬起頭,與晏危樓的目光對視,眼瞳中充斥著濃濃的驚駭與懷疑:
“……你怎麽知道的?你是誰?”
宿星寒微微上前一步,完美隔在兩人中間,擋住了莫與方看向晏危樓的目光。那雙冰冷如霜雪的眼睛不帶感情地掃了他一眼:“是阿晏先問你。”
莫與方被這目光一掃,宛如一捧冰水潑下來,刹那間恢復清醒,便仰著脖子,一臉無畏與倔強:“沒錯,我用過!那是因為有人施此術在前,獻祭我滿門上下,提升天資……我已失去根基淪為廢人,唯有如此才有報仇的機會!”
小少年雙目赤紅,眼中燃燒著仇恨之火,一副絕不服輸的架勢。
“啪啪——”
清脆的聲響擾亂了他的節奏,莫與方一愣。一襲黑衣的少年已經微笑著放下了手掌,嘴上讚道:
“精彩!小小年紀便能審時度勢,引導人心,真是難得。若是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放到那些正道面前,必然能收獲不少賞識,將你收作弟子也不為過。可惜你運氣不太好,居然遇到了我。”
說到這,晏危樓還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一臉沉重遺憾之色。
莫與方被戳穿之後,也不再一副慷慨激昂之色,只是冷靜地說道:“閣下說笑了。幸好是遇上了二位,若是遇上那些正道大俠,發現我修煉了《補天訣》,說不定就會直接將我打殺了。”
宿星寒在一旁微微蹙眉,突然冷聲開口:“《補天訣》乃上古聖師‘元’所創,是人族再正統不過的修煉之法。這些正道宗門何德何能,將之打入邪功之流?他們也配?”
這話立刻成功歪樓。
晏危樓對他的關注重點哭笑不得,心頭卻又有一股複雜的情緒在彌漫。
他語帶調侃地反駁道:“明光此言差矣。‘元’所創之法就一定光明正大嗎?修煉功法,只要能助人變強便是最好,有什麽正邪之分?何況,‘元’也是人,並非神,未見得有你以為的那麽好。”
宿星寒默默搖了搖頭,目光淡淡落在晏危樓身上,像是融化的初雪。
他輕聲道:“不,比我以為的更好。”
“……”晏危樓頓時語塞,像是被一陣柔柔的氣流從心口處吹過,不由微怔。
莫與方微仰著頭,漆黑的眼珠子轉動一圈,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劃過,突然有一種自己很多余的感覺。
宿星寒也有些嫌他礙事,到了山腳下,便趁機建議道:“我看他雖身無修為,為人卻很是機敏。只要找一處客棧安置,之後的事,應當都能自己應對。”
晏危樓露出一副意動之色。
……雖說這來歷不明的莫與方估計身份很不一般,但晏危樓對他並不存有利用之心,也不在乎他背後的風險或利益。
原本晏危樓還有些好奇,想探究一下莫與方的真實來歷,但現在卻突然覺得他有些礙眼了。麻煩還是早些甩開的好!
見此,莫與方立刻扯住晏危樓衣袍一角:“只要二位願意多庇佑我幾天,我願意將一卷《補天訣》雙手奉上。”
他仰著臉,沒有耍什麽小心機,目光分外真誠:“實不相瞞,那個滅了我家滿門的惡賊,正是我嫡親兄長莫與白。我和他之間有著血脈感應,即便暫時逃過一劫,他遲早會找過來!只要二位庇佑我一段時間,讓我手中靈器得以再次啟用,我一定立刻離開,絕不糾纏,也絕不會拖累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