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錚回到家,一股刺鼻的酒味衝出。
四十平的房間改建成兩室一廳,客廳很小,飯桌就安置在大門邊,堆滿各種雜物和剩菜,若是門開著,誰都能看到客廳裡的情況。
房間裡的所有家具都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地上鋪著最劣質的木地板,十幾年過去很多地方起泡翹起。
沒人修。
男人躺在沙發下的木地板上,鼾聲如雷,地上散落著酒瓶,垃圾滿地。
殷明錚面無表情地看了男人一眼,提著書包走進自己的小房間。
他住在隔間裡,小得僅容下一張床,一個鐵皮櫃子,其他的就再也放不下,書和其他雜物全堆放在地上。
由於是陽台改建的隔間,窗戶特別大,得負責晾衣服,所以還得留個通道容納家裡人進出晾曬。
這種改建的房間,冬天一定更冷,夏天一定更熱。
殷明錚以前毫不在意,可隨著年齡漸漸增大,對隱私的要求漸高,他可以忍受寒冬酷暑,卻越來越難以忍受周娟老是在他房間進出晾衣服。
然而,他的房間是家裡唯一的陽台,衣服只能晾在他的房間裡。
長長的晾衣杆橫亙在窗戶前,掛滿了男女的衣褲、襪子、內衣內褲。
殷明錚將書包扔在床頭櫃上,躺在床上,一抬眼就看到頭上的女士內衣褲,想了一會兒,起床拿起放在窗邊的撐衣杆,將周娟的內衣內褲晾到另一頭,才放下撐衣杆重新躺回床上。
雙手抱在腦後,睜著眼睛望著屋頂,他想:我想要一間可以不晾衣服的房間。
小點兒沒關系,家具少也沒關系,隻屬於他的房間,可以鎖上門而不被罵的那種。
小時候沒有那麽在意,可現在大了,他很討厭別人進來,很討厭房間裡掛滿各種衣服、內衣、內褲,很討厭周娟每次曬床單,都要踩到他的床上借力……
外面傳來男人的叫罵。
熟悉的聲音讓殷明錚不得不起床,拉開房門,將地上的酒瓶撿起堆在冰箱的後面,等到周末的時候,拿到廢品站去換錢。
冰箱後面除了玻璃瓶,還有周娟撿回來的紙殼、塑料瓶等,亂七八糟、滿滿當當,完全就是一個垃圾站。
殷明錚愛乾淨,家裡由他負責打掃,非常討厭那堆垃圾,然而他們需要錢,只能視而不見。
有時候殷明錚很煩自己的輕微潔癖,明明生在窮困家庭,卻對衛生條件容忍度不高。
殷強不惹事就不錯了,不可能出去賺錢,全家只有周娟在外打零工維持家用,還每個月兩千多的房貸,除了打零工撿垃圾也是一種賺錢手段。
周娟非常辛苦。
每次看到周娟很晚才回來,殷明錚就十分心疼,恨不得不上學了,也出去打工,為周娟分擔家用,最近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
十幾年來,是媽媽撐起了這個家。
窮人家的孩子早懂事,殷明錚很早就懂得許多道理,也不可避免地自卑和敏感。
他沒錢上幼兒園,小區裡的孩子個個光鮮亮麗,他卻只能拚別人不要的衣服穿,為此還被人嘲笑。
很多時候他想,他們一家為什麽一定要住在龍潭小區呢。
這裡的房價很貴,完全可以賣掉換一個不那麽高檔的小區,日子會過得輕松,然而殷強不願意。
周娟曾經提過幾次,被殷強打得鼻青臉腫,罵她:“你就想分我的財產是不是?賤女人,當初你嫁給我就為了房子,死性不改,別以為我不知道,賣了再買,房子有一半是你的!算計得好哇!”
每當周娟被打,小小的殷明錚就會衝出來擋在周娟面前,被殷強一頓亂揍。
收拾完酒瓶,殷明錚沒理一直叫罵的殷強,走進狹小的廚房做飯。
殷明錚拴上圍裙,拉出米盒裝了點兒米,淘好放進電飯煲,又到客廳拉開冰箱,準備做點兒菜。
冰箱裡隻放著幾個西紅柿,幾個雞蛋,一把蔫巴巴的小菜。
殷明錚面無表情地拿出西紅柿和雞蛋,到廚房做番茄蛋湯。
食物的匱乏讓殷明錚努力學習廚藝,要是做得不好吃,會被殷強咒罵,所以在同齡人中,他的廚藝十分不錯。
打蛋調羹的手法嫻熟,辣了鍋,撒點兒油,把雞蛋放進去,旋轉炒鍋,關火,倒水,放切好的西紅柿。
起鍋倒進湯盆。
再出去把小菜拿進來炒好。
彎腰從下櫥拿出小碗,給周娟留一碗湯、一碗菜,才端著番茄雞蛋湯和小菜出去。
殷強喝了酒,一到點兒必然要吃飯,不能遲了,遲了就大發雷霆。
周娟在外打零工,平均回家時間八點以後,有時候十一二點,所以他們都不在一起吃飯。
父子兩默默地吃著飯,一句話也沒說。
吃完飯,殷強便躺倒沙發上看電視,拿著遙控機一按一按的,邊按邊笑,也不知道笑個毛!
殷明錚厭惡地看他一眼,收拾好餐桌,把地清掃一遍,又去主臥把兩人換下的衣物扔進衛生間的洗衣機裡,才輕輕籲出一口氣。
越長大,越了解殷強,他就越厭惡這裡的一切。
曾經他問周娟,為什麽不離婚。
周娟說:“如果離了婚,你就是沒爸爸的孩子。”
又說:“離了婚,我們沒房子住。”
還說:“我是為了你,才不離婚的。”
殷明錚想:別他媽為了我,為了我最好離了,省得哪天受不了砍死那王八蛋!
做完家務已經八點過。
殷明錚回到房間關上門,拿出床上桌開始做作業。
以前他做作業的地方在客廳,可殷強要麽喝酒吵鬧,要麽把電視聲音開得老大,弄得他沒法做作業,他就攢錢買了個床上桌,淘寶才十七塊前,便宜。
塞兩坨紙在耳朵裡,世界清靜許多。
大概九點左右,周娟回來了,和殷強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忽然尖叫起來。
殷明錚連忙扯掉耳朵裡的衛生紙,跳下床,兔子一樣衝出去。
客廳裡,殷強已經抓著周娟的頭髮開打,左右開弓,扇在周娟臉上啪啪作響。
見到這一幕,殷明錚眼睛紅了,一把推開殷強,拉起周娟怒吼:“不準打我媽!”
“狗日的!我操@%¥#%¥……”殷強踉蹌著後退,腿磕到茶幾角,疼得面色扭曲,勃然大怒地朝殷明錚衝過來,不由分說開始揍母子二人。
殷明錚保護著周娟,在客廳裡躲閃。
他想反抗,然而他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長期營養不良十分單薄,根本不是一米八的殷強的對手,很快就被殷強抓住按在沙發裡打,周娟在旁邊尖叫:“別打了!別打了!”
卻又不敢過去。
過程又變成日常:周娟不知怎的惹到了殷強——殷強揍周娟——殷明錚幫忙——殷強放開周娟揍殷明錚——殷明錚被揍得不行。
少年人恢復力強,殷強到底顧忌殷明錚是自己的種,下手不會特別狠,所以殷明錚這麽多年來沒進幾次醫院,就算被揍了,第二天照樣能上學。
只是那副鼻青臉腫的模樣,總讓人誤會他在社會上打架,漸漸的名聲越來越壞,謠言傳得特別離譜。
加上他染著一頭黃毛,更是坐實了流氓的名聲。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殷明錚反抗得特別厲害。
他覺得自己讀初一了,不是小學雞,肯定能打得過殷強。
父子兩在沙發上扭打成一團,掙扎間,殷明錚居然真把殷強給反按到沙發裡,往他臉上揍了兩拳。
“住手!”
周娟嚇壞了,慌忙上前拉住殷明錚。
殷明錚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前所未有地意氣風發,放出狠話,“殷強,你再打我媽,我就打你!”
殷強被自己兒子揍,不可思議地站起來,隨後猛然一腳踢到殷明錚的肚子上,這一腳極狠,完全沒有保留力道。
殷明錚被踹得往後退,摔倒在地。
殷強怒不可遏,抓起茶幾上的酒瓶朝殷明錚扔過去。
殷明錚躲開了,酒瓶順著客廳唯一的小窗戶飛出去,落到樓下,隨即聽到噗地一聲,幾個人的驚叫。
“壞了!”周娟脫口而出,撲到小窗戶前往下望。
殷強也嚇了一跳,見周娟伸出頭,急赤白臉地將她拉回來,啪地賞她一巴掌,怒吼,“你他媽的嫌別人不知道是你扔的?還他媽的把頭伸出去!”
殷明錚痛得臉色蒼白,見他又在毆打周娟,咬牙爬起來推開他,“不準打我媽!”
兩人又扭打成一團。
周娟不敢上去拉,只在旁邊尖叫:“別打了!別打了!”
正在這時,門鈴聲響起。
房間內的三人同時一靜,誰也沒動。
門鈴繼續響,孜孜不倦,不達目的不罷休。
隨後,大門被人用力拍打,昭示著來訪者的怒氣。
殷強放開殷明錚,用眼神示意周娟去開門。
周娟戰戰兢兢地打開大門,一眼就看到站在門口的舒寧和舒爸爸。
舒爸爸戴著條大金鏈子,光頭,滿臉橫肉,肱二頭肌能嚇死人。
周娟一見他就腿肚子打轉兒,“乾、幹嘛?”
舒爸爸陰沉沉道:“剛剛的酒瓶,是你們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