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就好啦!”隔壁床的奶奶高興地說,“殷同學,你要感謝這位舒同學,要不是他,不知道你還能不能醒來。”
她意有所指地看著周娟道:“世上有些人啊,生了孩子就當父母,國家什麽時候能出個考試題啊,合格了才能養孩子。萬一人人都學某些人,聽說孩子要成植物人,要花醫藥費,立馬就扔下孩子跑了,那還不亂套?”
周娟聽得十分尷尬。
殷強上完衛生間回來,聽到奶奶陰陽怪氣的話,粗聲粗氣道:“關你什麽事?”
病房裡安排三張床位,另一床的大叔也道:“敢做不敢讓人說啊?”
殷強冷哼。
周娟臉上發熱。
殷強見所有人都用譴責的眼神盯著他,大聲道:“不是我的種,我現在還在醫院裡照顧他,已經仁至義盡,還要我怎樣?”
周娟聽了殷強的話,連忙對殷明錚道:“明錚,跟你說件事,其實你也不是我的親生孩子,是我收養的。”
舒寧生氣地瞪周娟,咬牙道:“明錚才剛醒來,能不能不要刺激他?”
隨後擔心地轉頭看殷明錚,然而殷明錚的表情淡淡,從醒來後,他的表情便極少。
舒寧心裡咯噔,不會管理情緒的腦區域受傷了吧!
殷強和周娟也注視著殷明錚的臉,觀察他的表情變化,發現殷明錚只是靠坐著,沒有驚訝、悲傷、憤怒等神色,不由暗自納悶兒。
“不會真變成智障了吧?”殷強喃喃自語。
周娟連忙掐他腰,用眼神示意,“別亂說,明錚已經好了,完全沒問題。”
殷強反應過來,若是成了智障,那可能判成重傷,自己有可能坐牢的,連忙住口。
舒寧冷冷地盯著殷強。
殷強被他看得心虛,故意揚聲道:“看啥呢小同學,你瞧見了,殷明錚好得很,不需要我們操心,我坐不了牢,以後少管閑事。”
殷明錚慢慢閉上眼睛,“不要吵。”
得知殷明錚醒來,殷強便說:“我回去了,周娟,你也趕緊去打工,別一天天地伺候這智……野種。”
周娟站起來道:“行,我去辦出院。”
舒寧連忙阻止,“明錚才剛醒來,出什麽院?”
周娟遲疑:“可是,我要工作,不能繼續照顧他啊?”
舒寧壓下心裡怒火,“不用你照顧,也不用你出錢,行了吧!”
周娟求之不得,笑著說:“舒同學,謝謝你了!”
說完便和殷強一起離開醫院。
等二人離開,舒寧怕殷明錚不好受,坐在床沿拿起一個橘子,邊剝皮邊安慰:“剛剛他們的話不要放在心上,你媽媽……可能真的很忙。”
他知道殷明錚對周娟很有感情,恐怕接受不了事實,忍著惡心強行安慰道:“她心裡很在乎你的。”
殷明錚沒睜眼。
舒寧見他似乎睡著了,便把剝好的橘子放在床頭櫃,拿出手機開始做翻譯。
殷明錚閉著眼睛,並沒有睡覺,他的頭依舊有點痛,某處區域發酸發脹。周娟和殷強的話並不能觸動他,在ICU裡,護士就在他面前聊過天,周娟和殷強宣傳他非親生,放棄治療的事已經知曉,也知曉舒寧為他四處奔波的事。
到了普通病房,一開始是舒寧照顧,後來周娟來了,在他床邊哭哭啼啼,喊的內容卻讓他心冷。
“明錚啊,你快醒來啊!不醒來爸爸就要坐牢了啊!”
通過病房裡病人和家屬的聊天,他知曉舒寧已經報警,如果自己醒不過來,殷強就會被抓去坐牢。
明明自己是為了保護周娟才被毆打。
他從來沒懷疑過周娟對他的愛,就住院這幾天,他開始懷疑。
周娟照顧這兩天,完全比不上舒寧細心。
對比過才知道,一個人對你好不好,從細節方面就明白。
僅僅因為他是收養的嗎?
殷明錚不懂,他的世界破碎了,他慶幸自己不能動,不能發出聲音,不然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在這不能行動的幾天裡,他有大把的時間思考、觀察,然後得出結論——媽媽不愛他。
可是,以前的那些溫情,都是假的嗎?
還是因為不是親生的,就可以隨意舍棄?
既然不喜歡,為什麽又要收養?
殷明錚心思煩亂。
旁邊傳來動靜,是舒寧在給他換尿袋,他沒動。
舒寧又是怎麽回事?
養父母都放棄他了,舒寧為什麽要管他?
圖什麽?
殷明錚搞不懂。
他搞不懂周娟,也搞不懂舒寧。
他的世界在破碎,也在重組,他被迫成長,也迫切地希望自己成長。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當個只要媽媽的小孩,因為他沒有媽媽了。
他得當個大人。
舒寧終究不敢一直留在醫院照顧殷明錚,殷明錚非親非故,本來他留下來就不合適。況且,他不能為了一個人傷害對自己很好的父母。
他抱著想要照顧小反派的想法穿書,並不意味著這是全部目的,在這個世界裡,舒寧有爸媽,有親人,他不能為了殷明錚一個而不顧其他人。
他按照父母的意願上學,請了護工照顧殷明錚,放學後才來守候。怕三人間影響殷明錚的休息,舒寧特意申請單人病房。
殷明錚什麽時候想睡都可以。
醒了就要做複健,需要下床活動。
舒寧放學後會扶著殷明錚慢慢在病房的走廊上走,一邊走一邊和他聊學校裡發生的趣事。
他把學校裡討論他的帖子給他看了,也給殷明錚看了聊天記錄和捐款記錄,告訴他。
“老師和同學們都很想念你。”
“世界很熱心。”
“大家都同情你的遭遇。”
“還有,你當年偷盜的事已經真相大白。”
殷明錚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安靜地看著他。
他瘦了很多,原本就瘦弱的身體如今纖細得一折就斷,走廊外的天井下著細細密密的小雨。冬日的天黑得早,不過七點過便黑透,高高的樓道裡亮著白熾燈,雨絲滑動中泛出細微的碎光。
少年人的面龐蒼白又精致,眼睛和夜空的顏色一致,幽深寧靜,背後是綿綿的細雨。
舒寧知道他想問什麽,笑著道:“陳輝的前妻安玲說陳輝有戀.童.癖,前不久在業主群裡傳開了,後來不知怎的就談到了你。”
他低頭,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圈陰影。
“其實,你和陳輝在超市見面那次,我看到了,也聽到你們說的話,知道你當年是被冤枉的,我就告訴了他們。陳輝到學校和你打架,有人錄了視頻,我把視頻發出去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你被陳輝糾纏,當年被冤枉的事。”
金發少年有點不安,睫毛輕輕顫動,問道:“你不會怪我吧?”
這層都是腦科病人,不管是病人還是家屬都很安靜,走廊人很少,只有一個護士推著裝滿藥品和耗材的推車走過,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不會。”很輕的回答。
舒寧抬起頭,見到少年人瘦削利落的下頜線條,奇怪,一段時間過去,殷明錚似乎又長高了些。
受那麽重的傷也在長高嗎?
生機夠強,或許這是他能恢復得很好的原因。
舒寧問過醫生,目前殷明錚一切正常,然而腦部很精細,有些問題要很久才能表現出來,需要長期觀察。
舒寧謹記於心。
安靜的走廊,細細密密的雨,明亮的燈光,兩個少年攙扶著慢慢回到病房,這日殷明錚吃過藥後睡下,舒寧拿著溫水壺去茶水間打水,打完水後又回到病房,攏共不過十分鍾時間,回到病房便看見門半掩著。
舒寧腳步一頓,推開門,發現一個穿黑羽絨服,將帽子戴起來的男人站在病床前,身體前傾,雙手死死卡住殷明錚的脖子。
“誰?!”
舒寧腦袋嗡地一聲,衝上去拿水壺敲男人的後背,男人松了手,回過頭。
頭上的羽絨服帽子散落,露出一張平凡斯文的臉。
舒寧眼睛微微睜大,“陳輝?”
陳輝用力推開他往外跑去,舒寧被撞到牆壁的電視上,側臉磕到電視邊緣,酸酸的疼。
他迅速打開溫水壺的塞子,對著跑到門口的陳輝的後背倒去。
厚厚的羽絨服阻擋了熱度,冒出白煙,一部分濺到陳輝的手上,他慘叫一聲,快速衝出病房。
舒寧追出去大喊:“抓壞人!抓壞人啊!”
陳輝跑得更快。
舒寧眼看著追不上,連忙回到病房查看殷明錚的情況。
殷明錚摸著脖子不斷咳嗽,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
“明錚,沒事吧?”舒寧用力拍打床頭的呼叫鈴,一次一次,用力按著。
殷明錚搖搖頭,眼睛因為咳嗽而顯得水潤,漂亮得像個虛弱的精靈。
“沒事。”他啞聲道,“我沒受傷。”
舒寧泄了氣般松開按鈴的手,低頭道:“對不起。”
殷明錚眼裡露出疑惑:“為什麽道歉?”
舒寧道:“我沒照顧好你……”
殷明錚沒說話,凝視著舒寧,好半晌才道:“不用照顧我,你只是我同學。”
舒寧一怔,垂頭不語,默默坐在床沿上。
這段時間,殷明錚不怎麽和他交流,今天又說“只是同學”的話,是不想他照顧嗎?
或許,他期盼的是家人的陪伴?
是了,如果換位思考,我生病了,也希望親人陪在身邊,而不是一個排擠過我的同學。
伴隨著噠噠的腳步聲,護士匆匆出現在門口,“怎麽了?”
“剛剛有個人闖進來掐殷明錚的脖子!”舒寧收拾好思緒,起身說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明錚的安全,自己那些小心情,不重要。
護士大吃一驚,“病人沒事吧?”
“快給他檢查一下。”舒寧讓開位置。
護士馬上又開始按呼叫鈴,呼叫鈴接通,“通知張醫生來一趟1205,有病人被人襲擊。”
片刻後,值班醫生帶著一名護士過來,檢查殷明錚的傷勢。
舒寧走出病房,深深吸氣,聯系三次和陳輝見面的情況,他發現陳輝可能精神有問題,他的行為處事太過怪異!
這種人危險因素太大,因為無法推測他的行動,無法判斷他會做什麽。
必須讓人24小時守著殷明錚。
確認殷明錚沒有受傷,醫生離開,舒寧松了口氣。
病房裡只剩下二人,舒寧猶豫片刻,問道:“殷明錚,你是不是……不想我來照顧來?”
殷明錚抬起頭,很深的雙眼皮,近乎歐式的眉眼。
“我想媽媽。”
他說。
等九點護工來守護的時候,舒寧便提早離開醫院,回到家裡給周娟打電話:“剛才有個男人闖進病房襲擊明錚。”
周娟吃了一驚,“真的?明錚還好吧?”
“醫生檢查說還好。”
周娟松了口氣,又問道:“是誰啊?為什麽襲擊明錚?”
“是陳輝,周女士,我覺得你最好去守著明錚,我怕陳輝再襲擊他。”
“這……你知道我的情況。”周娟遲疑。
舒寧咬牙道:“我付錢給你,一百塊,不,兩百塊一天,行了吧?”
聽說可以付錢,周娟語氣松了下來,“我問問殷強。”
過了片刻,周娟應該問完了殷強,對舒寧說:“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舒寧眉目陰鬱,給周娟轉了兩千塊。
第二天,周娟很早就去醫院守候殷明錚。
她把早餐放在床頭櫃上,問道:“聽舒寧說昨晚陳輝襲擊你,真的嗎?”
殷明錚點點頭。
周娟將飯盒拿出來,好奇地問道:“他為什麽要襲擊你?”
殷明錚仔細盯著她,她的好奇很純粹,和任何無關緊要的人聽了襲擊事件後會有的好奇一樣,隨口問一句,滿足好奇心,好奇心滿足了便沒下文。
“不知道。”殷明錚搖搖頭。
周娟:“神經病啊。”
殷明錚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聲道:“他說,親子鑒定是他放的。”
啪。
周娟手中的飯盒落到地上,稀飯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