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一片死寂,沉默了很久,門主才出言打破沉默。
“開什麽玩笑。”她話語有些顫抖。
“不是玩笑。”洛今宵抬眼看她,烏黑的眼睛眨了眨,除掉水汽,“不然,他何必說這一番話。”
她看了一圈對面幾張神情凝重的臉,忽然綻開笑意:“好了,就當這是玩笑罷。萬一這根本不是所謂浩劫呢,不過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明日便會恢復如常。”
誰都能感覺到天地間靈力的潰散,誰都知道這絕不是尋常。
但她們都沒再說話。
“她還在等我,我回去陪她。”洛今宵說著,起身往外走,卻被門主攔住。
“你要告訴她麽。”門主道。
洛今宵纖長的背影在雨夜前停頓,她靜靜站了會兒,然後搖頭,隨後身影隱入雨幕。
洛凝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厭鶯急忙蹲下,握住她雙手,擔憂地仰頭。
“我怎麽這般沒用,擁有一半的神族血脈,卻幾乎沒有神力,什麽忙都不能幫。”
“我才是個廢物。”她喃喃道。
“你已經做了很多,你獨自把她帶回來,設法讓她恢復神身,你承受得夠多了。”厭鶯將自己的聲音盡力放溫柔,勸解道。
“我也以為我做的夠多,但是我做了這麽多,只為了帶回姐姐,然後讓她去赴死嗎?”洛凝說著,將頭埋進雙膝。
她哭得雙肩不停聳動。
她沒有想到,她以為自此之後,姐姐和曲微吟能得到她們想要的平靜。
“為什麽會這樣,她們到底有什麽錯,世間生靈又有什麽錯,為何老天就是不肯放過我們。”她咬牙道,“他為什麽不看看人間善惡,為什麽善惡不分!”
厭鶯早已不知如何開口,她也淚流滿面,將洛凝抱住,抬眼望著黑壓壓的天空,乞求網開一面。
這種時候,除了乞求,也別無他法。
門主移開目光,走到門口,靜靜看著被雨水填滿的夜空,手掌攥緊衣袖。
山上尚且平靜,山下已然遭殃,無終城被大水所淹,大雨逐漸蔓延到四海八荒,不見絲毫停下的意思。
快要迎來成熟的農田被水衝垮,河流暴漲,山泥傾瀉而下,衝到城鎮中,民房紛紛倒塌。
上天帶來的懲罰是報復性,毀滅性的,不看老幼,不看善惡,皆是螻蟻,一視同仁。
在這樣的混亂下,仙門終於不再執著於清除魔族,排除異己,轉而搶救百姓,試圖阻止大雨。
但在天道帶來的傷害下,曾經叱詫江湖的眾仙門,也束手無策。
洛今宵在大雨中行走,透心的涼意將她包裹著,她一路都沒想什麽,大腦一片混沌,閃過種種畫面,幾乎將她三輩子的事情,都過了一番。
最為深刻的,還是有曲微吟的日子。
她之前死過兩回,都不覺得有多不舍,現在想來,是因為沒有可以留戀的人事。
但是這一次,這種不舍幾乎要將她咬碎。
無論是曲微吟,還是她,都似乎沒能改變原本應有的命運。可她們相遇了,所以又有所改變,至少多了一份溫存。
她加快了步伐。
回到寒雲閣的屋中,她身上已然乾燥,燭火恍惚,床上的人影正緩慢起伏著胸口,看樣子睡得正沉。
洛今宵上前坐下,仔仔細細看著曲微吟的臉。
她忽然懂得了之前曲微吟的心思,為何要去送命,卻閉口不言。
若是她說了,曲微吟一定會同她一起,可她不願。
但是,若她不說,待她死後,曲微吟一個人,該怎麽活在這枯燥漫長的人世間,無論怎麽做,她都很殘忍。
洛今宵看著看著,眼前忽然模糊了,然後滾燙的眼淚落下,沾濕了曲微吟的衣襟。
她再也忍不住,翻身上床,緊緊抱著曲微吟的腰肢,將臉埋在她脖頸間。
唯有曲微吟身上的香氣,能夠讓她感到一點點的心安。
過了不知多久,柔軟的手忽然動了,搭上洛今宵的後背,輕輕拍打著,一下,兩下。
曲微吟不知何時已然醒來,她什麽都沒說,將洛今宵摟進懷中,慢慢安撫,任由洛今宵的眼淚將她衣襟弄得狼藉一片。
外面雷聲越來越密,水衝刷著岩壁,發出嘩嘩的聲響。
曲微吟小聲說:“我都知道。”
“別怕,我在。”
這雨連著下了三天,終於漸漸變小,無悔門的弟子紛紛頂著避水訣來到無終城,搶救百姓於大水中。
地勢低的地方已然不能再住人,排水的同時,只能將百姓遷到半山,保命為先,只是還有些人不舍家中財產,在房中死守。
洛今宵禦劍滑過街道,將一些動彈不得的百姓拎到窮奇背上,帶回無悔門。
她忙活了半天,終於解決得差不多,回頭一看,曲微吟正不顧滿地泥濘,半蹲在地,用手撫摸一隻濕噠噠的小黑犬。
小黑犬咬著尾巴,甩了曲微吟一身的水,隨後伸出粉嫩的舌頭,歡樂地舔她掌心。
曲微吟眼中含笑,將小黑犬抱起,也不怕將衣衫弄髒。
遠處跑來個一身是泥的小孩,看樣子不過正值垂髫,看見曲微吟後,腳步頓時遲緩,慢慢往後縮。
曲微吟下意識想蓋住火紅的雙目,但顯然無用,她便伸出手,將小黑犬遞給他,小心翼翼問:“它是你的嗎?”
小孩怯生生點頭。
曲微吟有些手足無措,她不知從哪摸出一顆糖,和小黑犬一同遞過去。
小孩猶豫了一會兒,才敢接過,然後衝曲微吟說了聲“多謝姐姐”,便轉身跑遠了。
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曲微吟卻還是站著看,眼神透露出她的開心。
洛今宵跳下無絕,走上前,站在她身側。
“今宵,若我不再被人忌憚,那該多好。”她忽然說。
洛今宵心中彌漫開細碎的疼痛,將她手拉過來,道了聲會的。
“萬一我們的故事傳成佳話,往後的世人便隻記得我們的這些風花雪月,不記得你是魔尊了。”洛今宵笑道。
“油嘴滑舌。”曲微吟搖頭。
“他們凡人有種活兒,是說書的,等一切平息,我便各地去尋說書人,把我們編成本子給他們,讓他們知道所謂的魔尊,是多好的女子。”洛今宵摸著下巴,笑眯眯道。
“主意倒是不錯。只是你哪來那麽多銀子?”曲微吟笑著往無悔門走。
“這個,你的就是我的,所以我不缺。”
“呸。”
無悔門如今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洛今宵和曲微吟反倒像是成了閑人,幫不上什麽忙,二人只能並肩在門中晃悠,時不時有路過的弟子好奇地看她們一眼。
還有一些面熟的面孔,衝她們笑得歡,然後指著她們相牽的手,邊笑邊逃。
“今宵。”曲微吟想掙開,卻被攥得緊緊的,動彈不得。過了一會兒,她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將臉扭到一側。
因為念了避水訣,所以雨水打不到她們身上,順著衣衫滑開。
“今宵,如今天象好像在變好,是不是,不會有什麽浩劫了?”曲微吟抬頭問。
細碎的雨滴從灰白的天空滴落,看久了,會有種穿梭天地的感覺。
洛今宵搖搖頭,她也並不清楚。
“你還沒說,你到底如何知曉的?”洛今宵纏著她問。
“我怎麽不知你心裡那點花花腸子。”曲微吟冷哼一聲。
她忽然拉起洛今宵的手,在她手腕處狠狠咬下去,洛今宵倒吸一口冷氣,疼得眼淚都出來一半。
“你這是作何?”她試圖搶回手,委屈道。
曲微吟垂著眼,看那清晰的牙印似乎有些不齊,便又補了一口,這才滿意,將她手丟開。
“留個印記,傳說下了地府,便會昏花不認眼前人。你看我刻字,我瞧你牙印,便不會失散。”
洛今宵摸著自己的手,抬眼:“你想得可真是周到。”
“你必須來找我,等不到你,我就一直等,多少鬼差拉我都不松手,你記住了。”曲微吟說,她語氣有些狠厲,眼睛卻紅了一片。
“別讓我等太久。”
“今宵!今宵!方才仙屬來了好些人,還有幾個門派的掌門,門主叫你過去!”陸繁枝從遠處跑來,大聲吆喝。
曲微吟急忙將眼淚擦掉。
“仙屬?這群飯桶不忙著救災,冒著大雨來無悔門作何?”洛今宵皺眉。
“我也不知道,反正瞧他們一個個氣勢洶洶的,像是不懷好意。”陸繁枝撇嘴,“門主臉都青了,恐怕和曲小師叔有關。”
洛今宵聞言,戾氣便不由自主在周身彌漫開來。
“我便不去了。”曲微吟說。
“那怎麽行,你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出現,反正我命不久矣,什麽都不怕。”她揮手喚出無絕,拉起曲微吟的手,青衣燁燁,大步流星走向無悔宮。
正如陸繁枝所說,門主原本雪白的臉,此時看著是有點發青。她眼眸拉得狹長,白皙的手半遮著臉,擋住神色。
無悔門的弟子們站在兩旁,對著仙屬之人虎視眈眈。
洛今宵和曲微吟一出現在大門口,殿內就一陣嘈雜,洛今宵看見,領頭的正是那日的中年男人,這次帶來的皆是高手,還有幾個眼熟的各派掌門。
生死宗宗主裹著一身黑毛皮,臉頰瘦削,神情陰鬱,格外明顯。
洛今宵回瞪他,她和這個門派,已經算得上世仇了。
“門主,你看,我等是不是未曾說謊,你們無悔門作為第一大門派,如今算私藏魔物,還請門主將這女魔頭交予我們,以獻祭上天,求諸神保佑。”
“是啊,門主,如今暴雨連連,山河大患,靈力潰散,想必和這魔頭脫不了乾系。”底下之人紛紛道。
門主放下手,抬起頭,掃了他們一眼,她身上的威壓之重,眾人即時鴉雀無聲。
“桂酒,將她們請進來。”門主道。
守在門口的桂酒走上前,瞧瞧在洛今宵耳邊道:“去吧,無事。”
洛今宵牽著曲微吟的手,大步穿過眾人,一眼都沒有看,似乎他們都不過是幾捆稻草。
刺撓的視線扎在身上,洛今宵毫無感覺。
“您這是什麽意思,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護著魔物嗎?”生死宗宗主忽然高聲質問。
門主沒理他,只是又道:“今宵,曲微吟,再過來點。”
洛今宵有些摸不透她的意思,和曲微吟對視一眼,聽命往前,一直走到她身邊。
下面疑惑的聲音愈發嘈雜,有人想衝上前來,被無悔門弟子攔住。
門主這時才坐直身體,空靈的聲音回響在大殿之中:“桂酒,關門,守好,一個都不許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