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今宵就這風雪昏昏沉沉睡了許久,恍惚不知如今是什麽時辰,倒是也不想再睡了,就從冰床上站起,開門走進了風雪中。
刀割一般的刺寒令她打了個哆嗦,她揚手在指尖聚起靈力,用於照明,去看門前的雪人,它們雖歪了些,但好在立得很穩。
最大的那個雪人長了兩個紅臉蛋,有些憨憨的媚氣。
“這雪都是從高處吹下來的,最近倒春寒,妖風肆虐,不如將它們移到屋中去。”
說話聲從身後傳來,洛今宵回頭,只見門主正站在她身後,白衣吹得四處紛飛,她銀發幾乎同風雪混在了一處,看著身子十分單薄冷清。
洛今宵微微勾唇,搖了搖頭:“無事,倒了的話,我再搭便是。”
門主上前幾步,同她並肩站在山崖邊,俯瞰下面黑壓壓一片的山河,每日的景色都千篇一律,沒有丁點變化,像是掛著一副山水畫,整日盯著。
可洛今宵仍然喜歡站在這裡,日複一日地看。
“你想那個人了?”門主開口。
洛今宵偏頭看了她一眼,隻笑不語。
“門主,昭昭最近怎麽樣?”洛今宵問。
“說了多次少次,我早就不是門主,叫我北桑。”門主歎息,眼神隱約有些悲傷,“她最後的一魄,最近就要消失了。”
她守了幾十年,依舊是毫無意義。
洛今宵眼底泛起悲憫,她脫下外衣,輕輕搭在門主肩上,微笑道:“那我們,再去看看她?”
門主輕輕咳嗽了一聲,同意了。
自從那日幫洛今宵救過人後,她身子也不如以前,不知是因為年紀到了,還是許久沒有修煉,猛然耗費大量精力,一直恢復不過來。
洛今宵看在眼裡,心中也愧疚得很,故而從不提想要離開之事。
雖然她心中的思念,並未因為時間減去半分,時常想象曲微吟在山下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有沒有將她忘記。
無悔門一代一代更迭,不知又來了多少眼熟的新弟子。
洛今宵最後又看了一眼那臉頰紅撲撲的雪人,然後扶著門主往山洞中去。
洞中還和五年前沒什麽區別,就是邊上多了個毛乎乎的大貓咪,比起五年前,窮奇身子骨龐大了不少,洛今宵已經抱不起她了。
但同時也瘦了一圈,而且為了禦寒,毛發更加旺盛,這讓洛今宵感歎,動物的適應能力,著實比她要好上許多。
昭昭一如既往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門主撩起裙擺,跪坐在棺材邊上,趴著盯著她看。
“等她最後一魄也消失後,她的肉身就也保不住了。”門主聲音柔和,卻也帶著無限的悲戚。
她就這麽趴在棺材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昭昭,只是過了幾十年,她就幾乎將她的音容笑貌全都忘記。
若是連昭昭的身體都不在了,她往後還能記得些什麽呢。
也不知看了多久,她才抬起頭,只見洛今宵一直靠著棺材坐在她身邊,眼睛盯著黑漆漆的洞口,不知在想什麽。
“你的衣裳小了許多。”門主開口。
洛今宵被她的話換回注意,她將眼神移到自己袖口,隨後莞爾:“這衣裳,是小師叔給我的,確實有些年歲。”
這時,洞外突然跑進來一人,是那老婦,她神情有些慌亂,花白頭髮上頂了幾片雪,她慌裡慌張道:“門主的結界出了問題,竟闖進來隻大鳥。”
“大鳥?”門主柳眉微皺,慢慢起身,往洞外走,“結界怎會出問題?”
“哎!”洛今宵快步上前,拉住她手腕,“門主,我去吧。”
門主腳步頓了頓,點頭應了,她打量了洛今宵一番,道:“嗯,正好試試你修為,如今到了什麽地步。”
洛今宵有活兒乾,精力立馬充沛起來,拔腿就跑出了洞,闖入風雪中。
“門主,那鳥看樣子有魔氣,你不怕她受傷麽?”老婦跟著出去,神情擔憂。
門主搖了搖頭,薄唇勾起:“南鬥峰靈氣養人,她又修煉得快,這些年修為漲了不少,你別小瞧她。”
老婦這才半信半疑地點頭:“可是,我怎麽看不出洛姑娘的修為?”
“有人給她施了咒,你看不出,可我瞧得出來。”
洛今宵這邊剛出門,那邊就揮來個巨大的鳥翅膀,卷起地上的雪,晃得人看不清,洛今宵原地跳起,無絕倏地出現在她腳下,讓她在狂風中站穩。
雪地上散落著不少金色的羽毛,洛今宵覺得十分熟悉,她抬頭一看,十分驚訝,這不就是五年前,曲乘州的金雕麽?
原來它沒被窮奇咬死,還活到了現在。
只是不知為何,它似乎也被附上魔氣,由靈獸變為了魔獸,金色的羽毛發黑,不斷在半空中盤旋鳴叫。
它再次對準洛今宵,俯衝而下,帶著強大的濁氣,似乎勢必要將她吞入腹中。
洛今宵只是疑惑,卻不懼怕,她右手化出一道冰刃,反手揮舞,冰刃卷著冰雪,險些將金雕的翅膀削掉。
金雕身軀龐大,卻很靈活,它躲開冰刃,鳥嘴大張,滾滾黑氣從中噴湧而出,洛今宵見了魔氣,眼神瞬間凌厲,她收起冰刃,將無絕抓在手中,竟凌空漂浮著。
“又是魔。”她語氣憤恨,無絕轉了兩圈,忽然,四周的雪花似乎都被她所控制,停頓了半刻後,竟盤旋組在一起,化成密密麻麻的刀尖,全都向著金雕衝去。
金雕無處可躲,隻得用自己剛硬的羽毛抵擋住洛今宵的攻擊,劈裡啪啦一陣巨響後,它再抬頭,寒光四射的無絕就已經到了它眼前。
下一瞬,金雕連鳴叫都沒等發出,頭便被無絕削掉,龐大的身體隨著風滑翔,隨後栽落在雪地中,留下極長的一條染血道路。
洛今宵這才慢慢落地,長身玉立站在冰封的山頂,青衣蕩在身後,一頭青絲飛揚。
她輕嗤一聲,攤手收回無絕,口中念了句訣,雪地裡攤著的金雕屍體便被褪了毛,成了個巨大無比的無毛雞。
知道她最恨的人便是曲乘州,這傻鳥還敢往她身上撞,活該。洛今宵狠狠地想。
窮奇被這動靜喚醒,撒著歡兒跑出來,一口吞了鳥頭,然後搖著尾巴衝向如同一座小山的鳥身,張嘴便啃。
洛今宵被她爪子揚起的雪撒了一臉,她無奈擋住眼睛,失笑道:“你慢點吃,當心噎著。”
這五年,山上光禿禿的沒什麽吃的,可將這家夥餓得要命,如今倒是也改了挑食的毛病,只差吃草了。
只是她的衣袖方才被金雕的羽毛割了個口子,她心疼得摸了摸,回去又得補。
洛今宵走回冰室,進了山洞,不過剛進門,就覺得氣氛十分不對。
她心裡咯噔一下,快跑幾步,半蹲在門主身旁,俯身看她臉色,擔憂道:“門主,你這是……”
一旁的老婦抹著淚,搖頭道:“洛姑娘,昭昭她,最後一魄也仙去了。”
洛今宵方才還略顯輕松的心,突然就跌到了谷底,她忙去看棺材中,只見原本還美麗嬌嫩的姑娘,正在急劇老化,最後成了晶瑩的粉末,升在半空,漸漸飄散了。
即便是並未見過活著昭昭的洛今宵,看了這樣的場景,心也疼了一下。
一旁的門主表情倒是十分平靜,抬頭望著昭昭消失的地方,琉璃一樣的眼睛映著星光點點,只是眼底的悲戚物流如何都藏不住。
過了許久,一滴淚水從她蒼白的臉頰滑落。
“早就料到了這天。”門主粉嫩的唇如今不見一點血色,她張口說著,身體搖搖欲墜。
“她也該走了。”她又說,然後扶著棺材,慢慢起身。
還未等完全站穩,她便朝前倒去,洛今宵連忙立起,將她扶住,這些年,門主不僅並未虧待她,還傳授她不少修為功法,她早已將她當成了師長一般的人看待。
如今看她這般痛苦蒼涼,心裡也十分不是滋味,卻也不知如何安慰。
她不知不覺就想到了曲微吟,她會不會也是這般難過。
五年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門主,你當心身體!”老婦也蹣跚上前,枯槁的手抹著眼淚。
“我沒事。”門主緊緊咬著牙,不讓自己的悲痛顯露得太過明顯,她推開洛今宵,慢慢往洞外走。
洛今宵擔心她昏倒,一直在身後跟著,直到門主躺回冰床上,才安心坐在一旁。
“你不必守著我,我想獨自靜靜。”門主的聲音不再如往常一般空靈。
“門主獨自靜了幾十年,早就靜夠了。”洛今宵大著膽子道,她從荷包裡翻出一張手帕,輕輕替門主擦掉淚水。
門主不再說話,她平平躺著,銀白發絲如同流光,鋪散在晶瑩的冰床上,閉上眼時,讓洛今宵產生她也去了的錯覺。
洛今宵就更不敢離開,就這麽一直坐在一旁,等她醒來。
外面風雪吹了一整晚,終於在翌日一早停了,火紅的陽光被皚皚白雪反射,襯得屋外比往日都要亮堂。
門主睜開眼睛時,洛今宵正在一旁刻著一個小冰人,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正整整齊齊擺了好幾個。
“門主,你醒了。”洛今宵綻開笑靨。
門主愣了半刻,移開目光,抬顎指那小冰人:“這些都是誰。”
洛今宵頗為興致勃勃,她拿起最為精致美麗的一個,握在手心展示給門主看,笑容滿面:“這是我小師叔,你瞧,她身子最為玲瓏有致,長得也最美。”
門主看著她手裡的冰人,咳嗽了一聲。
洛今宵樂呵呵將曲微吟的小冰人抱進懷裡,又拿起另一個四方臉的,說:“這是我師父,他臉黑得和炭一般。”
“這是陸繁枝,是我的好友,這是洛凝,是我妹妹,也是我世上唯一的家人。”
“那你手裡的呢。”門主問。
“這是你。”洛今宵將正在雕刻的冰人遞給門主。
那冰人隻雕了一半,下半部分還沒成型,頭髮很長,長得拖地。
“還不錯。”門主輕聲道。
洛今宵擔憂地看她,問:“門主,你如何了。”
“沒什麽,同往常一樣。”門主說,或許是常年的悲傷,令她早已麻木,又或者是,這一天確實和以前沒什麽不同,因為昭昭早就死了。
“你真的很想下山嗎。”門主突然問。
洛今宵聞言陷入沉默,她抱著懷裡曲微吟的冰人,一下一下摸她頭髮。
她也並沒有很想下山,她十分忍得住寂寞。
可她真的想她了,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