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還沒有吹起來,周允跟隨狼群,向遠處跑。他的體力還能支撐,只是精神力已經不行了。
精神壁岌岌可危,唯一慶幸的是沙漠荒涼,沒有太多的人。
人不多,意味著情緒也不多,否則大量的情緒灌入精神壁,對一個向導是致命打擊。
夜晚的沙漠溫度很低,剛剛,他都不知道是怎麽走到了營地裡,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選擇相信狼群。
而再一次用四肢奔跑,周允感受到的,是自由。
他甚至想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把身上唯一一樣甩不掉的人類標簽甩掉,周允,他不應該有名字,狼就是狼,狼不需要名字。
跟著狼群,他跑得比兩條腿跑起來還要快。
現在狼群的頭狼,已經換成了另外一匹。
如果沒猜錯,這一匹應該是曾經那匹頭狼的兒子,它同樣是深灰色,接近了黑,卻在自己抱起宋撿的那一瞬間,用鼻子聞了聞宋撿。
它認識宋撿。
它可能就是在小帳篷裡出生的幼崽,貼著宋撿長大,在睜開眼睛之後,宋撿是它看到的第一個人類。
越跑越遠,周允越跑越快,這些年他坐在人類的車裡、運輸機裡,住在臨時據點和移動基地裡,從來不曾這樣奔跑過。
覺醒之後,那些人用馴獸的方式,暫時馴服了自己,給自己佩戴了電擊項圈,避免自己掙脫,傷人,去尋找宋撿。
現在,他回到了自己的領地,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他。
終於,周允跟隨狼群,跑到了一片裂谷的邊緣。荒漠的風吹著他,如同撫摸。大量崖蜜嵌在裂谷的中高部,他攀上去,再從最高處往下爬,小心地,將手和腳放在陡峭的石塊上,石縫中。
人類不可能如履平地的山崖,在他的眼裡,就是一片平沙。周允快速地找到了崖蜜,一隻手抓著裂谷凸出來的石尖,兩隻腳往下踹,把半米多長的崖蜜,踹了下去。手邊還有一個小一些的蜂巢,他等不及了,攀著裂谷的邊緣,抓起來大口地吃。
粘稠的蜜沾得他滿手都是,滿嘴都是。
周允大口地吃。
山蜂成群地飛了出來。
周允耐心等待山蜂飛散。
營地邊緣,張牧看著狼群跑遠,周允也跟著狼群跑遠,他知道,狼崽子已經回來了。
他撿起了周允的製服、皮靴、皮帶,現在狼崽子終於有了人類的名字,叫周允。
周允,一個很不像狼的名字。
他的回歸,仍舊帶給流民營地一片擔憂。七年前的那些流民剩下不多,因為流民是移動的。
新出生的孩子也很多,他們更不可能認識狼崽子。那些孩子最大的才七歲,自然不知道在他們降生之前,這片沙漠裡有一個荒漠狼養大的男孩兒,撿了一個漂亮的小瞎子。
就算告訴他們,那些孩子也只會當作傳說。
這些年,狼群跟隨營地轉移,徘徊在營地邊緣,它們用保護營地作為交換,換取轉移時進入地下掩體的資格。
曾經張牧也認為狼群沒有這麽高的智商,現在他終於肯承認自己大錯特錯,荒漠狼是有智慧的生物,也更重情義。
只是營地裡的人,特別是新出生的孩子,更害怕這群狼了。沒有狼崽子作為中間人,狼群不再親近人類。
新加入的流民和新出生的孩子,都不怎麽喜歡狼群。他們不知道狼群的故事,在他們眼裡,狼群只是野生動物。
那一年,狼崽子帶著小瞎子走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們也把狼群的故事帶走,帶進了沙漠最深處。
可是後來,他們的狼和馬跑了回來,還帶回來了他們搭帳篷的東西。
張牧一直沒敢往那方面想,只有夜深人靜時琢磨過,兩個小孩兒怕是死在沙漠裡了。
可沒想到,竟然他們是覺醒了,還去了移動基地。
他們和自己已經不一樣了,他們是哨兵和向導,不再是普通的人。
可是再不普通,一群狼仍舊可以把狼崽子打回原形。無論他穿多少衣服,學會了多少人類的句子,他還是狼,從來都不想當人。
他拿著周允的衣服,進了正在動手術的小帳篷。
自己的兒子正在忙,正給兒子當助手的人,是正大著肚子的女兒張靈。
那年,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都快速長大了,明白了光靠躲避狂風暴不能夠保證性命,還需要學習移動基地的知識。
比如種植,比如醫術,否則流民永遠是荒漠裡的沙子,被風吹得四處飄蕩,很容易死去。
張藝和張靈都戴著手套、口罩,藥物和手術工具都是和哨兵們換來的,曾經,一場小小的闌尾炎就奪走了母親的性命,現在他們已經可以熟練地做闌尾手術了,救活過不少人。
小帳篷裡除了煤油燈,還有消毒用的電池燈。他們都沒上過學,但是通過這七年的學習,知道了疾病和病毒的可怕。
那是比荒漠生物還要可怕的東西,病毒看不見,卻能直接要人性命。
臨時拉起的簾子,把小帳篷裡外分出了隔間。張牧站在簾子的外面,擔憂地看著裡面,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卻也聞到了血腥味。
他看著躺在消毒床上的那個人,真的不敢相信,這就是小時候眼睛殘廢又瘦弱的宋撿。
他脖子上有個項圈,已經被張藝摘掉了,也長大了,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高。分開的時候,他比女兒張靈還要矮一頭呢,現在卻比女兒高了不少。
那年他應該是十五歲,現在應該是……二十二歲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宋撿才五六歲吧,剛剛被爸媽扔掉,瘦得仿佛活不下去。
如今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成年人,而且變成了哨兵。
身體不再弱不禁風,頭髮比從前長了,糊在臉上。
可是他的臉,並沒有太大變化,仔細一看就能認出他來。
“小藝,手術怎麽樣啊?”張牧相當著急。
“你別催我。”張藝的橡膠手套上全都是血。他偏過頭的時候,姐姐幫他擦了擦汗。
“姐,你別站著了。”張藝擔心姐姐的身體,“我一個人能行。”
“別說話,趕緊取子彈。”張靈的臉色冒白,一是擔憂,二是確實快站不住了。
張藝一直在流汗,不是因為有多熱,而是超出平時的緊張。做夢都沒想到,竟然有一天,他要親手給小撿哥做手術。
他做過很多手術,也給流民取過子彈,甚至子彈皮濺進了頭皮裡,都是他和姐姐一起,打開了流民的頭皮,救了人的性命。
區區一顆子彈,根本難不住他,自從母親病逝,張藝也是一夜間長大,再也不嘻嘻哈哈要玩兒,而是開始替父親分擔重擔。
父親遲早也會老去,必須要有人照顧姐姐。只是張藝真的沒想過,小撿哥能回來。
自己還要剖開他的腹部,去找一顆鐵疙瘩。
張藝看了看宋撿的臉,那一天清晨,宋撿的哥哥帶著他走了,父親說,樊宇被他們殺掉了。
別人都說狼崽子忘恩負義,可張藝卻沒從父親嘴裡聽到同樣的話,他很想小撿哥,還約定好了一起坐木板車轉移,卻再也沒法見面。
沙漠那麽大,他們兩個人去了沙漠深處,打定主意再也不見人類,他們不會讓人類找到的。
只是萬萬沒料到,他們的狼和馬會跑回來。
那匹跛腳的小黑馬,如今還被他們養著呢。
可那兩個人,就如同被狂風暴吹走,再也找不到了。
“小藝,動作再快點兒。”張靈催促他,後腰又疼又酸。她相信弟弟的技術,只是宋撿流了很多的血,可能撐不住了。
“姐,他流血流了好多。”張藝用紗布壓住血管,這麽大的出血量,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就死了。宋撿現在還活著,心臟還跳,可能就因為他是哨兵。
哨兵的身體,比普通人強壯。
可是再強壯也禁不住失血過多,張藝和張靈手邊也沒有分辨人類血型的試紙。
一顆子彈,就藏在宋撿的肌肉裡,差一點點,就完全毀掉他的脾髒。張藝用取子彈的鑷子夾住了它,扭轉著,將它夾出了宋撿的身體。
子彈射入人體,造成了很大的創傷面積,比想象中還要大。好在張藝這些年已經學會了人體手術,他耐心地清理傷口、肌肉,在血中間縫針。
只是失血過多造成了宋撿的昏迷。
“不行,他需要輸血。”張藝把皮膚上的創面處理好,汗如雨下,“來不及驗宋撿的血型了!姐,去營地裡找o型血的人過來幫忙,他需要血。”
張靈趕緊摘下手套和口罩,準備去營地裡搜索。流民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型,不一定能馬上找到。而她和弟弟、父親,都不是。
張牧放下了周允的衣服,打算一起去找。卻不想帳篷外已經站了一個人。
那樣高大,比從前沒長大的樣子高多了。
可他仍舊是狼崽子的習性,喜歡光屁股。
“我是o型血。”周允手裡還拎著一大塊崖蜜,打了發膠的髮型已經全部亂了。短短幾個小時,他從人,變回了狼。
“抽我的。”他補足了糖分,頭痛和眩暈感消失了,說起話來格外清晰。
張靈趕緊轉過身去。
張牧趕緊拿了一條褲子給他。“你先穿上,再輸血。”
周允這才勉強地穿好褲子,坐到小帳篷裡的椅子上。他伸出右臂,看著張藝將消毒過的針,扎進了自己的血管。
血流進了細細的管子裡,再進入兩個瓶子,紅色的帶有熱度的血再從瓶子裡出去,進入宋撿的胳膊。
撿的臉色是那樣蒼白,好像在睡覺。他抱著撿回到了營地,同時抱回來的,還有小丟。
現在小丟就盤在宋撿的身邊,張牧一家人都看不見它。
它那樣弱小,卻強撐著上了前線,又因為撿的瀕死,流落到精神圖景之外。
一條更大的黑曼巴蛇在它身邊盤了幾圈,在試圖溫暖它,喚醒它,守護它。金眼睛變成了渾濁的青白色,吻部皺起了白色的舊皮。
它要準備蛻皮了,它又要變強。
等輸完了血,宋撿還沒有要醒的意思,周允自己拔掉了針頭,走到了張藝面前去。
張藝還戴著口罩,小狼哥長這麽高了,他真認不出來。長頭髮沒有了,可眼神沒變,長相也沒怎麽變,只是更讓人害怕了。
“我會努力救小撿哥的,你別擔心……他的子彈已經取出來了。”這一瞬間,張藝竟然怕小狼哥打死他,因為自己沒有讓小撿哥蘇醒。他從宋撿身上的傷推測,這兩個人是剛下戰場。
他們已經不是普通流民了,他們見識過戰爭。
“幫我取出來。”周允的眼神很熱,熱得像求死的動物,又很冷,冷得像求生掙扎,“我身上,有兩個定位器,能不能幫我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