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裡,每一家的帳篷前都有狼跑過,狼群帶著血腥氣而來,仿佛也給營地帶來了死亡,和滅頂之災。
它們暫時還沒有動作,就已經成為了足夠大的威脅。
“媽媽,我怕。”帳篷裡的小女孩兒縮在母親的懷抱裡,露出一隻眼睛來,另外一隻眼睛被媽媽的大手捂住。
“不怕,不怕啊。”女人勸著她,哄哄她,同時關注著亮如白晝的簾外,也擔心在外面守護牲畜的丈夫。不斷有尖叫聲傳進來,隨即是布料撕扯聲,群狼的腳步聲,還有什麽東西倒了……那些動物竟然撞開了篝火,明明是最害怕火的,卻為了什麽不知道的原因,以身犯險。
“媽媽,狼為什麽要殺咱們啊?”小女孩兒又問,臉上還有淚痕,“我想爸爸……爸爸怎麽還不回來?”
“爸爸馬上就回來了,馬上就回來。”女人只能忍住不哭,曾經這樣的夜晚她也經歷過一次,只不過那次自己還沒有成為母親。
那一天夜裡,狼群也是整群行動,把每家的帳簾都撞開了。那一年自己躲在母親的懷抱裡,也問過同一個問題。
現在她的帳篷外面,站著一個拿著槍的男人。他並不算特別高大,但這時候,他就是抵擋狼群闖入帳篷的最後一道防線。狼瘋了,為了進營地,連燒起的木柴都不怕,有幾匹還被燒了毛,背上都燒黑了,可是它們用滾動的方式撞開了篝火,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數量眾多。
馬已經拴好,帳簾的拉鎖也系上,這個男人死死地盯著面前狂奔的野獸,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停下來。
可是真的等到它們停下來,就完了。
十幾分鍾後,幾匹狼圍了過來,它們的鼻子壓得很低,幾乎接觸了沙面,白色的牙在火的映照下仍舊森白,一邊發出警惕的吼聲,一邊緩慢地縮小包圍圈。
男人舉起了槍,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在沙漠裡生活,擁有一個家庭是大多數人的追求,而他最後的人生使命,就是保證妻女的安全。
白色的狼朝他靠近,深褐色的眼睛裡全是野性,而它的肚子是鼓起來的,鼓得十分明顯。這一刻,懷著幼崽也沒有妨礙它的狩獵,動物永遠保持攻擊性,特別是即將當媽媽的雌性,幼崽的出生並不會讓它們溫柔,弱小,反而會激發凶猛。
它們不會教給幼崽如何變溫柔,只會教它們從小爭奪資源和奔跑。把凶狠和生存技巧傳達給下一代,是雌性動物的使命。
為了狼群,它們可以流血,為了保護幼崽清除威脅,它們同樣可以付出生命。
在這一點上,人與狼並沒有什麽不同。
一人一狼在互相監視對方,狼群暫時不動,都在等待頭狼最後的信號,人也暫時不動,生怕將野獸激怒。
“離開這裡!滾啊!”男人試圖用聲音恫嚇野獸,同時伸展雙臂不停揮舞,希望將這些野獸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讓它們忽略身後的帳篷。
然而這幾匹母狼顯然沒有被他的虛張聲勢嚇到,它們也很聰明,專注、冷靜地盯著男人的手腕。
它們在一次又一次與人類的交鋒中學會了知識,知道槍才能殺了它們,而人類並沒有那個本事。所以它們若是行動,一定是前後夾擊,騰空撲殺,先把人類的手腕咬斷,把整隻手咬下來。
“來啊!”男人察覺到它們要偷襲了,“來啊!衝我來!”
母狼鼻梁抽動,一下子,將鼻梁骨的皮毛皺起來,前爪抓緊了沙面,後腿稍向後蹲,開始蓄力。
千鈞一發的時候,營地邊緣突然傳來了長嗥聲。
所有的狼,立刻停止了行動,站在原地辨識這個聲音,聆聽聲音裡的信息。
聲音渾厚又低沉,從營地的最外層,朝它們發出了指令。雖然人類無法識別狼的聲音,但狼卻可以識別同類,每一匹狼都是獨一無二。
這是頭狼的聲音,在夜晚傳遞著孤單和蒼涼,是在呼喚同伴,是召喚狼群,在叫它們回去。
男人的槍已經對準了野獸,可是那幾匹灰白色的狼,竟然慢慢地退下了。
它們倒退著離開自己家的帳篷,遠離了篝火,又由於抱有野獸對人類的不信任感,每一次退步,都不肯將後背留給人類。
它們最懂得如何偷襲獵物的背部,當然不會把弱點暴露出來。等到退出了安全距離,狼群才開始大規模的撤退行為,潮水一般,撤回了營地外。
大批的狼從帳篷前跑過去,男人緊緊貼靠在帳簾上,不懂它們為什麽突然放棄了進攻。
但好在,它們放棄了。
一切都來得及。
頭狼的叫聲是不容挑戰的命令,幾十匹成年的荒漠狼在夜色下離開了人類的聚集地,重新在營地邊緣扎堆。它們有相通的感情,再一次聚集,會互相聞,互相舔舐鼻子和口腔,檢查心愛的同伴有沒有被人類傷害。
為了表示高興,還有的狼會在地上打滾。這時頭狼的叫聲再一次響起,它們全部看向聲源,除了頭狼,還看到了另外一個人類。
那個男人,有的狼熟悉,有的狼不熟悉,七年的時間裡,年老的狼死掉,年輕的狼逐漸替換同伴,成為了群體中的主力殺手。可還是有一些狼,沒有忘記過這個人。
有深刻記憶的動物,不止只有人類。
頭狼再一次發出叫聲,頸部伸直,鼻尖對準了月亮,白氣從它帶著腥氣的嘴裡噴出,連吼叫聲都帶著腥氣。它和它的父親一樣,有著不帶白色摻雜的黑色皮毛,褐色的眼珠,凶狠的野性,和對狼群的絕對忠誠。
其余的狼紛紛回應著它的叫聲,此起彼伏。
周允就在這時候,慢慢地跪下來,身上的傷口還沒來得及處理,腹肌下方全是抓痕。但是他跪下來之後,用手抓住了頭狼的頸毛,輕輕在它的耳朵上啃咬。
其余的狼都在看著他們。
頭狼的頭部高度,始終沒有超過這個人類。
這是權力的交接,最高位的證明,當周允再一次站起來時,狼群散開又聚集,每一次頭狼更新換代,都是狼群裡的一場狂歡。
周允知道狼群並不熟悉自己的叫聲,剛才,是頭狼引它們回來的,現在他再將氣下沉,第一次對著完全屬於自己的狼群,發出了命令。
留在原地,他要每一匹狼都留在原地,無辜的人活下去已經是用盡了力氣,無論是在營地裡還是在基地裡。
在基地裡,他是S級的大向導,在沙漠裡,他終於成為了這群荒漠狼的首領。
“周允長官!長官!不好了!”李韓站在篝火的內側,朝著這邊大喊,“宋撿不見了!宋撿跑了!”
“什麽?”周允驚訝地回過身來,寬平的肩膀拉開身體上半身,像一個倒著的三角形,從身影輪廓區分出他和狼的不同。他趕緊望向身後的營地,精神絲大面積地鋪開了。
隨之而來的,是幾百人的情緒,雜亂不堪的情緒沒有順序地進入了周允的精神世界裡,大多數都是驚恐,也有少量人在開心。
他們開心,是因為看到了狼群的撤離。
“他人呢!”可周允還是和那一整片的驚恐產生了共情,精神絲在震動。從自己離開營地到現在,大概也就過去了十分鍾左右,怎麽一不小心沒有看好小狗,小狗就跑掉了呢?
“他去哪兒了?”周允向著李韓走過來,他每走一步,身後都有狼步步跟隨。
年輕的黑狼,成為了他的次頭狼。
李韓稍稍後退,不確定這些狼是否會發瘋。以前武器充足,他也不覺得野生動物算什麽威脅,直到手無寸鐵,才肯承認人類並不永遠站在食物鏈的頂端。“他去追那些離開營地的人了,他狂化了!我追不上!”
狂化了?去追那些人了?周允將精神絲再次延伸,這一次,他不僅能感受到人類的情緒,還能區分出他們是誰。有哭喊的孩子,激動的大人,看淡一切的年邁者,還有……肚子裡不是很舒服的張靈,卸下重擔的張藝,和帶有劫後余生的輕松心情的張牧。
可是就是沒有小狗。
小狗跑了。
不僅僅是跑了,還是狂化後跑掉了,周允太懂宋撿的心思,他一定是要替現在的自己報仇。不,不止是為了現在的自己,也是為了曾經的他們。
因為視力不好被爸媽扔掉,因為視力不好就被樊宇隨意欺辱,因為視力不好,換了一匹瘸腿的小馬,還要被居心叵測的人燒掉唯一的帳篷,因為視力不好,才會被迫分開,生生斷了七年的聯系。
小狗已經跑了,可這些情緒,周允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他感同身受,他同樣有恨。
恨意是真實存在的,為了小時候因為崖蜜被流民割傷的自己,遭遇了一次次冷眼不被接受的自己,殺了樊宇卻仍舊被部分流民排斥的自己,不得不上戰場殺人的自己……周允再次延伸精神絲,希望從空氣中感受到宋撿,可是沒有,他已經跑遠了。
精神絲開始席卷營地,帶有一些不甘心。而這一切,未覺醒的人是感受不到的,只有李韓知道,這一整片營地的情緒都在周允的大腦裡了。
慢慢地,有精神絲開始靠近他,李韓做好了心理準備,再次接受一個真正的向導的加強。
從剛才他就感覺到了,注射藥物進行的強化和向導的天然強化有著巨大的差別,藥物帶來的效果快速,但也會有身體不適,而向導的加強是帶有緩衝的,卻更持久。
“去追!循著宋撿的氣味,把他找回來!”周允最害怕的事可能要發生了,一旦宋撿追上了那些流民,長久以來埋在他心頭的恨意,可能會讓他做傻事。
一匹漂亮的白馬無聲無息出現在李韓的身後,李韓翻身上馬,抓住瑪麗的鬃毛,駕馭精神體在原地轉了幾圈,隨後朝著南邊的方向衝了過去。
周允將食指和拇指放在唇邊,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從營地的篝火中,出現了一匹黑色的馬,它順著口哨聲跑向這邊,烈火燃燃,沒有阻擋它的步伐。
盡管它有一條腿天生殘疾,但沒有變成它不能奔跑的理由,動物不懂自怨自艾,它們只知道,生下來就要想辦法活著,活到死那一天為止。
它已經足夠強壯和高大,跑過了帳篷,跑過了燃燒木柴造成的黑色煙霧,最後一躍而出,跳出了篝火的防線,當它的四肢著地時,身子明顯歪了一下。它甩著尾巴,打著響鼻,跑到了它第一代主人的跟前,用臉親昵地碰他的臉。
周允來不及處理身上的血,踩上腳蹬子坐上馬鞍,雙腿一夾,騎著馬去追李韓。
狼群跟隨他前進,跟隨著它們的新首領和次頭狼,跑進了黑夜裡。
作者有話要說:撿撿:還有誰能管我!還有誰!衝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