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拍攝超過三周,進展卻沒有預期的那樣順利。
岑弈坐在片場的椅子上,兩條長腿高高架在小馬扎上,抱著胳膊叼著煙,吞雲吐霧地望著不遠處正在跟副導演談戲的賀路遙,又閉上了雙眼。
“小賀,跟你講的戲你要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問,剛剛那段情緒明顯不到位啊。”
副導演磨的嘴脾氣都快破了,賀路遙腦袋要愧疚到低到地上,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倒是很配合,也沒什麽脾氣,小聲地道歉,是一副姿態放的極低的架勢。
賀路遙是個新人,出道以來第一部 戲就飾演男二,若是讓他演個配角尚可,作為主角來說整體演技稚嫩,偏偏他的鏡頭不少,若是細節把控不好會影響整部戲的觀看體驗。
賀路遙神情裡肉眼可見的緊張,畢竟從進組開始到現在他便經常NG,導演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為他講戲,看在新人第一次接觸的份上,還是耐著性子,想盡辦法地試圖讓他理解角色。
這邊賀路遙狀態不好撐不住場,經過幾天的調整好不容易好起來了,結果沒過多久,又拍外景淋雨生了場大病,一病把他之前的好狀態通通病沒了。
因而這段時間戲幾乎都堆在岑弈身上,尤其是賀路遙不在的那幾日,當真是從早拍到晚,他跟蘇聞沒什麽聯絡的機會,有時候一天到頭忙完工作連個十分鍾語音通話的時間都沒有。
岑弈累的夠嗆,抽空便在椅子或者是房車裡打盹兒補覺。
薑濤站在他身邊,也頗為無語得看著站在工作人員堆裡的賀路遙。
陽光透過窗灑在賀路遙的身上,勾勒出他線條精致的側臉,任誰都要由衷的感歎一句美人。
薑濤拍了拍岑弈的肩膀,道:“賀路遙長的是真的可以。”
岑弈心裡想長的能不可以嗎,若不是那張臉,自己當年又何苦像個傻子一樣被他迷的神魂顛倒。
往事浮現於心頭,澆滅了他的困倦之意,岑弈掀起眼皮往賀路遙的方向看了看,順手將煙滅在了手邊裝著半瓶水的塑料瓶裡:“是長得湊合,可惜是個花瓶。”
他倆在這邊說悄悄話,那邊賀路遙似乎感受到了岑弈的注視,轉過頭來,兩個人視線碰在一起,岑弈猝不及防沒能避開,賀路遙衝他彎唇一笑。
印象裡,七年前賀路遙也是這樣的姿勢,穿著寬大的藍白相間的校服,站在走廊的盡頭,捧著一疊作業本,問自己今中午食堂的飯怎麽樣。
大概是顧及那無數年前早已尋不回的舊交情,岑弈咬著煙坐了一會兒,熄了煙頭站起身插著口袋搖搖晃晃的走過去。
“劉副導,您辛苦。”
他拍了拍劉副導演的肩,笑露出了一口銀牙,“您喘口氣兒,我來說吧。”
劉副導巴不得趕緊有人接他這爛攤子,暗自裡順了口氣,又轉頭衝路遙說:“你好好聽你岑哥的,讓他帶帶你。”
賀路遙很聽話地應了一聲,跟著岑弈去了。
岑弈身上還穿著一套西裝小馬甲,鼻梁上架著眼鏡框,有點兒斯文敗類那意思。
都以為岑弈剛剛那一出是英雄救美,誰想到他訓的比副導演還凶殘,直接變成辣手摧花。
岑弈一邊胳膊撐在窗口,另一隻手卷著劇本在牆上敲,滿場都是他敲打的悶聲:“戲是給人演的,不是給機器演的,如果你連醞釀情緒都做不好,那你乾脆不要演戲了,演員不適合你。”
現下賀路遙最主要的問題就是他的表情不夠靈動,一顰一笑都十分刻意並且模版化,處理不好複雜的情感表達,此類特征在特寫鏡頭裡相當明顯。
賀路遙低低說了什麽,硬是把岑弈氣笑了,他側過身去,手指插入額發往後抓了一把。
“哭不出來不是理由,情緒不到位就多想想令自己難過的事情,不然你還等著劇組給你滴眼藥水呢?”
賀路遙肩頭輕輕一抖,垂著眼睫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張了張口似是想同岑弈說些什麽,又因為對方剛剛的態度而感到懼怕,一副楚楚可憐又不知所措的模樣。
片場裡不時有人竊竊私語:“岑少動這麽大肝火,我看他剛剛把人帶走,還以為他是心疼,多少會憐香惜玉。”
“你可快算了吧,憐的哪門子玉啊,你看小賀眼眶紅的,眼淚馬上就掉下來了。”
平日裡岑弈吊兒郎當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認真起來完全是兩幅面孔,尤其是發火時相當駭人,他又抱著教訓小輩的姿態,說話格外不中聽。
賀路遙蝶翼般的眼睫輕輕顫著,實在是忍不住了,下一刻便墜下一滴淚來,順著他線條細膩下顎角滑落。
岑弈目光停留在對方下顎角那滴淚上,又遊移至賀路遙紅腫的眉眼,一改剛才凶暴的態度,眼角眉梢的戾氣驟減,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這不就哭出來了嗎。
導演,來來來,補個鏡頭!”
大家被岑弈這突然的反差搞得措手不及,賀路遙怔懵地抬起頭,便看見陽光下劃過一道亮晶晶的東西,抓住一看,是顆玻璃糖紙包裹著的硬糖。
岑弈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貫徹著軟硬兼施的教育理論,打一巴掌給一顆棗,便道:“路遙,你加把勁兒啊。”
他沒怎麽在意賀路遙的表情,插著口袋走遠了。
今天的場是好歹是完整拍完了,晚上岑弈返回賓館,第一件事就是給蘇聞發消息。
在蘇聞進組大約半個月的時間裡,兩個人一天下來的對話條數屈指可數。
岑弈往沙發上一趟,目光掃到手機微信推送著一則異地戀交往手冊,閑來無事翻來看了看,內容大約意思是情侶遠距離戀愛聯絡是必須的,適當的語音通話有助於感情升溫,在那些異地戀失敗的戀情裡,通常都是因為兩個人交心不足。
岑公子越看越心驚,心裡想不得了了,他跟蘇聞這不完全符合上述所有問題點嗎。
於是盤算了一下蘇聞下班的時間,當機立斷一個電話給他打了過去。
一直到電話即將自動掛斷了,蘇聞才接起電話。
他的聲音很平穩,很清淡,岑弈卻從期間捕捉到了一絲隱隱的焦慮。
岑弈原本積攢了不少拍攝趣事要同他分享,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你那邊在忙著嗎,怎麽感覺你好像……”
蘇聞極快地打斷了他的話語:“岑弈,我這邊有事處理,隨後打給你。”
他沒再多言,言簡意駭地丟下一句就掛斷了通話。
岑弈手機屏幕上的聊天界面發愣,通話記錄顯示通話時間1.05分鍾。
他抬起頭,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來了一句:“薑濤,你說蘇聞是不是膩味我了,不然他怎麽對我這麽冷淡?”
薑濤正在翻著備忘錄確定近一個月岑弈的行程安排,過幾日劇組休假他還得去別的城市拍廣告,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真正能休息的時間也就只有不到一個下午。
薑濤很順口的嘲諷他:“蘇聞不一直這樣嗎,只有你成天往人家身上貼乎。”
岑弈怒道:“你懂個屁啊,我們之間那叫情趣好嗎?”
他微微一頓,目光閃爍片刻,歎道:“我只是覺得……他前段時間狀態不太對,有什麽事情瞞著我躲著我,岑風石那塊祖母綠他也遲遲不收,你說蘇聞是不是……”
岑弈語速太快,又輕若自語,導致薑濤一句話都沒聽清:“啊?”
岑弈煩躁的抓了抓頭,仰起脖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不願再糾結於這個令他不爽的問題,緊跟著話題一轉:“薑濤,通告裡下周我是不是有半天假?”
薑濤聞言神情驀地謹慎起來:“你想幹什麽,我可先跟你提個醒,沒空飛過去見蘇聞。
再說蘇聞不是馬上就來探班了嗎,你老實點行不行?”
岑弈嗤笑一聲,眼角帶著些嘲弄:“你那麽緊張做什麽,我就呆在這兒不走,我記得這附近是不是有個大型商場來著?”
薑濤聽到前半句松了一口氣,聽完後半句眼神依舊狐疑:“你要去逛街?”
岑弈默了半天,突然從沙發上翻坐起來。
他神情認真地看著薑濤,一直到把對方盯得有些毛骨悚然,才繼續一字一頓道:“我想明白了,我跟蘇聞之間缺個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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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周氣溫持續回暖,之前的厚外套是穿不住,在片場坐會兒都要出汗,也就蘇聞前段時間持續感冒,拍戲時總會習以為常備一件。
今夜降雨,又降溫,因此蘇聞一從片場出來,便坐著陸小的車往回趕。
蘇聞完全不知道岑弈已經動了某些不得了的心思。
他也不是不想接岑弈的電話,而是實在有要緊事將他牽絆住了。
《翠玉間》的劇組在周邊提前包了五星酒店,距離影視基地開車大概十五分鍾不到的距離。
從片場出來時暴雨傾盆,三輛車在路口連續追尾,一時間主道堵塞的更加厲害,陸小開車穿梭在不算熟悉的小路上,這邊小道彎彎繞繞,若不是有導航指定要迷路。
蘇聞原本是靠在車背上假寐,期間睜開眼,望向車窗外的滂沱大雨,突然就在路邊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他迅速直起身子:“陸小,減速。”
陸小對蘇聞抱有一種言聽計從的態度,雖然這個要求乍一聽有些怪異,卻還是聞言照做了。
只見在大雨不斷的夜色裡,路邊有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
陸小多看了那道身影一眼,目光裡滿是不確定:“那小夥子怎麽那麽像張陽雪啊?呸呸呸,應該不是他吧,他現在不是正在《追夢少年》節目裡參賽嗎?”
她問出了蘇聞的心聲,雖然《追夢少年》節目組在同城,但參賽選手封閉訓練,平日裡不允許隨意外出,更何況現在節目已經開播,能在大路上碰見張陽雪一個人的概率微乎其微。
陸小開車與他並行,蘇聞降下車窗,對方看見他的面孔,竟然想都不想拔腿就跑!
這一跑就把身份跑確定了,陸小驚叫了一聲,眼看著對方要往車開不進去的羊腸小道裡鑽,她一腳油門迅速靠邊停車,取而代之的是蘇聞拉開門衝了下去。
他在雨幕裡追上對方的步伐,一把扯住少年的手腕,臉上蘊著洶湧的怒意:“張陽雪,你怎麽……”
他原本以為張陽雪是受不了壓力逃賽,可一看到對方的臉就怔住了——張陽雪那張清俊的臉上滿是恐懼,淚水跟雨水胡亂地混在他臉上,看起來狼狽不堪。
蘇聞哽了一下:“上車!”
張陽雪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咬著嘴唇,也不動彈,就跟他在雨裡僵持著。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聞哥,我不能跟你走。
我闖禍了,會連累你。”
蘇聞淋了雨,剛想說什麽,一口怒氣攻心,他捂著胸口重重地咳了幾聲。
蘇聞慘白著一張臉看他:“你不跟我走,也會害了我。”
蘇聞少見如此生氣,他的氣色向來不算好,可此時此刻是格外的差,像是一棵在風雨裡搖擺的竹枝,隨時都有斷裂的風險。
張陽雪見他神色如此,竟也忘記了掙脫,木偶一樣被蘇聞硬拽著上了車。
一路無話。
蘇聞淋了滿身的雨水,在開著暖風地車廂裡神情沉鬱,周身氣氛更為壓抑。
張陽雪懼他,垂著腦袋兔子似的卷縮在一側,偶爾用余光偷偷打量他。
到了酒店,蘇聞徑直帶著他進了房間,換了一件乾淨的衣服,又往張陽雪頭上扔了一件,隨後一個電話給馮婉撥過去:“問問《追夢少年》節目組,發生什麽事了。”
他瞪著坐在對面瑟縮成一團,一動不動的少年。
過了半晌,張陽雪才低聲開口:“對,對不起聞哥,我打人了……”
蘇聞就知道一定是出什麽事情了,但聞言還是一怔:“你打誰了?”
這時候馮婉的電話闖進來,電話那頭她的口氣嚴峻:“聞聞,我剛剛聯系過導演組了,說是張陽雪在宿舍裡跟別的選手起爭執,把人給打了,剛剛送進醫院。
他現在人跑出來了,節目組正在到處找他……這都是什麽事啊!?“
蘇聞剛剛那極度的震驚已經褪下,又恢復成往日的四平八穩:“我知道了,他在我旁邊,你先想辦法把醫藥費結一下。”
他又跟馮婉交代了幾句,便掛斷電話,抬頭望著張陽雪,冷聲道:“為什麽打人?”
“……他嘴巴不乾淨。”
“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張陽雪低著腦袋,似乎是不願回想,但礙不住蘇聞的施壓,還是一五一十地把事件經過講了出來。
原來張陽雪性格憨直,有些學員看不起他的出身,從節目最初便沒少給他使絆子。
如今張陽雪在第一次個人主演的舞台劇上表現出鳳毛麟角的優異成績,相當於給節目組遞交了一份優良的答卷,更是免不了遭人嫉妒。
那些學員嘲諷張陽雪的話極其難聽,蘇聞更是越聽越心驚,想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年輕的孩子嘴巴裡能說出這種惡毒言語。
張陽雪說到最後情緒波動極大,他嘶吼著嗚咽道:“他說我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他還罵我父母,這要我怎麽忍!?”
當年張陽雪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他母親去給他抓藥,夜間行山路出了事故,摔下山死了。
要不是因為張陽雪,他母親也不會死。
因此母親是張陽雪永遠的逆鱗,誰碰都不行。
蘇聞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偷偷跑了,單方面跟我切斷聯系,節目組就不會找到我頭上?”
在這件事情張陽雪自知理虧,便抱著雙膝不吭聲。
蘇聞便繼續說:“那你知不知道,我簽了你,你是我工作室名下藝人,你犯的所有事,到頭來都得我給你擔著。”
張陽雪瑟縮著不敢抬頭看蘇聞的表情,他咬咬牙,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對不起聞哥,你把我解約了吧,解約金我會慢慢賠。”
他這邊一副乾脆豁出去的態度,蘇聞垂眉不語,半晌,突然冷笑了一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陸小在一旁替他捏汗,這個傻孩子,他到底知不知道那筆天價的違約金什麽概念,他給蘇聞做牛做馬幾輩子都償還不起。
三個人沉默許久,直到蘇聞再開口。
“我不會解約你,也不需要你付解約金。”
蘇聞的語氣極為冷厲,“有一個條件,你得回去,把成績給我拿出來。”
蘇聞少見有態度這般強硬的時候,張陽雪紅著眼框驀地抬頭:“可是……”
“節目組那邊我去協商,你不用管。
至於選手那邊,馮婉說他在招惹你之前就已經惹了不少事,節目組原本就沒打算繼續留下他。”
張陽雪凝望了面前人一會兒,突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擦了把眼睛。
房間裡沉寂了幾分鍾,蘇聞輕歎道:“陸小,你去給他開間房。
明早把人送回去。”
陸小應了一聲,帶著張陽雪要走。
她出門前回頭望了蘇聞一眼。
他坐在沙發上,脊背挺的筆直,燈光映射在他清俊精致的眉眼,無端生出了幾絲強韌的落寞。
其實這麽多年下來,她始終覺得蘇聞不容易。
一個人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簽過的兩個藝人都是盡心盡力當徒弟一般培養,結果第一個養出個白眼狼,拍拍屁股走人也就罷了,背後還要到處說蘇聞虐待他,待他不好。
好不容易決定簽下第二個,剛出道沒多久就惹出這檔子事,雖然張陽雪也是受害者,可之後蘇聞不知要廢多少氣力和資本才能把他這可怕的歷史給抹去。
等處理完所有事,從浴室出來,已經很晚了。
蘇聞躺在床頭,翻開與岑弈的聊天記錄,目光停留在那個1.05分鍾的通話記錄上。
這幾天他倆語音電話的次數微乎其微,蘇聞有心想要給岑弈撥打過去,可他的手指在“撥打”二字上猶豫許久,終究還是沒能打過去。
蘇聞一個人生活慣了,因此生活中突然出現第二個人的時候,他便會習慣性的考慮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比如說現在,他心裡想的卻是,都這個時間了,岑弈肯定睡了,自己再打電話去一定會擾到他。
於是蘇聞放下了手機。
在那些過往的信息裡,岑弈一遍遍的說著想他,想見他。
蘇聞仰頭看向天花板。
在這份感情裡他始終被動,向來都是岑弈給他什麽,他便接著什麽,從來都不會多要求,也極少有主動出擊過。
他雖然不說,卻不代表心裡不會想。
他靜靜地摸出手機,又給陸小打了個電話。
陸小正在刷牙洗臉,口氣很含糊:“聞哥,啥事?”
蘇聞手上把玩著一隻用來做記號的熒光筆,道:“你幫我改簽一下,去何安市的機票,我提前一天走。”
向他們這樣忙碌的藝人,能跟彼此多相處一分鍾都已經是奢侈。
哪怕是心裡已經有了顧慮,卻還是止不住的想見他。
蘇聞掛斷通話,這樣想著,劇烈的疲憊擁上心頭,垂下眼睫,以半靠著床頭的姿勢睡了過去。
蘇聞自然不明白,他這突發奇想的一次浪漫,帶來的究竟是驚喜還是驚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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