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群話?音剛落, 車廂內最後一點暗淡的白晝光徹底消失。
窗簾遮擋著唯一能瞧得見外頭的車窗,雨中的夜色也被攔在了外面。這一瞬間,列車前進的機械聲被漆黑放大, 呼吸聲和微微挪動的人聲卻仍然清晰。
聲音很雜。
燕危下意識握了握拳,指尖用力地按著掌心?。
——這是四個人的聲響嗎?
這個閃過一瞬,拉門上方泛黃的燈泡閃了閃, 穩當亮起了?燈,照出臥鋪間裡的四人。
燕危繃緊的呼吸松了下來。
拉門緊閉,曹群站在拉門前, 眉頭皺緊,猶疑道:“趙景臣要是今晚不死, 明天我可就多了?一個敵人。”
林情眼皮一抬,眸光冷冷的,說:“你要?是今晚不拉他下水,明天依然會多一個敵人。”
曹群目光一閃, 不自覺看了?一眼右側上方上鋪旁“1109”的數字,自知理虧。他問:“過幾個小時列車熄燈, 我睡哪?”
燕危起身, 指了?指他身後的臥鋪,說:“這張。”
他雙眸是舒展開的桃花瓣形狀, 眼尾的些微波蕩柔和了?整張臉,此刻即便雙眸微垂, 也透不出多少?冷意。可清和的嗓音染著不屑, 比列車的溫度還要?涼幾分。
他沒有再多話?, 看也沒看曹群,起身,彎腰拖鞋, 將鞋子放在了爬梯之?下,利落地爬上上鋪。
晏明光掃了一眼曹群,也起身讓出那張臥鋪,翻身上了?燕危所在的上鋪。
燕危嘀咕了?一聲:“有點擠。”
淡然的聲音:“你臉有點冰。”
狹窄的上鋪擠著兩個人,林情好似習慣了一般,目光挪都沒挪一下,只是趴在桌子旁,整理目前探索到的列車情況。紙張翻動的簌簌聲響起了一會,他這才轉頭看向曹群,不悅道:“你還站在那邊幹什麽?”
曹群在那張空了的下鋪上坐下,想到方才居然隱約有種燕危說了?算的感覺,涼涼地說:“你也不是第一次過八十九層,這回可真好說話?啊。”
林情動作一頓。
“我並不是很想和你說話。”
曹群被噎了一下,不再開口。
列車依然在雨聲中前行著。今天的雨比昨天還大,下到現在,絲毫沒有要?停息的意思。從氣溫來看,這裡正處於由春到下的過渡,涼氣是浸著骨頭的還寒。
燕危和晏明光靠在一起,近乎縮在對方的懷裡。他趁著沒到列車熄燈的時候,在這暴風雨前的寧靜中,閉眼假寐著,想著養點精神。
這個副本,步步需要?小心。要?趁著白日刷副本進度,晚上又是最危險的時刻,需要?時刻警惕。這種晝夜交替的前後,反而是唯一可以稍微放心的時候了?。
身邊的人清爽的皂香也覆蓋著難聞的鐵鏽味,舒適寧靜。
燕危想得多,並沒有辦法和魚飛舟那樣瞬間心無雜念。他閉了會眼,卻時不時想起第一次登樓和晏明光的一些事情。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反而是一些無足輕重的片段。
就算在最後一個副本,晏明光也仍然陪著他走到最後一步。
一直以來,他們做的,做的都是他想做成的事情。
上一次,是想實現他烏托邦一樣想拯救所?有人的夢想,晏明光一直都面冷心善,姑且可以算是晏明光也會想做的事情。這一次,他為了身邊的人,也為了第一次的目標,仍然想要這麽做。可進入八十九層完全就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心?,讓晏明光帶著林縝魚飛舟登樓也是私心?,晏明光仍然沒有任何怨言。
登頂的副本十死無生,幾乎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登頂就可以出樓,一直以來就是一個假的幻想。因為只要一直獲得最佳玩家的加成,不斷抬樓到頂層,登頂成功,基本都可以獲得十萬積分。
登頂可以直接離開樓內世界,也可以用十萬積分兌換潘多拉魔盒,可以許願——這是一直以來樓內的流傳。
但這其中,卻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悖論。
如果登頂就能兌換潘多拉魔盒許願,那比起直接離開,登頂的人為什麽不兌換魔盒,許願所有人一起離開?
樓存在了這麽久,久到燕危從來沒有聽說過最早進來的人是什麽時候的,他能到達頂層,那麽前人,不可能一個都沒有到達頂層。
——他上次登樓便知道了?這是為什麽。
因為樓會用盡一切方法,讓登頂的人永遠留在頂層副本。他們上一次登樓的人,全都死了?,只有燕危和晏明光清楚地知道這點。要?安全地活下去,最好的辦法,其實是不斷在八十幾層和九十幾層來回,活得沒有意義,但也確實能一直活著。
這一次登樓,晏明光明知道其中的危險,和可以選擇活下去的後路,但還是陪他孤注一擲。
燕危閉著眼,小聲說:“晏明光。”
“嗯。”
“你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問這個幹什麽?”
“出去以後,”燕危重重地咬著“出去”這兩個字,“有什麽想做的?出去之?前,都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出去之?後,我想陪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一陣沉默。
燕危張開雙眼,眼前是另一側的上鋪。本該是晏明光的上鋪空空如也,被褥整齊地擺放著。他靠在晏明光的身旁,側身躺著,看不見晏明光的表情。晏明光應該在思索。
片刻,晏明光低聲說:“我一向是個沒有目標的人。”
燕危一愣:“誒?”
“你是我的目標。”
燕危喉結輕滾,張了?張嘴,不成字的音隻稍稍蕩出雙唇,他又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他合眼,這一回心?中清明,再無雜物。
副本投影前。
魚飛舟歎了口氣:“那個髒東西還在他們房間裡。”
林縝嗤笑一聲:“說不定是怕他們,不敢出來呢。”
“可能性不大,”明知道林縝在開玩笑活躍氣氛,魚飛舟還是嚴肅地說,“晏明光和你哥的實力?倒是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那個髒東西在埋伏。燕危也是人,這麽高壓力?高難度的副本,他從進入副本以後就一直處於不斷推算的高度緊繃狀態,只要稍微有松懈,就會留下漏洞。那個時候,這東西再出手……”
林縝悠哉悠哉的,不在意道:“頂多就是偷襲,我哥對燕危和看著信仰都差不多了?,出什麽事絕對他上去擋。你看哈,燕危要是出事了?,晏明光肯定會出手,我哥肯定會自己擋刀。他擋刀要?死了呢,就可以用我給他擋刀,再不濟就是我死翹翹,他們三個不會有事。”
魚飛舟看著他,雙唇張了?又閉,閉了又張。
最終。
他說:“不一定的。”
“林情也進了?這次的八十九層副本。這個副本,他們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拿到邀請函。”
燕危做夢了。
他心?思重,做夢這種事情再尋常不過,只有偶爾和晏明光躺在一起的時候才會一夜無夢。
這個夢他做的十分清明,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夢。
夢裡,他在看著潘多拉魔盒的界面,正準備兌換。晏明光在他的身邊,抓著他的手,攔住了?他要?兌換的動作。
男人向來平穩的聲音帶上了?起伏:“不如放棄吧。”
燕危一怔。
夢裡的晏明光又和他說:“就算帶了能力出去,可能還要?面對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不如留在這裡,到了九十九層我們就降樓回到八十九層,永遠地活著。”
晏明光說不出這種話?來。
那個人從來都是帶著一身的清冷與平靜,墨黑的雙瞳如刀鋒般鋒利、堅定。
燕危清醒地知道,這恐怕是那個脫胎於樓的東西在左右他的意志。他記得,當時他們登頂的時候,晏明光一直都是很支持他的,絕無可能說出這樣退縮的話?來。
盡管知道這是假的,他還是說:“你如果要?我留下,我或許……真的願意留下。”
“晏明光”露出了喜色:“那我們走吧!我們現在就離開頂層,我們……”
燕危的眼前驟然模糊了?起來,“晏明光”的聲音遠去,列車機械的摩擦聲和雨聲交織著滾入他的耳膜。
他緩緩睜眼,眼前一片漆黑,周身除了靠著晏明光的地方,仍然一片冰涼。
“你剛才睡了一會,”晏明光在他耳邊輕聲說,“燈滅了,我就把你推醒了?。”
“我剛才做夢了。”他說。
一般的夢不需要?這樣特地說。晏明光瞬間便明白了燕危的意思,說:“都不要?信。”
“嗯。你有聽到嗎?”
“聽到了。”
下鋪林情的聲音傳來:“我也聽到了。”
曹群驚訝:“這麽快就開始行動了?”
那是利刃摩擦硬骨的聲音,細碎持久,潤著濃濃的血腥味。這聲音有點遠,不像是兩邊臥鋪間傳來的,像隔了?一間。
1101號床。
如果趙景臣偷了曹群的房卡,卻還是回到12號車廂,1101號床空無一人,那裡就不會傳來這樣的響動。
趙景臣還是去了?1101所?在的臥鋪。
燕危一字一句道:“他活不到明天。”
這一回,不是白日裡帶著審判般的斷言,而是陳述事實般的平靜。
不一會,外頭就傳來了更大的動靜。像是有什麽鋒利的東西撞著列車的鐵皮,一下又一下,帶著停頓,仿佛消耗著極大的力?氣。這其中還摻雜著急速的腳步聲,腳步聲在走道上,就在燕危等人的房外。
“篤篤——”“篤篤——”
這一回的聲響從拉門上傳來。
燕危和晏明光同時微微坐起。
“燕危?晏明光?開一下門,我是許妙妙!”敲門聲伴隨著許妙妙的聲音變得格外急促,“快,我們房間出現了?那些東西,丁姐在拖著,讓我先來找你們!!”
燕危猛地起身,踩著爬梯落到了地上。
黑暗中,他憑借著記憶,不過瞬間便摸到了拉門的反鎖扣。
身後傳來晏明光翻身而下的聲音,燕危右側的手臂被拉住,傳來些微冰涼。
他說:“放心,我知道。”
門外,許妙妙越來越急促,敲門的力?道越來越大,仿佛敲擊在燕危的神經上。
燕危緩緩湊上前,一隻眼睛貼在了拉門的貓眼之上。
貓眼帶著邊緣的凹凸感,放大了?門前最中心的景象。走道上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列車外只有一點點透過陰雲而下的月色,在窗簾的遮擋下更是聊勝於無,只在漆黑中照出了些微輪廓。
燕危拿出手電照著門,趴在門上,透過貓眼,看到了許妙妙那張放大的臉。
那張臉在手電光的襯托下蒼白無比,毫無血色。敲門的聲音明明還在,讓他開門的女聲也仍然伴隨著劇烈的敲門聲傳來,可那張臉上的雙唇卻沒有任何動靜。
下一刻,不知門外的“人”是不是感受到了燕危正在窺探,那張臉緩緩靠近,透過貓眼貼在了燕危的眼前,蒼白的面容微微扯動。本來只是死氣沉沉的雙眸瞬間變成了?毫無眼白的漆黑,血水自眼角兩處滑落。
“許妙妙”的催促聲還在耳側,拉門因為劇烈的敲擊不住地震動著。
它透過貓眼,緩緩扯出了一個笑容。
燕危雙手瞬間冰涼。
不是因為這駭人的一幕,而是因為右側拉扯著他手臂的力?道,還有那透過衣服的布料染在他手臂肌膚之上的冰涼觸感。
他和晏明光睡覺的上鋪,分明在他的左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