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羽毛了。
他一覺醒來, 滄沉沒了,榻上只有一顆潤白的圓珠子。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那珠子上有大青龍的氣味, 他以為是滄沉一不小心落下的, 便給暫時收好,重新閉眼躺了回去, 等著滄沉回來, 再將那珠子還給滄沉。
哪想到剛躺下, 小院落的牆外傳來嘈雜的人聲,忽而有人大喊——
龍族的那位遠古神隕落了!
珺濛也毛了。
他剛要回石室給交衡天收屍, 便聽到屬下傳報,說東海的海域上空傳來從天界而來的鍾聲。
蝦兵蟹將們因不知那鍾聲到底為合意, 又怕那動靜是要準備打仗, 趕忙回城秉明首領。
珺濛不緊不慢, 什麽鍾聲?鍾聲怎麽會是要打仗?
自古天上有戰事, 從來都是擊金鼓。
珺濛身處地牢, 神識投到海面上, 仔細一聽, 炸了——
這是神族隕落的鍾聲!
誰?
誰沒了?
白虎神?
再一聽——
不對, 隕落的那是、那是,龍神!
龍神不是在他蛟族的地盤兒, 剛被他安頓好嗎。
怎麽就……
珺濛一個激靈,石室都不去了。
完了!
滄沉死在他東海了!
別人問起來,他有九個腦袋九張嘴這下都說不清了!
不僅珺濛和岑羽, 天上天的鍾聲傳向四海八荒,除了凡塵,天界眾仙, 度化之地、黑水邊的若白、朔悅、岑鍾,不拒山的將領們,鳳婷、小花,所有人都能聽見。
他們中,識得鍾聲之意的驚愕不已,聽不出來的,尚且茫然。
直到滄沉隕落的肉身神識與當年的父神一樣,全都歸墟於天地間。
令天空澈亮,日月分明;令深淵陰戾之氣消散,令度化之地凡人妄念湮滅;令偶有反常的四季恢復,令江河奔湧,海流不息。
令各族枯竭的生息河漲水。
令小球化作十幾歲少年的模樣,令龍妹、小花變作童女。
令不拒山地下,枯骨與戾氣俱滅。
令鳳窟玄冰之上的鳳骨骨架長出稀疏的雛鳳羽毛。
令度化池邊重新長出一對度化蓮與黑鐵鏈,令禾青青魂魄凝固,再入輪回。
令飛升的原主重塑肉身仙體。
令那枚內丹,悄然沒入岑羽的體內。
令龍洞那九萬九的龍蛋,全部得以滋養。
以已奉天地。
—
龍神最初隕落之時,雖以自身修補了天地間略有混亂的秩序,但修不了那些蠢蠢欲動的妖魔的鬼心思。
他們知曉龍神沒了,這世間總共也只剩一個不知道哪日也得掛的遠古神了,很有點想要再來一波天地大亂,重分六界的意思。
被白虎神親手掐死在了萌芽階段:龍沒了,也當本君死了?
天君腦子有殼,悲傷過度、哭哭啼啼,還想給龍神辦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
白虎神問他:“葬什麽?葬他那一洞窟的龍蛋,還是葬他枕邊那位未亡人?”
天君惶恐:“不敢。”
白虎神看到他就煩:“滾滾滾,找了你這個事事刻板不愛動腦子的,還不如本君自己坐那君位。”
——這個時候非但坐鎮不了,壓不住那些蠢蠢欲動的,還盡在這兒出餿主意。
岑羽起初也很煩。
大青龍說沒就沒了。
他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兒不但有分手,還有喪偶。
喪就喪了,還有朔悅、鳳婷、小球、龍妹、小花、原主等等一群人,天天在他眼皮子下面,打著安慰之名,變著花招地提醒他:你男人沒了。
唯有小綠,披著與滄沉差不多的同色系,繼續做它的鐲子。
它像是知道大青龍不在了,又像是不知道,偶爾會在岑羽一個人坐著發呆的時候,伸出點舌尖,舔舔岑羽的手心。
岑羽這時總說:“我不難過。”
分分合合,他為個說死就死的狗龍難過什麽。
可某日,岑羽忽然發現,他有點不太能看青色綠色的東西了,怎麽看怎麽礙眼。
當時他人還在蛟族,還在珺濛為他安排的那間小別院中,還在為滄沉的忽然離開百思不得其解。
而恢復了生息河的蛟族依舊拿他當座上賓,知道他見不了綠色,便把全城所有的綠和青全換成了海藍。
但過不了多久,珺濛也發現他見不了青色和綠色了——
滄沉隕滅、身奉天地,生息河是回來了,可生息河孵出來的蛟……
全都是青瓦瓦、綠油油的。
珺濛起先還好,覺得能有崽子孵出來便行了,不用管哪個色號,後來一直孵綠的一直孵青的,孵得珺濛臉都綠了。
蛟族那純正的黑,它不香嗎!?
珺濛只能拜訪小別院,來求岑羽。
岑羽睡在榻上,聞言幽幽道:“正好,你不喜歡青色的,我也不喜歡。要不這樣……”
珺濛細細聆聽,滿臉期待。
岑羽看天歎氣:“一起毀滅吧。”
珺濛:“……”還是綠著吧。
人家鳳族就不挑。
綠蛟怎麽了?他們還綠毛鳳呢?
連如今神女骨架上的雛鳳絨毛,都在玄冰的映照下泛著綠光。
綠的好啊,只要神女能復活,別說綠毛鳳,綠的和紅的摻和出來一個黃毛鳳凰,他們全族上下都沒一點意見。
朔悅則時時陪伴岑羽,主動讓他吃自己當年的瓜,想用自己的慘,令岑羽寬慰舒服一些。
岑羽臥在別院的小榻上:“別了,白虎神又沒死。”
朔悅:“他在我心底死了。”
岑羽哼了聲。
什麽心底死了,滄沉沒掛之前都告訴他了,自己偷偷變花去度化池。
這要是心死,那要麽那心是假的,要麽死是假的。
朔悅默了片刻,說:“你難受嗎?”
難受的話,要不要哭出來?
岑羽沒哭。
他近來一直在很冷靜地想一件事:
交衡天祭半族命數,窺得他與龍神一起。
這窺得的天機,到底是滄沉隕滅的時間點之前,還是滄沉隕滅的時間點之後。
為此,岑羽終於動身離開了蛟族,又叫上了如今在天上天當值的原主,或者如今應該稱之為,蘭葳仙君。
兩人一道去了陰曹殿。
曹陽見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很是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
嘶~!
岑羽和蘭葳早已進入輪回。
他們一個時間點一個時間點地翻找,終於找到了交衡天祭半族命數窺視天機的時候。
岑羽和蘭葳一起隱身在旁,默默地看著,但見施法的交衡天面前出現一幕幕景象,那些景象翻轉得飛快,全是滄沉——站著的滄沉、坐著的滄沉、說話的滄沉,以及有岑羽陪在身邊的滄沉。
看到岑羽的時候,交衡天再度施法,想要暫留景象,認真看看岑羽的臉,好記住這張面孔。
正是這個時候,岑羽看到了天機天象中他的自己。
沒什麽特別,除了他肩頭一條……
藍色的龍。
藍色?
如今他孵的龍,也就白、紅、橙、綠,哪裡有藍色?
藍色的龍,那只能是他未來某日孵的。
而天象中他與滄沉一起,還有一條藍色的龍。
也就是說,命運既定的走向,都是滄沉一定會在未來的某日回來!
“也可能交衡天看到的天象,只是未來某日,你因過於思念滄沉,自己變了一個假的陪自己。”
龍洞洞窟口,若白隨口道。
說完被朔悅狠狠踩了一腳。
岑羽不理,只是在洞中挑蛋。
有件事,他一直沒和任何人說過。
當初從鳳族離開,他問滄沉,他為什麽可以孵龍蛋又可以孵鳳凰蛋,滄沉說,是因為他體內那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點圓滿龍魂。
龍是神物,圓滿的龍魂,境界便如同造世間萬物的父神母神。
自然可以孵龍,也可以孵鳳凰。
那他體內的龍魂哪裡來的?
穿越前,他在唯物主義的現代社會,穿越後,滄沉圓滿便隕沒了。
他唯一知道的圓滿龍魂,從頭到尾,便只有滄沉的。
而他活了兩世,也不會有第二條龍這麽有奉獻精神,願意將自己圓滿的龍魂分給他。
想來想去,他體內那圓滿的龍魂,只能是滄沉的。
滄沉的龍魂,穿越前後,圓滿即隕滅……
這隕滅,是真的死了,還是跟他穿越一樣,也去了另一個世界?
會不會他體內的龍魂,就是穿越前的上一世,滄沉給的?
岑羽邊挑蛋邊想:無論如何,他都要想辦法,讓滄沉盡早回來。
他也沒別的能耐,這世上的龍也沒其他途徑出生,唯有孵蛋。
岑羽一口氣挑了一百隻蛋,變小了裝進帶來的大麻袋裡:孵!
—
現世。
牆頭上,有一隻橘色大耳朵的大貓。
那貓是隻流浪貓,身形健碩、肢長毛多,獨自在街中小巷流竄,時常被誤認成橘貓。
它此刻不知在等什麽,立在牆頭,尾巴與身體一樣平,左右緩緩地擺動著。
偶然有一人從牆下經過,邊走邊講電話。
“喂?嗯。我!”
“操了真是,最近那基金跌的,我還以為我手機綠屏了。”
大貓心道:手機他知道,這世上的什麽高樓、汽車,岑羽也曾同他提過,但基金是什麽?
一種金子麽?
不多時,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背著書包轉過巷口走近。
大貓跳下牆。
男孩見了它,很是高興:“又是你啊。”
大貓抬起頭,看了看男孩,十分通人性的,與男孩一同往前走。
男孩的書包上,貼著一個繡著名字的布帖,上面是男孩的名字:岑羽。
—
在眾人看來,滄沉走了兩個月,岑羽終於重新振作,又開始孵蛋了。
這怕是要將對愛侶的思念之情化作孵蛋的力量,誓要在帝君死後,將龍族發揚光大。
只是岑羽上仙怕也是思念之情太盛,如今竟然已經到了逢破蛋必喊青的程度。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朔悅、蘭葳這兩位仙君在殿中擲骰子賭牌。
“青!青!青的!”
不是。
岑羽:“過,下一條。”
內庭,侍官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地跑。
“報——!上仙又孵白龍一條!”
“報——!上仙又孵紫龍兩條。”
“報——!”
天君這下再不敢賞了,他怕岑羽沒孵到盡頭,他已經賞得家底兒不剩了。
但天君聽了這些“報——”,真的沒辦法不激動。
龍!龍!全是龍!
天君喜極而泣,日後就算他退位了,這‘龍族昌盛’的功績,必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天君到底沒忍住:“賞!”
岑羽又沒孵出青龍,剛好天君的賞到了。
岑羽一時氣道:“賞什麽賞?不孵了!”
那狗男人自己沒的,愛回來不回來!
—
現世。
岑羽長大了、工作了,一個人住個小房子,把大貓養在家裡。
春天,樓下院子裡的野貓時常在深夜發出嗷嗷難耐的叫喊。
發春了。
這日晚上,臨睡前,岑羽把大貓送出門,“去吧。”
大貓:?
岑羽衝它揮揮手:“去泡你的小母貓,釋放天性吧。”
滄沉:……
這趟龍魂圓滿後的渡劫,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麽順利。
門合上了,大貓抬爪子撓門:“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