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朔悅沒想到的是, 崽子隨爹,岑羽也十分的有一套——
安禾門的學堂放學之後,後院大門敞開, 學生們無論男女, 大半都撒了歡地往外跑。
岑鍾和禾青青也隔著幾個人,各自前後腳地走了出來。
恰在這個時候, 岑羽變作了一個五六歲的稚童,跑到到了禾青青面前, 對女孩兒抬著脖子,睜著一雙純真無邪的大眼睛,邊眨巴邊奶聲奶氣地說:“姐姐,我丟了一隻蠶,綠汪汪的,約莫這麽大。姐姐見過嗎?”
禾青青聞言摸進袖口,掌心托著綠蠶:“是它嗎?”
稚童:“就是它,就是它。”
禾青青將手裡的綠蠶還給了稚童,又彎下腰去,摸摸小孩兒的腦袋,溫和道:“它都爬進後院、爬進學堂了, 好好看管, 別再弄丟它啦。”
稚童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姐姐。”
說著轉身,攥緊手裡試圖重新撲回禾青青身上的奶龍,邁著小步子跑了。
朔悅在一旁看著, 抬手給岑羽鼓掌。
到底還是這爹更厲害。
這下, 岑鍾頭頂一驚一乍的警示沒了。
他反而因為稚童清脆的道謝聲, 扭頭往後院門口看了過來。
朔悅和變回來的岑羽打眼一看, 岑鍾頭頂原本是【禾青青絆了一跤,岑鍾扭頭回看】,如今禾青青雖然沒有絆一跤,但岑鍾到底也是扭頭回看了,殊途同歸,也算是成功掰正了剛剛的一點小差池。
岑羽低頭看掌中,在變回原身的綠奶龍頭上用指頭點了點:“我原本以為你隻親近我,原來還會親近漂亮小姐姐?”
奶龍如同在外瀟灑忽然被親媽提著耳朵拎回家似的,整個龍垂頭喪氣。
岑羽露出手腕:“回去睡吧。”
奶龍不情不願。
岑羽拿指頭彈了彈它龍尾上的某一節:不聽話,打屁屁。
奶龍這才老老實實地繞回了手腕。
朔悅在一旁看著,好奇:“你剛剛彈的它屁股還是尾巴?”
岑羽想都不想:“屁股。”
朔悅挑眉,語氣幽深:“龍的哪一段算是屁股你如今都知道了。”
“……”
岑羽:咳,咳咳。
岑羽扯開話題:“也不知龍哥和大老虎去做什麽了。”
朔悅扯了岑羽一把,示意他看後院門口:“管他們呢。”
但見後院門外,岑鍾走向了禾青青。
禾青青身邊有一個伴讀的小丫頭。
那小丫頭似是很忌憚岑鍾,一見岑鍾走向他們,便悄悄拽了拽禾青青的袖子,又低聲耳語了幾句。
禾青青往岑鍾的方向看了一眼,對小丫頭搖頭,似是在表示無妨。
岑鍾走到她們面前,對禾青青道:“過幾日山上踏春,大小姐要一同去嗎?”
禾青青神色平和,點頭道:“是要去的。”
岑鍾那沒正行的桀驁表情上卻有幾分冷淡,說:“師父令我平日多護著大小姐,屆時大小姐既要一同前往,便同我一道吧。”
頓了頓,又不甚客氣道:“師父有令,我自當聽從。”
言下之意,要不是你爹讓的,你爹叫的,誰理你。
朔悅和岑羽齊齊挑眉。
這倒插門年少的時候這麽囂張,最後竟然也能娶到門主的女兒?
果然,岑鍾說完離開後,禾青青身邊的小丫頭跳腳道:“這人怎麽這樣啊!拜進師門,吃著小姐家的,用著小姐家的,住著小姐家的,竟然還能對小姐這麽說話!”
“誰要與他同行啊!誰要他護著啊!”
“誰稀罕!”
這聲音不大,卻也不小,足以令剛剛才轉身離開的岑鍾聽到。
岑羽和朔悅也瞧的清楚,岑鍾確然聽到了,腳步都頓了一下,背對著旁人的神色是滿不在乎,眼底又是沉的。
反倒是禾青青,少女的模樣、溫溫和和的神色,一面叫身邊的小丫頭別再說了,一面又對小丫頭道:“他與我本就不同。他吃盡苦頭才拜了師門,入我安禾門前又遭小人算計,經脈斷盡,前些年才剛恢復。”
“他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難,才有今天。做不到以禮待人,禮數欠缺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丫頭氣道:“大小姐你就是太好說話了,他才敢同你這麽蹬鼻子上臉!”
禾青青安慰小丫頭:“好啦,別氣啦,帶你去吃糕。”
小丫頭聽說要去吃糕,頓時歡歡喜喜。
兩個女孩兒一起走了。
後院門外最近的一個巷口,原本已經離開的岑鍾從巷子裡走了出來,神色難言地看著禾青青的背影。
朔悅笑,對岑羽道:“情愛總是從‘原來這人與我想的不同’‘原來這人並沒有輕視我’開始的。”
岑羽點頭,也大道理道:“可見情愛的根基從來都是相互尊重。”
忽然間,他們身處之地從安禾門的後院變成了綠蔭鳥鳴的山林。
剛剛還在學堂裡念書的那群年輕孩子,正一起順著山林中的小道往山上爬去。
朔悅四處掃了眼,了然道:“曹陽在撥輪回盤了。”
略去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隻重來對崇舟來說十分重要的經歷。
岑羽兩手往身後一背,也跟在爬山的大隊之後。
剛好,他也散散心、踏踏春。
至於岑鍾,他始終在禾青青幾個女孩兒的不遠處,大部分時候與身邊的男同伴邊走邊瞎聊,偶爾將目光落到禾青青那邊。
爬到半山腰,大家都有些累的時候,他從路邊的大樹上折了根不粗也不細的樹枝,用隨身帶的小刀削掉枝葉,斬到合適的長度,喊了一嗓子,丟向了禾青青那處。
禾青青聞聲轉頭,見岑鍾拋過來什麽,抬手接住,看清手裡是什麽,愣了愣,岑鍾已轉過身去,繼續爬山了。
只是過了會兒,他又落到了禾青青他們後面,爬山聊天,偶爾看禾青青幾眼。
朔悅笑:“人年輕的時候,灑脫都是假的,別扭才是真的。”
扭頭,岑羽全然沒管岑鍾那裡,而是在腰眺望風景,一臉身心放松的樣子。
朔悅哭笑不得,岑羽欣賞夠了山林風景,轉身跑回來:“來了,來了。”
這一路爬上山頂,沒什麽特別,直到爬上去後,大家提議就地安營、生火做飯,禾青青去林中撿樹下掉落的乾枝,岑鍾默不作聲,沒說一起,只是扭頭看了她一眼,等女孩兒的身影沒入林中,便轉身快步跟上。
朔悅如同在身臨其境地看話本一般,又總結道:“鬼王年輕時候這性子,與他後來差別挺大。”
岑羽拍他的肩:“知道了。”
不用總結了,都看見了。
兩人跟進山林。
朔悅又沒忍住:“按著我掃籍冊的經驗,此地必會有事發生。”
話音剛落,林中起了大霧,還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等岑羽和朔悅再見岑鍾和禾青青的時候,他們兩人已一起躲進了一塊巨石下的凹陷處。
禾青青看著外面,在等雨停,岑鍾有幾分別扭。
因為那避雨的地方實在太小,他從前在安禾門、在學堂上,離女孩子總是遠遠的,哪怕不情不願地同禾青青說話,也要隔著幾人的距離,如今卻和禾青青肩挨肩,近到女孩兒發間的花油香都能聞到。
偏偏霧散盡之後,那雨沒變小,還越來越大了。
禾青青低頭看著腳下,往裡躲了躲,岑鍾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地往外站了站,哪怕雨水已經把他一側的衣袖打濕了。
或許是不熟,也可能以前兩人的關系不太好,總之,禾青青既未同岑鍾說話,也未往他那邊多看,只看著外面那一直在下的雨。
又下大了些,她便又往裡頭站一站,實在退無可退了,她索性抱著胳膊蹲下,又忽然想起什麽,芥子裡摸出一把傘,斜歪著向外,頂在頭頂。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身旁少年那大半的袍角早就濕透了。
她只顧著自己往裡退,全然沒想到地方全是岑鍾給她讓出來的。
禾青青愣了愣,而後一手撐傘,一手扯了扯岑鍾。
岑鍾低頭。
禾青青落下些傘,露出一雙澄澈的眼睛,溫和地對岑鍾道:“你也蹲下,一起吧。”
又道:“地方雖小,但我們可以擠一擠。”
岑鍾露出怪異的神色,抿唇,反而又往外站了站:“不必。”
倏地被禾青青拉住袍角。
女孩兒的神色也不溫和了,反而帶著幾分嚴肅,像她那位門主爹。
她對岑鍾道:“你經脈好了還未有一年,大雨天濕氣重的時候還是會疼,當我不知嗎?”
“你既要修煉,自該珍惜自己一些。”
“同我一把傘能如何?”
“能比經脈被濕氣侵染的疼更重?”
她說著起身,抬起傘,與岑鍾肩挨著肩,兩人並用一把。
神色中又流露幾分倔強:還不一起?行,你不蹲下,我就站起來。
這一站,風吹進,雨水便將兩人下身的袍擺一起打濕了。
岑鍾低頭看見,神色不明,卻依舊不動。
又一陣大風,倏的,禾青青執著傘一步跨到了岑鍾面前,與他面對面的同時,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掉了隨風刮來的雨水。
岑鍾怔住。
禾青青抬著下巴,認真、倔強又從容的神色。
她對岑鍾說:“你入門的時候,門規禮中便有一句,‘入我安禾門,護我安禾人’。我爹是門主,我從小在門中長大,你既是外姓拜入,我也自當護你一護。”
岑鍾依舊怔著,眼中一派動容。
片刻後,他的手也握住了傘,一個跨步、扭轉,帶著禾青青轉過了身,自己向外,禾青青在內。
他同樣的眼神堅毅,語氣卻沉:“沒人告訴你,男人不用女人護嗎?”
禾青青一頓,疑惑地看著岑鍾,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如今這個年紀,算什麽男人?
可禾青青已經是個不小的姑娘了。
她身材窈窕挺拔,膚白、貌美,一雙目光在雨幕下浸得潤亮,身上還有一點淡淡的脂粉香味。
兩人如此相近,岑鍾站了一會兒會兒,目光瞥向一旁,耳根突然紅了。
他頭頂上,岑羽和朔悅才能看到的閃光牌,清楚地寫著,這是岑鍾最早對禾青青動心的時刻。
朔悅變了把扇子出來,慢慢搖著,一臉感慨道:“大雨,一起躲避,由此暗生情愫,這可真是凡間情話本子上最愛用的橋段了。”
又道:“雖然老套,卻很實用。”
岑羽看著岑鍾那處,微微出了會兒神。
那時候他在凡間山林,小球還沒孵出來,有一次他們進山林玩,忽然下雨,他也帶著小球尋了個地方避雨。
怪的是,無論那雨如何下,都淋不到他腳邊,他故意把手伸出去,那落下的雨就跟被什麽擋住似的,淋不到他。
岑羽:也許那時候滄沉便在旁邊。
岑羽笑了笑。
朔悅:“在笑什麽?”
岑羽回神:“心情好。”
朔悅點頭:“情愛話本那溫馨的前半段,確實容易叫人會心一笑。”
岑羽踢了朔悅一腳。
誰‘會心笑’別人了,他那是在‘會心笑’他自己。
不過正如朔悅所言,溫馨友愛的畫面總是能令人賞心悅目的。
這之後,岑羽都是抱著看愛情片的心態,在岑鍾和禾青青身旁默默圍觀。
圍觀山中避雨之後,岑鍾一回去便開始輾轉反側睡不著。
看他學堂上再也不吊兒郎當地晃腿,反而在發現前後排隔得太遠,不太能瞧見禾青青之後,主動向夫子提議,要將座位調去前排。
又見他雖然暗守心意,卻已然受禾青青影響,變得開朗、端重了許多,連禾青青身邊的小丫頭都沒從前那麽討厭他了。
其中岑羽最喜歡看的,還是岑鍾在禾青青見不著的地方悄悄輾轉、暗自反覆,乃至糾結忐忑。
——少年人的情竇,開的突然,卻熱烈又真誠,還泛著點傻氣。
喜歡看的另一個原因是,這邊岑鍾在與禾青青說了什麽話後,暗自回去七上八下,禾青青那邊卻毫無察覺,該讀書讀書,該練劍練劍。
她娘隨口問起,說近日來,覺得你崇舟師兄跟你親近了許多,不似從前那般生冷了。
禾青青吃著糕,天真爛漫道:“還好吧。我既不同他有衝突,平日也無太多接觸。”
另一邊,岑鍾集合了門內交好的師兄弟,問他們:“若一個女孩子,某日無意間連著瞥了你兩眼。”
一個師弟:“隨便看的吧。”
岑鍾瞪過去一個凶巴巴的眼神。
另一個師弟:“哦,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對誰有意思,若是沒有,她看什麽?”
岑鍾面露笑意。
朔悅和岑羽齊齊笑倒。
什麽瞥你兩眼,不過是今早學堂外的梨花開了,你又剛好坐在窗口,人家瞥兩眼梨花而已。
想太多真的不好。
這一日,安禾鎮上一戶富裕人家,托了媒婆過來,說是問問禾家的意思,有沒有為及笄的女兒談婚事的意思。
安禾門自然沒有,畢竟小門派的女兒也是要修煉的,根本不著急成婚,剛及笄,正是讀書、練劍的時候,結什麽親。
只是禾青青的母親會做人,不想得罪媒婆,便一邊婉言拒絕,一邊用銀子、好布料打點了過去。
婆子得了賞,歡天喜地地走了。
安禾門裡那群年紀不大的男孩子哪裡懂,見媒婆開開心心走了,還得了師母的布料,以為師母家裡同意了,趕忙跑回後院。
嘴裡還要喊:“青青師妹好像要嫁人了!就南街那戶富得流油的!”
岑鍾手裡的劍咚地掉在地上。
片刻後,他拔腿向前院跑去。
朔悅扇子敲手,看得分外激動:“要攤牌了,要攤牌了。”要同禾青青攤牌了!
卻見跑遠的岑鍾頭頂的閃光牌——
【岑鍾錯以為禾青青將要嫁人,跑去前堂,跪求師父,說他與青青暗生情愫、心意相通,求師父師娘成全。】
朔悅:“???”
岑羽:“……”
來了,直男的社死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