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沉風在屋裡待了會兒,就急急忙忙出門雇村民當勞力, 打算把井底的十一口缸搬出來運回冬城, 這些刻滿祭文年代久遠的酒缸, 放在黑市上少說能賣個幾十萬。
許眠也被拉去幫忙, 屋裡只剩下黑黑和不省人事的祁野。
身邊沒人在, 黑黑也懶得硬撐了,他仰倒在床, 枕著祁野的腿閉目調息。
若非對方的傷在心口上, 黑黑肯定往他胸口蹭。他平日最喜歡枕在祁野胸口的位置, 心跳強而有力, 讓他也錯覺自己還活著。
按理說黑黑鬼力在衰弱, 又在幻境裡受到重創,本該安安分分的待在養靈墜裡調養,但方才那個噩夢讓他很在意……
夢裡,猩紅模糊的一片,兵荒馬亂中他撞上祁野錯愕又無助的視線, 時間靜止了, 他能分明感覺得到對方的信任在迅速且不可逆的崩塌——
“你是誰?”
這三個字冷冰冰的, 像刀子一樣刺向他心口, 黑黑打了個哆嗦,在他回過神的一刹那, 一隻手已覆蓋在他的狐面之上,遮住他的眼睛。
黑黑怔了怔,笑:“醒了?”
祁野沒有回答, 冰涼的手在狐面上摸了摸,又順著他的臉部輪廓移到發梢,五指掠過耳廓、耳垂、後頸,在系狐面的細繩上停住了,許久都沒有離開。
黑黑背對著他,看不到他暗暗使力的手指,隻覺得身子莫名的顫了顫,於是翻過身去望向祁野蒼白的臉:“怎麽了?”
沉默一瞬,祁野佯作疲憊的閉上眼搖搖頭:“沒事,只是有點困。”
頓了頓又道:“好在事情解決了,欠許眠的債也能還清。”
稀薄的晨光漫進屋中,黑黑用手撐著身子,居高臨下的盯著臉色寡白的祁野,視線停在他無意識輕擰的眉間。
這孩子有事瞞著我。
他在心裡掂量片刻,笑微微的開口:“債是還清了,但你也身無分文了。”
說著,他低頭將鼻尖湊到傷口處,紗布的酒精味裡滲透著清淡的血甜味:“以後,不要這麽沒分寸。”
祁野:“……”
黑黑抿嘴笑:“為了我,又是負債又是負傷的...搞得我多不好意思啊,算起來,你救我兩次了。”
祁野也跟著笑:“你記著?”
黑黑嘖了嘖:“救命之恩,我不記得還是人麽。”
此言一出,一人一鬼都怔了怔。
“我確實不是。”
“你確實不是。”
他們幾乎是同時說出口,彼此又怔住了,隨即相視一笑,先前詭異的氛圍瞬間煙消雲散。
黑黑伸手去揉開祁野的眉心:“沒事別皺眉,以後要長皺紋的。”
“嗯。”
“祁野,謝謝你。”說著,黑黑身子一翻,肩靠著肩和祁野並排躺下。
“為什麽突然謝我?”
“你他媽都為我在心口扎刀子了,我總得有點表示吧?客套話,我就隨便一說,你隨便一聽就好了。”
祁野苦笑:“哪有你這麽敷衍的。”
黑黑漫不經心笑:“難不成你要我以身相許麽?”
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調侃,祁野的心卻不爭氣的跳了跳,剛消停的傷口似又要滲出血來。
他有些困惑,他以為自己看到黑黑的臉後,那點不該有的心思就該煙消雲散了,可是事實上並非如此...
“祁野,有什麽事別憋心裡。”
祁野側過頭,平靜無波的眸子下暗流湧動:“你覺得我有心事?”
黑黑也看著他,認真又溫柔:“你瞞不過我。”
祁野微不可察的抿了抿唇,心裡不服氣,只能你瞞我不能我瞞你麽?這麽不公平?
“你也是。”祁野拋下這句話,就移開了眸子。
黑黑心裡咯噔一下,心中的預感越發強烈,他看向嘴唇緊閉的祁野,對方沒挑破,他也假裝無知無覺沒說什麽。
他不確定,祁野已經知道到什麽程度了,按理說如果自己掉馬的話,對方不可能這樣心平氣和的同他躺一起聊天。
“可惜了,如果你沒受傷,晚上我可以帶你去玩玩。”在天亮透之前,黑黑強行轉了話題。
“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別,你就算真沒事,在許沉風面前能裝多弱裝多弱,最好虛到無法下床的地步,不然他該讓你搬缸去了。”
黑黑自然是玩笑話,祁野也很配合的笑了笑。
“天亮了,我回去了。”
“嗯。”
“你也好好養著,晚上我來找你。”
說著,黑黑抬手捂在祁野眼睛上,就像剛才他對自己做的那樣,片刻就消失了。
祁野在那之後又睡了過去,近中午時才醒了過來,是寧驍把他叫醒的:“哥,我扶你上車,到冬城我們就去醫院。”
祁野擺擺手,莞爾:“沒事,我沒這麽弱。”
說著,他自己下床穿好鞋,又去簡單的洗漱,完全不像剛挨了刀子的人,看得寧驍目瞪口呆。
祁野:“還有沒有吃的?”
寧驍:“有,許哥哥買的麵包還剩很多。”
說著,寧驍從包裡掏出冷冰冰的麵包,祁野就著涼水就大口大口咬了起來,他需要趕緊回復體力,不然怎麽有血給黑黑喝?
昨晚徐放把嬰屍和女屍對號入座縫好後,許沉風度化乾淨,加之祭文被破壞,束縛了雪禮溝數百年的輪回咒算是破了。
午後的雪徹徹底底停了,冬陽將整個雪禮溝照得白茫茫一片,逼得人睜不開眼。
祁野甚至有種錯覺,昨夜井下石室內揭開的陳年往事,就和這漫天雪光漸漸消融在溫和又熱烈的冬陽一樣,漸漸變得虛無縹緲亦幻亦真。
詛咒破解的消息立刻在不死村傳開,剛開始沸沸揚揚的,之後漸漸歸於平和,真正面對已發生的事實,村裡人其實說不上多激動歡喜,稍稍驚訝後是塵埃落定的平靜。
如當年一夜之間全村人被下了咒,陷入無休無止的輪回百年,昨夜過後,這個詛咒又悄無聲息的結束。
活過這一世,經歷一遭生老病死,最後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又將重置回歸正軌。
老板娘用棉襖裹住孩子,人偶般木然的臉上總算浮起幾絲細微的無措:“你們把他帶回去吧,我時間不多了,養不動!”
許眠:“……哈?”
老板娘的手不知所措的緊緊拽住包裹孩子的棉襖,粗糙的皮膚發紅發紫,佯做不耐煩的將孩子交到許眠懷裡後,她目光停留了一秒,立馬風風火火轉身離開,就像避瘟神一樣。
頓了頓,老板娘腳步又頓住,回頭興許是雪光太耀目,刺得她眼睛微微泛紅:“萬一,他父母不樂意要了,麻煩你們給我送回來。”
說完這句話,她倉促的轉身進屋,砰的一聲把門砸上,將耀目的雪光和冬陽隔絕在外,乾淨利落。
許眠懷中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驚天動地,寧驍看著,不知所措愁眉苦臉:“怎麽辦...?”
許眠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掏出一張符啪的貼在嬰孩頭上,口中默念三二一,果然,孩子止住了啼哭陷入熟睡。
“這樣清淨多了,”許眠拍了拍手上的符灰,看寧驍詫異的看著他,笑微微解釋:“沒事的,安神符,可治小兒啼哭。”
寧驍一言難盡的望著漂亮姑娘打扮的許眠,心裡想的卻是,許哥哥本命年過後能做男孩子打扮,到時候追他的女孩子一定很多,如果他選擇了喜歡的女孩子結婚生子,將來是不是個靠譜的爸爸不知道,但應該是個好爸爸的...
許沉風開了輛大貨車來,這會兒十一口缸已經好端端的被搬上車了,其中九口缸是空的,裝著巫醫蠱娘人彘的缸原封不動的擺在車內,缸裡還有許多村民吐的口水。
許眠:“六叔,這兩惡棍你打算怎麽處置?”
許沉風借他的火也來了支煙,吞雲吐霧道:“這兩人罪大惡極,我直接原封不動的拿去黑市租給馬戲團,他們該受的罪一點不會少。”
許眠:“……”六叔還是六叔,也是個狠人。
說著,許沉風砰的一聲的關緊貨箱的門,拿起第二支煙吸。他平日幾乎不碰煙酒,昨晚度化折騰了一夜,待會兒開車就是疲勞駕駛,這會兒只能抽煙提提神。
“祁野,你坐我的車吧,我車技比眠眠穩。”許沉風打開後座的門示意他上車,又朝許眠使了個眼色。
許眠心領神會,朝徐放道:“徐大夫坐我的車吧。”
徐放知許沉風有話要單獨同祁野說,毫不猶豫的答應了:“行。”
祁野也不介意,一上車就閉目養神,許沉風透過後視鏡看閉著眼的祁野,漫不經心開口:“也多虧了你們,我這回大賺了一筆。”
祁野睜開眼,從後視鏡和對方視線相觸,沒言語,許沉風眉眼彎了彎:“除了昨晚承諾的兩百萬,作為報答,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看祁野沒回應,許沉風繼續篤定道:“絕對是你特別想知道的事。”
他話說了一半,放了鉤子,就閉口不言了,祁野果然如他所料,一張冷淡的臉立刻浮起情緒:“阻止黑黑繼續衰弱的辦法麽?”
許沉風收回視線,手握方向盤望向前方,笑:“果然是黑老弟選中的孩子,機靈。”
祁野抿了抿唇,面上不掩焦急之色:“是什麽?”
許沉風故意頓了頓,旋即輕描淡寫的吐出兩個字:“雙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