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一下冒了出來。
空調的風從脖子處掠過, 帶起一陣滲入皮下的陰冷。
季嶼攥緊手,心猛地下沉。
季遠生毫不掩飾對小宇宙的志在必得, 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了自己——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感受,否則也不會這麽明目張膽地當著自己的面,切斷他與外界的聯系。
喉嚨動了動,季嶼聽到自己還算冷靜的聲音:“你為什麽那麽想見他?”
季遠生看著季嶼,輕笑著說:“你又為什麽那麽不想讓我見他?”
空氣頓時陷入死寂。
兩句話,他們互相揭穿了對方的心思。
睫毛顫動, 一滴冷汗順著後頸滑下,瞬間被衣服吸乾。
季嶼輕輕地呼了下氣,抬起眼,黑黢黢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季遠生, 他不答,隻問:“你把他接回來之後想做什麽?”
“難道你以為我會對他不利?”
季遠生緩緩搖頭,語速略慢, “我不會, 而且你怎麽知道——”尾音拖長, 藏在鏡片後的目光注視著那張略帶蒼白的臉。
季嶼的手指動了動, 沒有吭聲。
“——我把他接回來不是想培養他做我的繼承人呢?”
季嶼面色平靜地瞥了薛縱一眼。
只見對方微垂著眼, 神色毫無波動, 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似的繼續批閱著手頭的報表,一筆一劃, 淡定如斯。
車內安靜非常, 甚至能聽到鋼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
季嶼忽然松開了攥緊的手, 輕聲道:“哦,是嗎?”
季遠生挑了下眉,修長有力的手指覆上座位旁的雕著銀蛇的黑色手杖,指腹在尖銳的毒牙上隨意摩挲兩下:“所以你用不著緊張。”
因為緊張也沒用?
季嶼在心裡嗤笑了聲,別開目光,沒有作答。
他開始在心裡盤算跟季遠生徹底鬧掰的代價,然而思來想去,還是只能先按捺下來。
他和季遠生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一個是商業大鱷,人脈寬廣,一個是高中還沒畢業的學生,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
季遠生要真想對自己不利,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
既然對方還願意在面上裝裝樣子,那自己也不必把事情鬧得太僵,否則吃虧的總歸不是季遠生。
舌尖頂了頂口腔內壁,舒展的眉微微蹙起。
這種被壓著打的感覺,著實叫人窩火得很。
但心裡的火不是最要緊的,眼下最要緊的是——
車馬上就要到賀家門口了。
圍起的白牆愈來愈近,門口兩座威武的石獅子進入視野。
季嶼不停在腦子裡模擬著到時會產生的場景以及解決辦法,然而越想,心就越沉,因為在他想象的所有場景中,都是由季遠生接走小宇宙結束。
季遠生太佔理了。
外公想見見親外孫,這一點實在無可指摘。
就算他豁出去,攔著季遠生不讓他帶走小宇宙,季遠生作為這個身體的生父,也能讓人拉住他,再強硬地把孩子帶走。
——老子管教未婚先孕的兒子,再把兒子的私生子帶回去,這兩者也都是季遠生佔理。
即使他不管不顧地求助賀宙,似乎也沒什麽意義。
賀家做主的人是賀雄,他沒有護著自己和小宇宙的立場,而賀宙作為賀雄的兒子,自然也得聽賀雄的,而賀雄總不可能為一個給他兒子戴綠帽的人出頭。
季嶼有些頭痛地閉上了眼。
沒等他想出什麽辦法,車就停了下來。
季嶼按捺著心裡的焦躁,神情強作淡定地跟在季遠生身後下了車。
烈日當空,蟬鳴啾啾。
一下車,熱氣便鋪面而來,季嶼一點不覺得熱,手心仍是陰涼一片。
“你不用太過擔心,不會出什麽事的。”
耳邊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
季嶼側頭看去,是薛縱,這人臉上仍是一貫溫柔的笑。
你說沒事就沒事?
季嶼沒吭聲,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他對薛縱的印象不怎麽好,總覺得這人和季遠生非常相似,氣質都陰陰冷冷的,像是藏在角落裡伺機而動的蛇,笑得再怎麽好看,說話再怎麽溫柔,也掩蓋不了本身的危險。
這人他還是少接觸為妙。
崗哨進去通報,一行人站在門口等待。
季嶼看看石獅子,又透過大門看向裡面的房屋。
他不著痕跡地做著深呼吸,細白的手指一會攥緊,一會又松開,唇越抿越緊,心也跳得越來越快,就在他整顆心都要提到嗓子眼的時候,一席紅裙的賀嬌在管家及傭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季嶼怔住。
——怎麽會是賀嬌出來迎接?
只見賀嬌長發披散,眉眼乾淨,看起來沒有化妝,雖然穿著一身豔麗的紅色,反倒更襯得她臉色蒼白,有些柔弱病態。
等她走到近前,心細點就能發現她什麽首飾都沒戴,更遑論香水之類的精細東西。仿佛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回來,所以都沒來得及梳妝打扮,就匆匆忙忙地出來迎接他們。
“季伯伯,您怎麽來了?”
賀嬌走到門口,打完招呼後扭頭對身旁的管家叱道,“怎麽能讓客人在外面等?不知道先請進去的嗎?季伯伯,您快請進。”
季遠生笑了笑:“不了,我過來是有點事情。你父親呢?”
賀嬌:“昨晚營裡忽然有事,爸爸什麽都沒說就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呢。”
季遠生輕“啊”了聲,又問:“你哥也不在嗎?”
季嶼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不同於之前的緊張,他這會兒反倒是亢奮居多,心裡莫名生出一種預感——事情似乎在朝著對他有利的一側傾斜。
賀嬌搖了搖頭,回道:“哥哥也不在家,他帶小朋友去醫院做檢查了。”
小朋友,自然是指的小宇宙。
也就是說——賀宙和小宇宙都不在這!
都、不、在、這!
一塊巨石瞬間落地,緊繃的神經猛然松開。
季嶼垂著眸,攥緊手,必須用力抿緊唇才能克制住喉嚨裡的歡呼聲。
賀宙到底是什麽神仙隊友?啊?到底是什麽絕世神仙隊友!
真他媽絕了絕了絕了啊!
為你歡呼!
為你打call!
未卜先知!釜底抽薪!簡直神仙操作!天秀!!
季嶼胸膛起伏了好幾下,才勉強平靜下來。
這時,賀嬌瞥了眼季嶼,又對季遠生道:“季伯伯您難道不知道?今天的開業典禮父親讓梁叔叔代他去了。這件事季嶼知道的,昨天他在我家做客,我以為他會轉達給您。”
“而且昨天晚上小朋友就有些不舒服,所以季嶼才沒把他抱回去。今天哥哥帶小朋友出門應該也有告訴他,怎麽,季嶼什麽都沒跟您說嗎?”
忽然被提到名字,季嶼愣了一瞬。
他很快反應過來,對上季遠生的目光後局促地點了點頭:“啊,對,這兩件事我都知道。我昨天回去太晚,沒碰到你,就想著今天早上再跟你說,結果一覺睡醒就……全忘了。”
“小宇宙的事情賀宙也跟我說了,不過我想著小孩子有點頭疼腦熱再正常不過,就沒有特意告訴你。是我的錯,對不起。”
說完,他低下頭,作出一副羞愧懊惱的模樣,然而心中卻在高聲呐喊——
沒關系!鍋都給我!
盡管甩!我全背了!
季遠生的笑肉眼可見地收斂了許多,眼裡溢出一絲冷意。
他神情淡淡地盯著季嶼看了眼,回過頭對賀嬌溫聲道:“不礙事,既然這麽不巧,那我下次再來拜訪。”
賀嬌點了點頭:“季伯伯再見。”
季遠生“嗯”了聲,又道:“晚點我會派人過來接我的外孫,他在這叨擾許久,總歸不太方便。下次拜訪時我會一並感謝。”
說罷,衝賀嬌頷了頷首。
轉身的瞬間,揚起的唇角回落成一條直線,含著笑的眼睛也變得陰沉一片,季遠生面色沉沉,目不斜視地拄著蛇頭杖往外走。
季嶼仍舊低著頭,眼睜睜地看著那雙鋥亮反光的皮鞋從身旁經過,心裡生出絲血反殺的爽感。
“我還有些話想跟賀嬌說,要不……你先走吧?”季嶼對著季遠生的背影道。
季遠生腳步不停:“季恆,你在這等他。”
又看向薛縱,“你陪季恆一起。”
薛縱點頭:“是。”
季恆不太樂意地“哦”了聲,看著季嶼說:“我先上車,你待會自己過來。”
季嶼點了點頭。
等季遠生上了車,他才走上前,對賀嬌懇切道:“謝謝。”
賀嬌緊皺著眉,別開臉:“用不著。”
她仍不喜歡季嶼,語氣裡是明顯的不耐煩,“有什麽想說的你都找我哥說,我不想聽。天太熱了,我要進去了。”
季嶼點點頭:“好,你進去吧。”
賀嬌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季嶼回頭看了看門口僅剩的一輛車,想了想,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
信號滿格,網絡也連上了。
【季嶼:在?】
【賀宙: 】
家?這人真是夠大膽的。
季嶼抬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房子,繼續輸入——
【季嶼:小宇宙呢?】
【賀宙:跟我在一起。你開業典禮還去嗎?】
看到這個回復,季嶼徹底放下了心。
“她都走了,你一個人在那發什麽愣?快點上車!”季恆搖下車窗,滿臉不耐。
季嶼覷了他一眼,邊走邊給賀宙回了個“去”。
季遠生特意留了兩個人等他,他不去也得去。
反正都要去,那就順道把該佔的便宜佔了,也不枉他來季家這一遭。況且大庭廣眾的,那麽多家媒體,那麽多雙眼睛,季遠生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季嶼徑直上了車。
沒等他坐下,季恆就道:“你坐那邊去。”
看了眼並排坐著的兩人,季嶼無可無不可地在另一邊的空位坐下。
他拿出手機,上面顯示一切正常。
所以只有季遠生的車上裝了屏蔽裝置,為的就是針對他,結果針對了半天,還是在他神隊友面前翻了車。
嗤。
季嶼嘴角揚了揚,想起剛才季遠生吃癟的模樣他就身心舒暢得很。
這時手機又嘀了一聲,屏幕上跳出幾條新信息——
【賀宙:我也過去,到時候微信聯系,典禮一結束我就帶你走。】
【賀宙:之後的事情交給我。】
季嶼盯著這兩條信息看了好一會,手指才動了動,把信息全部刪掉,回了個——
【好。】
某個房間內,空調呼呼地吹著冷氣。
賀宙單手插兜,身姿筆挺地站在窗邊。他微垂眼眸,看著屏幕上的回信,複又抬首,目光落在那輛遠去的黑色轎車上。
在他身旁不遠的空地上鋪著一塊榻榻米,有個圓滾滾的肉團子正在專心地拚積木,嘴裡還咿咿呀呀的,不時發出稚嫩的聲音。
抽屜打開,叮鈴的鑰匙聲響起。
正在拚積木的小宇宙聽到了動靜,烏溜溜的眼珠子立刻看向賀宙手裡的東西:“呀!”
賀宙晃了晃鑰匙:“這個不能給你玩。”
他路過小宇宙身旁,彎下腰,大手一捋,就給小宇宙梳了個大背頭,“我去接你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