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題名、策馬遊街時, 唐慎曾想過, 自己最想做的官就是工部的官。
自那以後他進入仕途, 輾轉六年,做過許許多多的官。升遷銀引司右副禦史時,他甚至對唐璜說過:“我最想做工部的官。”但唐慎僅僅是說說罷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真能去工部。
誰能想,世事難料,如今他竟去了工部。
二十二歲便官居三品, 這在本朝皇帝年間其實並不僅有, 王溱便是二十三歲任了戶部尚書,算來比唐慎更駭人。
工部右侍郎這個官職說來還算有趣, 唐慎的上一任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升遷的蘇溫允。他是二十四歲才當了工部右侍郎。蘇溫允在任期間, 因為兼了大理寺少卿的差事,他主要聽皇帝調遣, 去工部的次數不多。
如今換了唐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遷回勤政殿。
勤政殿中,大多還是往昔模樣。
唐慎離開兩年, 並無太大變化。四位相公中, 只有徐毖從右丞變為左相,前任刑部尚書耿少雲成了右相。唐慎回到勤政殿,許多同僚甚是感慨,紛紛向他道喜。不過一天,右侍郎府便被禮物堆滿。
本朝並不禁止官員間的禮尚往來, 只要不出格,就不會被禦史台盯上。
開平三十三年的春天,便在這樣一片平靜歡喜的氛圍中度過了。
到夏天,黃河大汛,四皇子趙敬傳書上京,請求朝廷派人賑災救民。唐慎上任工部右侍郎半年之久,終於接了自己的第一個差事。趙輔命他帶人前往既州,治理水災。另一邊,由戶部、兵部一同救助災民。
唐慎隨即動身前往既州。
唐璜得知自家哥哥要去治理水患,她甚是驚訝:“哥,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還會治水了?”
唐慎挑眉道:“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的。”
“啊?”
“你以為工部的官是作甚的?”
唐璜不明所以。
唐慎笑道:“我雖說對水患治理只是一知半解,但我是工部右侍郎,並非工部的工匠。棋盤上,你何時見過讓帥去衝鋒陷陣,留著小兵在後的?”
這便是高官,這便是權臣。
唐慎上輩子是個工科生,但這並意味著他還能治理水災。他對洪災的了解僅限於每年夏天的新聞播報,如何治理水災大抵也不過那幾句話,堵不如疏,建立良好的排水系統。可這些東西對古代太難,所幸古代人口不多,只要離開常年發大水的地方,受災情況說不定還不如後世。
七月,唐慎帶人前往既州,直到九月才回來。
他回來時,王溱看了他許久,心疼地將他擁入懷中:“瘦了,也黑了。”
唐慎笑了起來,他推開對方,道:“你可知我在既州見著了誰?”
“誰?”
“先生。”
王溱露出驚訝的神情。
唐慎憋了這麽久,為的就是看到王子豐驚愕的模樣。如今他心滿意足,如實道來:“先生在南方遊歷一載,看遍山川大河。因年歲已高,雖說還有許多未曾踏足過的地方,卻也無法一一去了,只能動身回昌州。恰好他來到既州附近,聽聞我在既州,便來既州與我見了一面,先生的身旁還跟著溫書和撫琴兩位童子。”
王溱不動聲色地將人再擁進懷裡:“撫琴?難道我不是撫琴麽?”
唐慎:“你撫琴,可有溫書好聽?”
傅渭的兩個貼身童子,溫書童子善於撫琴,撫琴童子善於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趣事。
王溱失笑道:“小師弟是想聽我彈奏一曲?”說著,王溱拉著他便來到書房,“要聽什麽曲子?《鳳求凰》,還是《長相思》?”
唐慎哈哈笑道:“整日就知道下棋撫琴,你可能說點有趣的!”
王溱露出失意的表情,他長歎息道:“果然,你是覺著我無趣了。是了,我自幼讀書,隻學了琴棋書畫,不曾像你,見過那般多有趣的事物。我聽聞你曾經賣過一種果子汁,酸甜爽口,而我自然是連想都想不到的。”
唐慎大驚:“你從哪兒聽說的?”
王溱朝他眨眼,並不說話。
唐慎哪能放過他,威逼利誘,連美人計都使上了,最終王溱被他弄得不行,一把將他的臉龐按進胸口,低聲道:“別鬧,天還未黑,你當真想白日宣淫?”
唐慎立刻放乖:“那你告訴我,到底從哪兒知道的。”
王溱心歎自己這輩子都被懷中的這個人吃定了,臉上卻是笑意盈盈,他道:“自你的家仆姚三那兒聽來的。”
唐慎睜大眼睛。
等等,王子豐和姚三怎麽扯上關系的?!
唐慎還沒反應過來,王溱便用嘴唇貼上他的脖頸,一邊輕吻,一邊可憐地說道:“聽他說時,我隻感到自己這一生何其乏味,何其無聊。你瞧我,不懂浣衣掃陛階,不會洗手作羹湯,我王子豐活了三十余年,如今回首,竟是個碌碌無為的一生!”
唐慎總覺得哪裡不對,你王子豐碌碌無為,這話說出去被人罵一臉都沒毛病。
王溱接著道:“所以你看,莫要說看遍群山,嘗遍百草,我連個果子汁都不知是什麽。”
唐慎這下明白了:“所以,你是想喝果子汁?”
王溱驚訝地睜大眼,他驚喜道:“景則,你要為我做果子汁?”
“……等等,我沒說過這話。”
“我可真是太歡喜了!”
唐慎:“……”
果子汁這東西其實並沒多好喝,古代這生產條件,再加上唐慎一知半解的釀造果醋的方法,當初在唐家村賣得好,是因為村裡人沒喝過好東西。王溱自小錦衣玉食,什麽樣的珍釀沒品嘗過,但他嘗了一口果子汁後,感歎道:“甘甜爽口,回味無窮,一飲而下卻有齒頰留香之美。”
唐慎感到詫異,他喝了一口:“有你說的這麽厲害?”
王溱在他額頭上親吻道:“因為是你做的,為我做的。”
此次回京後,唐慎十天有八天留宿在尚書府,兩人是濃情厚意,蜜裡調油。王子豐多會哄人啊,唐慎被他迷得七暈八素,某次竟然開始懷疑自己:我到底是走了什麽運,才能得了王子豐的青睞?
就差覺得自己配不上王子豐了。
王溱得知此事後,後悔不已。
“萬事都講究一個過猶不及,”提筆寫下“徐徐圖也”四個字,王子豐歎氣道:“何時能讓他更主動些……嗯,於某時某地?”
王溱命人找來工匠,將這四個字做成匾額,懸在書房中,每日提醒自己。
唐慎做官做得順暢,戀愛也談得美妙,可謂感情事業雙豐收。
然而開平三十三年,十月十二。皇帝的壽辰才過去幾天,這日早朝前,王溱與唐慎穿朝服時,王溱一邊為唐慎整理衣襟,一邊狀若不經意地說道:“前幾日李景德自幽州發來軍報,說是宋遼兩軍發生了一場不大的戰役,其中他說到一句話。”
突然提起李景德和幽州軍報,唐慎頗為詫異:“什麽話?”
“只見亂火映天間,遼人兵箭不息,以密密之勢傾軋而下。你可知宋軍是如何突破重圍的?”
“如何?”
“隻道是一往無前,除卻眼前,再無他物。”
唐慎早在聽到第一句時就知道,這絕對不可能是李景德寫的軍報。王溱說這話別有用意,他一把拉住對方的手,抬頭問道:“師兄,到底發生了何事?”
王溱低頭看著他,若是放在過去那幾年,他或許又要對唐慎說上一句“莫聞莫問,與爾無關”。可如今他想起自己書房裡掛著的那幅字,又想到王詮曾經對自己說過的一些話,以及自己對王詮說過的話。
他所喜歡的,從來不是一個被保護的唐景則。
王溱將人抱入懷裡,輕聲說出三個字:“銀引司。”
唐慎瞪大眼。
“景則,這一次,當真不要輕舉妄動。”
唐慎了然於心,可焦急的情緒卻如同野火,蔓延在荒野之上,瞬間便燒了個大火連山。
到早朝時,一切都風平浪靜。
唐慎站在三品文官的隊列中,他抬起頭,遠遠瞧見王溱站在最前列,就站在王詮的身邊。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並沒有像王溱早上說的那樣,有什麽事需要他們一往無前。然而就在快要下朝時,趙輔抬起手,命季福宣讀了一張聖旨。
季福尖細而高亮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自明歲起,朕思及百姓不易,兵部銀契莊收效甚好,願天下康順,與民同德同心……”
“廢三十六州兵部銀契莊,改大宋銀契莊。”
“……朕以大宋銀契莊,為百姓使,為天下便利。”
這道聖旨宣讀完,季福的雙手死死握著聖旨的兩側,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紫宸殿中,也是一片死寂。
唐慎身體緊繃,大氣不敢喘一口。誰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一道微弱的腳步聲響起,眾人抬起頭,遠遠地,唐慎看到那道頎長削瘦的身影走出一步,站在百官之前。他的身姿宛若青山,自成傲氣與風骨,站得筆直。
王子豐高舉玉笏,用清潤溫亮的聲音說道:“臣領旨。”
幽州、盛京銀引司和天下所有的兵部銀契莊都歸王溱所管,他出來接旨理所當然。
此時,就差管轄江南銀引司的刑部尚書余潮生了。
只見余潮生站在原地,面露錯愕,久久沒有動作。下一刻,一道身影從王溱的左側站了出來。左相徐毖同樣高舉玉笏,他面色沉靜,古井無波,聲音平緩地說道:“臣以為,此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