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誠和徐令厚是三品侍郎官, 紀知是禦史台的監察禦史, 往日的職責是監察百官、肅整朝儀, 聽上去威風凜凜,卻只是個六品官,比唐慎都低一個品階。但是如今在整個刺州城, 沒人敢低看紀知。
他是皇帝欽點的監察使,在荊河橋塌事件結束前,刺州所有官員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監察使團進了刺州城後, 沒有往其他地方走, 徑直來到刺州府尹衙門。
紀知是個長相嚴肅、堅毅冷酷的中年男人,禦史台的官雖然品階低, 在朝中卻天不怕地不怕,因為他們直屬於皇帝, 只聽皇帝一人號令。除了皇帝,誰都不能要他們的命。
進入府尹衙門, 紀知當仁不讓地坐到上座。
紀知掃視四周,語氣冷酷:“各位大人,下官奉聖上的旨意來刺州, 想來諸位也知道我們此行的來意。荊河大雨, 衝垮橋梁,工匠、官員遇難近百人,聖上龍顏大怒。若是想隨意搪塞,絕無可能。接下來幾日還請各位大人給予配合,咱們方便行事。”
眾人道:“是。”
很快, 紀知便將監察使團裡的官員分了兩批。一批留在刺州城,一批隨他前往荊河,勘探現場情況。唐慎就被他留在刺州。
死了近百人,這不僅僅因為天災,更是因為人禍。
出事後,負責修建荊河橋梁的官員立刻被抓了起來,關進監牢。與本次事件有關的工匠也都抓進了監獄。工部右侍郎謝誠帶監察使團來到刺州大牢,由監察使選了幾個官員、工匠,提到衙門去問話。
一整天下來,刺州大牢裡的官員、工匠,全部被帶到衙門問過話。
唐慎跟著監察使團來到監牢,只見那些官員被摘了官帽,身上的官袍也都是泥。他們形容消瘦,十分狼狽,可大多三四個人共用一個監牢,看精神還算不錯。但那些工匠就被粗暴地全部扔進了一個監牢,二十多人擠在又臭又髒的牢房裡。現在又是炎熱的夏天,有工匠被提到衙門問話時,神情呆滯,連話都說不出口。
犯了事的官員和犯了事的工匠,從來不可能擁有同樣的待遇。
唐慎坐在衙門中,心中忽然覺得有些悲哀。
然而他的視線緩緩轉向大堂中,看向那個坐在次座的工部右侍郎謝誠。
犯了事的官員中,官職最大的,就是謝誠!可他並未被關進監牢,而是坐在這裡接待監察使團,審問這些犯官。
這就是官場啊!
唐慎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偶有記錄。一天下來,他也大致搞清楚了荊河大雨的事情經過。
四月初,官員和工匠來到刺州,準備修建官道。四月下旬,他們先到荊河,開始修建這座橋梁。因為這座橋是最難修的,所以謝誠準備花費半年時間,先將這座橋修好,然後再以這座橋為中心,直通南北,把官道修建起來。
先難後易,謝誠的想法是沒錯的,可誰能想到修到一半的橋竟然被大雨衝垮了!
這次事件最大的原因,就是天災。
北方少有大雨,可今年碰上了。北方少有河流,荊河是最湍急、最寬廣的一條,他們也碰上了。兩個巧合疊加在一起,再加上橋梁隻修建一半,隨著河水上漲、大雨傾盆,橋梁才會坍塌。
第一日結束,監察使團大致了解事情經過。
紀知離開了刺州,監察使團的領頭官員便成了工部的一位水部郎中,姓郭。他是個五品官員,但因為身兼監察使,謝誠和徐令厚都拿他當上級,尊敬備至。
郭郎中將所有官員、工匠問過話後,道:“今日便到此吧,天色已晚,明日再審。”
眾官道:“是。”
監察使團來到刺州驛館住下。
這是唐慎來刺州的第一日,皇帝的命令是讓他三天寫一封信回去,但沒說第一封信必須在三天后寫。唐慎坐在屋子中,閉目思索了一會兒,將今天在刺州衙門看到的、聽到的事都從腦子裡過了一遍,他拿出紙筆,開始寫信。
『敬至上聽,臣不勝惶恐,言有缺漏,百死難辭。
八月既望,臣與監察使團抵達刺州。百官於城門相迎……』
將今天的所見所聞都寫了上去,唐慎只寫了一張紙,他吹乾墨汁,放入信封,仔細封口。來到驛館官員所在的地方,唐慎拿出一隻令牌,道:“將這封信送至盛京,快馬加鞭。”
負責往來送信的官員見到這隻令牌,臉色一變,收了信立忙道:“是。”
信差很快拿著信,騎上快馬,離開刺州。
與此同時,幽州驛館中。
工部尚書袁穆坐在一間雅致乾淨的房間裡,提起青花瓷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細細品了一口,讚歎道:“一旗一槍,鮮嫩回甘,好茶!今年明前的碧螺春。果然,在幽州這種荒涼無人的地方,只有到王大人的屋子裡,才能喝到這等好茶。可惜,明日你就該走了。王大人,把這茶葉留下如何?”
王溱吹皺了茶湯,氣度雍容,說出來的話卻令人氣煞:“不如何。”
袁穆毫不介意,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屋外是大雨滂沱,雨打窗檻,只聽一道道清脆撞破聲。屋內,袁穆道:“今年也真是有趣,北方少有這麽大雨,可它偏偏下了,真是天意弄人。若不是這場大雨,荊河那座橋想必也不會塌吧。”
王溱:“袁大人對天文氣象也有所涉獵?”
袁穆:“稍有學習,卻不甚精通。”
兩人對坐,過了會兒,袁穆道:“原本你中秋前就能回去,可惜出了那檔子事,便拖到了今日。”
“袁大人下月回盛京?”
“自然,到時回了京城,我再去戶部尚書府向王大人討要一碗碧螺春,你可得給了。”
王溱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袁穆站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避免外面的雨打進屋內。他快要關上窗戶時,抬頭望著那烏壓壓的天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道:“皇上派你來幽州,是在查什麽。”
王溱頭也不抬,將屋內的燭台點上,聲音平靜:“袁大人不是早就猜中了麽。”
袁穆關上窗戶,回身看向王溱,笑道:“我猜中是猜中,不過可惜的是王大人,只是白走一趟,來錯了地方。然而這世上無論是你和我,哪怕是聖上恐怕都沒猜中,北方會下這麽大一場雨,荊河上的那座橋會被衝垮。那家夥可真是天命在身,怎麽什麽好事都能讓他碰上!我可真嫉妒了。”
王溱詫異道:“袁大人還會嫉妒一個四品小官?”
袁穆幽然道:“小官?只怕等我回盛京時,人家早已是三品大員,甚至與我們兩平級了!”
屋中一片寂靜,沒人再說話。
袁穆又喝了一杯茶,起身要走。王溱突然道:“那罐碧螺春袁大人一起帶走吧。”
袁穆回過頭,驚訝地看他。
王溱笑道:“本就是帶給你的。”
袁穆看了王溱好一會兒,無奈地笑道:“都說大葷是斷頭餐,我怎麽尋思,王大人帶這罐極品碧螺春來,原本是想送我最後一程?”
“袁大人為何如此想?”王溱目露驚愕。
袁穆看著他,良久,哭笑不得道:“王子豐,莫說了,下個月盛京再見!”
拿著那罐碧螺春離開驛館,袁穆回到幽州衙門,扭頭就把東西扔到箱子最底層。他鬱悶道:“眼不見心不煩,好你個王子豐,到這時候也不肯與我說實話。明明已經知曉與我無關,還在那裝!難怪勤政殿裡,我看就屬你最討厭!”
等到用完晚飯,袁穆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又把那罐碧螺春找了出來。
“可不能白便宜了那王子豐,這是個好東西。”
王子豐再一肚子壞水,他帶來的碧螺春也是無辜的,可不能浪費了。
另一頭,唐慎寫完信,他並不擔心自己的信會被別人看到。這是趙輔專門給他的令牌,如果這樣他的信都能被人看到,那他更要擔心的是信差的安全。
入了夜,唐慎正要歇下,驛館的官員卻敲上門,告訴他有客來訪。
唐慎有些驚訝,他穿上衣服,只見一個身穿黑色錦衣的年輕男人從屋外走了進來。唐慎默了一刻,他走上前道:“見過蘇大人。蘇大人深夜到訪,不知所為何事?”
來人正是蘇溫允。
唐慎從沒見過蘇溫允穿黑色的衣服,事實上他也是第一次見蘇溫允穿官袍以外的衣服。不得不說,如果說王子豐是天外謫仙,清雅出塵,讓人相形見絀。那蘇溫允便如一把鋒利的匕首,藏在刀鞘下的利刃不僅鋒銳,還淬滿了毒液。他長得好看,可極具有攻擊力,令人很難產生好感。
蘇溫允開門見山:“唐大人今日見到刺州大牢裡的那些人,可有一些想法?”
唐慎默了默:“蘇大人的意思是?”
蘇溫允笑了:“你真覺得,只是天災?”
唐慎靜靜地望著燭光中,蘇溫允豔麗非常的臉龐。
七月,趙輔派三名心腹分別前往幽州、刺州、寧州。
八月,荊河橋塌,聖上龍顏大怒。監察使團前往刺州,趙輔平白無故把他唐慎也添了進去。
原來……竟是如此!
忽然,唐慎也笑了。他的眼前豁然開朗,心中的感覺卻複雜極了,又覺得無奈,又覺得好笑。
唐慎笑得突然,也沒有立刻回答蘇溫允的話,可蘇溫允一時間竟沒有發覺到唐慎的異樣。屋中燭光昏暗,唐慎靜靜一笑,蘇溫允微微愣住,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唐慎想起那日在轎中,王子豐拉住他的手,對他說的那句話。
莫聞,莫問。
……莫聞,莫問,確實可以明哲保身。
但也只能明哲保身。
唐慎露出費解的表情,思索許久,才回答道:“下官……真不明白蘇大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