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八月下旬, 北方暴雨連城。
刺州城的街道上, 只能聽到劈裡啪啦的雨聲, 偶爾會看到幾個身穿官袍的官員行色匆匆地從城市的一頭快步到另一頭。
不知從何時起,刺州城中隱隱出現了三個派別。第一個自然是以監察使紀知為首的監察使團,第二個則是以刺州府尹張灃為首, 本就在刺州城待了數月,甚至更久的官員團體。第三個,則是以蘇溫允為首, 不被前兩者接納的官員。
蘇溫允是巡查使, 與刺州城的官道修建並無實際聯系。可他也不屬於後派的監察使。這就令他的身份非常尷尬。
不過在這三者之外,還有個比蘇溫允更尷尬的。
那便是唐慎。
張灃、謝誠那一派官員, 唐慎不用想了,和他無關。蘇溫允那一派就更不提了。蘇溫允將那本陰陽帳冊藏在唐慎的屋子裡, 幾乎是將他推入火海,之後他再見到唐慎也沒有表示, 仿佛那天晚上他根本沒偷翻進唐慎的屋子。
至於監察使團,唐慎本來是屬於這一派的,只可惜紀知不知道從哪兒發現了唐慎和蘇溫允私下聯系的事, 隱隱將唐慎排斥在外。
這一日清晨, 唐慎從府尹衙門出來,撐著一把竹傘,來到衙門不遠處的一家包子鋪。
“來兩隻薺菜餡包子。”
“好咧!”
攤販用油紙將滾熱的包子包好,遞給唐慎。他看見唐慎穿的是官袍,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大人, 可是從衙門裡出來的。”
唐慎:“正是。”
“小的的包子鋪一直開在衙門對面,還從未見過大人這般豐神俊朗的官。聽口音,大人不是刺州人?”
“我是江南人。”
“難怪了。”
所幸也沒事乾,唐慎乾脆坐在包子鋪裡,和這個攤販胡亂聊天。
工部右侍郎謝誠和刺州府尹張灃從衙門裡出來時,遠遠瞧見的便是這番情景。一個穿著深紅色官袍的年輕官員坐在昏暗的攤子裡,一邊吃包子,一邊和平民百姓閑聊。張灃指著道:“那……似乎是唐慎唐大人?”
謝誠看了眼:“也不知道在搞什麽。”
張灃:“紀知他們似乎不再與他來往,因為他與蘇溫允走得近了些。”
謝誠“哦”了一聲,兩人一起離開。
刺州城內,表面風平浪靜,背地裡卻暗流洶湧。
當日深夜,監察使紀知忽然下令,捉拿吏部司勳郎中嶽子光。嶽子光大驚,臉上頓時沒了血色。張灃聽到這話,也詫異道:“紀大人,您這是何意?”
紀知冷笑一聲,將一片小小的金葉子摔在地上,厲聲斥問:“我是什麽意思?那我得先問問嶽大人了,請您告訴我,這是何物!嶽大人,您自四個月前來刺州,職務是調控官道修建的人員流動。您來的時候,是帶了家眷的。想來這也正常,刺州官道的修建,沒個一年半載可做不完。這金葉子便是一個月前,令公子去刺州城中喝花酒賞給花娘的!”
眾人嘩然大驚,張灃錯愕道:“嶽大人?”
嶽子光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夫人的嫁妝,難道……難道有何不妥?”
紀知:“給我拿下!倒要看看令夫人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是從何來的金葉子嫁妝。”
嶽子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無聲音。
張灃立即派衙役將人拿下。
還沒喘過氣,紀知又道:“高大人的事,如今也說清楚比較好。”
聽到“高大人”三個字,工部右侍郎謝誠眼睛一抽,看向紀知,笑道:“高大人,是哪位高大人?”
紀知:“工部虞部郎中,高維高大人。”
謝誠:“高維怎麽了?”
紀知朝手下使了個眼色,拿出一疊厚厚的借條帳冊。謝誠看了上面的記錄,臉色難看,閉口不談。高維正是半個月前前往盛京,向皇帝報信,說荊河橋塌的那位工部郎中。他如今人還在盛京,但證據確鑿,紀知當日便寫了一封折子,將嶽子光和高維的罪行數落上去,連夜送往盛京。
疾馳的駿馬踩著泥濘的官道,在第二日天還蒙蒙亮時,把折子送到趙輔的書案上。
早朝時,趙輔再次勃然大怒。折子被他扔了一地,百官們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散早朝後,禮部尚書孟閬一邊甩著手當扇子扇,一邊歎氣地對屬下說:“王子豐倒是好,走得乾淨,去了刺州後,沒個五六天可回不來。我們可就糟了,聖上動怒,拿咱們撒氣。”
禮部左侍郎笑道:“戶部尚書大人去刺州,也算是被貶過去的,將功贖過。”
孟閬嗤笑一聲:“他還能被貶?怕不是天上要掉金子了。唉,今日的酸梅湯何時來,這天氣真是熱得沒法過了。”
盛京城東的傅府,後院花園裡,傅渭將鳥籠掛在樹枝上,拿鳥食小心地喂著。籠子裡是隻稀有的金絲雀,又怕生又嬌慣,傅渭哄了好一會兒,這小金絲雀才肯吃點東西。才吃了兩口,就聽牆外傳來一陣陣砰砰砰的腳步聲,金絲雀嚇得又飛了回去。
傅渭眉毛一豎:“幹什麽呢,是哪支軍隊在外面擾民呢!”
過了小半個時辰,撫琴童子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報信:“老爺老爺,我打聽到了,是隔壁巷子的工部郎中高大人出事啦!禦林軍帶著一隊穿甲披鎧的兵,把高大人的家都給抄了,高家人都嚇蒙了,據說高老夫人直接昏過去了。”
“抄個家就能擾民了,抄個家就能不讓我喂鳥了?這都什麽兵痞子!”
撫琴童子心道:人家都被抄家了,慘絕人寰,血流成河,您還想著您的鳥,簡直不是人!
傅渭拍了拍手:“走吧,出去看看。”
撫琴童子一愣:“老爺?”
“看熱鬧去啊。”
“好咧!”
一日之間,高維家和嶽子光家便被抄了個乾淨。
送信去盛京的使者當晚回到刺州城,將皇帝再派人過來的事告訴給紀知。紀知震驚道:“聖上又派了人來刺州?”
官差道:“是。聽說是由戶部尚書王大人率領,昨日早晨就已經出發了。我在路上碰見過王大人的馬車,按他們的腳程來說,明日就能到。”
唐慎從外面走進屋時,正好碰到官差從屋子裡出去。
紀知本來想說些什麽,看到唐慎來了,他閉上嘴,不再言語。
唐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等到關了衙門,他撐著傘回到驛館。天空中響起一陣悶雷聲,唐慎推開窗戶,只見外頭沒下雨,可天陰陰的,布滿烏雲,刮起了一陣又一陣大風,吹得他頭髮向後散開。
唐慎輕聲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言罷,他關上門,把蠟燭吹滅。
入了夜,萬籟俱寂,暴風雨快來前,只有濃烈的晚風用著一股想要撕裂房屋的力道,狠狠砸著門戶。驛館中,幾個黑色人影突然翻牆進來,動作敏捷,來到唐慎的房門前。一人拿出刀片,輕巧地將刀刃從門的縫隙間穿過去,接著打開房門。
四人一進屋,一人翻手拿起一塊塗了迷藥的白布,快步來到床前。他掀開被子,就要捂住唐慎口鼻。誰料被子被掀開後,這人一愣,回頭道:“不在床上!”
另外三人也驚住,趕忙在屋子裡找了許久,沒找到唐慎。
四人犯了難,一人道:“直接找!反正要的也不是他。”
四人立即翻箱倒櫃,在房間裡找了起來。他們找了小半個時辰,把房間的每個縫隙都找遍了,還是一無所獲。就在他們準備商討對策時,門外又是一陣窸窣聲。四人立即躲了起來,只見不過一會兒,又有五個蒙面的漢子進了屋子。
這五人剛進門,看見被翻過一邊的房間,立即拔出刀:“是誰!”
那四人心知躲不了,心一橫,拔劍就衝了出來。
一道響亮的雷聲轟隆隆劈了下來,下一刻,大雨傾盆,刀劍相拚的聲音被洪亮的雨聲擋住。但鮮血卻不能被掩藏,赤紅的血順著雨水流出房門。驛館的官差半夜起來出恭,看見滿院的血,驚恐地大喊出聲。
驛館裡住的都是官員,因為監察使團的官員都住在這,其他原本就待在刺州的官員也都搬到了這裡,與他們同住。
被這尖叫聲驚醒後,刺州府尹張灃、戶部左侍郎徐令厚、工部右侍郎謝誠、監察使紀知……所有人紛紛跑出房門。看到滿地的血,張灃立即從衙門調來官差。
房間中還有三個黑衣人活著,他們見狀不妙,達成默契,決定停戰逃跑。
張灃趕忙大喊道:“別讓他們跑了!”
蘇溫允這時走出房門,冷笑一聲,道:“去抓往東跑的那個。另外兩個身上都掛了彩,明天只要找一找,就能找出他們。他們兩插翅難飛。”
張灃愣住,看向蘇溫允,道:“蘇大人,刺州城這麽大,你怎的能從茫茫人海裡找到那兩人?”
蘇溫允故作驚訝:“茫茫人海?張大人莫非是在說笑吧,需要從人海裡找麽,直接從你張府的護院下人裡找,不就夠了麽!”
張灃臉龐漲紅:“蘇溫允,你這是何意!”
蘇溫允嘲諷道:“我是何意?我是何意,你張灃不明白?去,給我去追那個身上沒掛彩的刺客!”
“一起追了吧。”溫和雍容的聲音從驛館外傳來,館中的官員全部驚住。
聽到這聲音,戶部左侍郎徐令厚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咳嗽一聲,默默往人群裡站了站。
“嘩啦啦——”
黑夜中,一道閃電劈開雲霄,照亮驛館。
驛館正門口,戶部右侍郎秦嗣執著一把寬大的油紙傘,跟在王溱的身後,走了進來。他為王溱執傘前行,王溱穿著一件白色的錦袍,穿金戴玉,右手拿著一把白色紙扇,扇子合緊,輕輕地在左手掌心敲著。
他輕輕地一敲,身後,便湧進來一隊身著甲胄的禦林軍。再一敲,禦林軍左將邵文棹執劍進入驛館,對王溱道:“稟大人,已經將三名刺客全部緝拿歸案。”
眾人面色難看地望著王溱,蘇溫允的表情是最精彩的。他先是震驚錯愕,又是疑惑不解,最後變為嘲諷嗤笑,看王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落敗的手下敗將。
王溱轉首對秦嗣道:“秦大人,我自己打傘就好。”
秦嗣笑道:“只是順手而已,尚書大人哪裡的話。”
王溱從他手中接過傘,也沒看院中其他官員一眼,他走進唐慎的屋子。他走的步子十分隨意,動作也不快,似乎一點都不急。他走進屋中後,先走到床邊,看見床上沒人後,死死握著傘柄的手稍稍松開一些,無人知道,他的手指早已捏得煞白。接著他又把地上每個屍體的面罩摘了下來,沒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王溱再站起身,神色輕松,又回到院子。
蘇溫允笑著道:“王大人,聽聞你們不是明天才能到刺州麽,怎麽今夜就到了。”
王溱看他一眼,聲音溫和:“自然是連夜趕路,否則就趕不上這麽好的一出戲了。”接著他吩咐禦林軍,“把這些屍體都帶去府尹衙門。”
“是。”
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官員和官差都跟著去了府尹衙門,還有的在收拾驛館裡的殘局。
王溱獨自在驛館裡尋找了許久,最後他找到一間荒僻的柴房。這柴房平時是用作養馬、喂馬,放一些鏟馬屎的鏟子的地方。還沒進門,就聞見一陣刺鼻的臭味。王溱一身白衣,一手執傘,推開柴房的門。
在房門敞開的那一刻,蜷縮在柴房角落裡的少年握緊匕首,睜大眼睛看著他。當看清來人是誰後,唐慎一夜未閉、布滿血絲的雙眼中,忽然感覺到一陣熱熱的溫度。他微微張著嘴,看著看著王溱把傘合上、放在門旁,然後走了進來。
“師……師兄。”說了話唐慎才發現,原來他的聲音如此沙啞,聲音中還有一絲難以隱藏的害怕。
哪怕活了兩輩子,他也從沒真正接觸過這樣的社會黑暗面,從沒有將自己的命這樣放在刀刃上,赤足行走。
王溱將唐慎拉了起來,他將這個瘦弱的少年抱進懷裡,恍若哄騙一樣用溫柔至極的聲音說道:“景則,莫怕,我來了。”
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唐慎伸出手抱住王溱,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裡,不出一聲。
師兄弟二人就這麽靜靜地在柴房裡待了許久,唐慎緩過神,一直顫抖的身體也不再發抖。他把匕首收進懷裡,抬頭看著王溱,眼睛還是濕漉漉的,但是目光卻無比堅定。
唐慎鎮定道:“刺州的事實在太過複雜,哪怕師兄神機妙算,也恐怕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看不真切。具體師弟一時也說不清,但是幾日前,那蘇溫允將一本帳冊交給了我,他說這是這次荊河貪墨案背後的陰陽帳本。”
王溱眉頭一皺:“是真的帳本?”
“是真的。”唐慎諷刺地笑了笑,“那晚蘇溫允在離開我的房間後,將一本帳冊留在我的房間裡。他表面上是想把這種危險的東西藏在我那,將我當靶子。但是他並不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看過一遍我就將那本帳冊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記了下來。所以我知道,他留在我房間裡的那本其實是個假帳本!”
“至於真帳本在哪兒……師兄,我並不知道蘇溫允把東西又藏哪兒了,但是如今,我們也有了那本帳冊。”
兩人來到一間空著的屋子,唐慎正要研墨,一隻白皙瘦削的手先他一步,拿起了那隻黑色的墨錠。
唐慎抬頭看他。
王溱微微一笑:“如今,輪到我為你研墨了,小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