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末的晚風裡混雜著七裡香的甜膩,吹進袖口有些涼。池烈重新把長袖校服穿好,拉鎖也提高到了領口最盡頭的地方。
蛋糕盒子很大,應該花了那些同學不少錢,也有可能是用班費買的。池烈腦子裡飄出這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腿每邁出一步都會不小心撞到紙盒的棱角。到家以後,還沒等走到玄關,就被路過門口的女人瞥見了手裡的東西,自然開口教訓他:“又花錢買外賣,我還能餓死你不成?”
池烈被她的聲音吼得太陽穴直跳,抬手晃了晃對她說:“睜開眼看清楚,這哪是外賣了?”
女人用那雙狹長的眼睛打量著他,嘟囔起來:“整天就知道吃沒營養的東西。”
“管得著嗎。”池烈不再多看她一眼,徑自回了房。
池裕林平時回家都很晚,尤其最近禁毒支隊忙起來更是徹夜不歸,於是池烈每天回家都要和自己的繼母獨處。不知是不是池裕林私下說了些什麽,這幾天家裡都沒有客人來打麻將聊天了,池烈這才清靜許多。
蛋糕還沒吃完一角,門被使勁敲了兩下,尖銳的聲音隔著木板傳來:“出來,吃飯!”
池烈擦了擦嘴角的奶油,趿拉著拖鞋去餐桌前。菜肴並不豐盛,賣相也很難看,池烈拿起筷子夾了一口就呲牙咧嘴起來:“鹹死了。”
“鹹怎麽了,鹹還能補鈉呢!”女人振振有詞。
“給我拿喝的。”池烈嚼著米飯命令她。
“沒長手啊?”女人臉色不好地進廚房,開冰箱拿了罐可樂出來拍在桌上。
池烈邊吃邊看手機,正好刷出雁回一條新的動態。
上流婊子:“今天許了個願望。”
池烈隨手回復:“許的什麽?”
“希望這世上像你這樣的笨蛋少一點。”
——果然不該搭理他。
不過很快,雁回主動給他發了新的消息:“周五家長會知道嗎?”
池烈愣住了,他的確是不知道的。
另一邊的雁回也料到他整天都心不在焉地忽略掉重要信息,就順手把開會的時間地點發給了他。
“我親自通知你了,可別裝不知道瞞著你爸。”
後面還附上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池烈讀完這句話就果斷按下返回鍵退到桌面,本來就難以下咽的飯菜也因為心情變差的緣故被冷落在一邊。池烈拿著喝了一半的汽水回房間坐著,安靜的空氣裡只有碳酸氣泡悄悄爆炸的聲音,噝噝啦啦的,像是在試圖和夜晚的少年說話。
——又到了每學期的這個時候。
老師在課堂上經常會苦口婆心地教導大家“上學是為了你們自己,不是為了我”,可如果上學真的只是自己的事情,池烈當然完全不會在意考試的分數和排名,也不會因為別人對待差生的冷漠態度就認為那是羞辱。
然而,上學還會有“家長會”這個東西存在,於是池裕林也有了被旁人輕蔑與同情眼神的體驗。尤其是那些社會地位遠不如他的家長,在家長會上卻能憑借著自家孩子優秀的成績享受其他人羨慕的目光,心花怒放的同時也要賣乖般斂起笑容,對那些愁眉苦臉的父母語重心長道:“首先呐,咱們做家長的得給孩子一個好環境……”
池裕林每次開完家長會回來臉色都不好,若是能像後媽那樣對池烈破口大罵甚至打一頓也就罷了,池烈還能沒心沒肺地轉頭忘掉。可偏偏池裕林強硬的態度隻用在工作上,回家就性子軟得很,向來報喜不報憂。如果池烈在學校的表現實在沒有好事可談,那就說:“你下次考試的進步空間很大。”
是啊,倒數第一的成績還能怎麽退步呢?
也只有在每次開完家長會的時候,池烈才有點不可名狀的東西在心裡沉了下去。
[二]
比家長會來得更快的是考試成績,不過在這之前,池烈還被語文老師叫去單獨談話。
“你下次考試的進步空間很大。”
池烈內心不為所動,隻當這次又是例行教育就耷拉著腦袋聽。誰知陳老師把他那份試卷抽出來遞給他,溫聲道:“這次選擇題隻做錯兩道,閱讀雖然是你的弱項,但得分點的關鍵詞你也都能寫出來個七七八八,說明你只要靜下心來還是很有悟性的。”
猝不及防的……誇獎?大概是的,沒有聽錯。
池烈不自在地吸吸鼻子。
“池烈,老師教書這麽多年裡,比你還不用功的大有人在,有的人家庭條件比你更好。”疾言厲色慣了的更年期婦女,也還是會有慈眉善目的時候,“他們選擇不學習的時候,不僅僅是拒絕書本上的知識,更多的是連獨立成人的責任都一並丟棄了。池烈,老師今天把你叫來是想告訴你,我平時再怎麽對你嚴厲,批評你,其實心裡也都希望你能更好,你明白嗎?”
“你的成績再低,對我來說也只不過少點兒獎金而已,但你想想你家裡為了你要花多少錢?”
池烈緘默不語,視線在試卷上飄忽不定。
“還有你班主任,”陳老師忽然提起雁回,讓池烈的神經緊繃一瞬,“他為了你也沒少往我們幾個老師這跑,跟我們說多留意一下你,平時作業不能給你放水,要讓你按時上交。”
“……”
池烈咬了咬牙。表面來看真是一副負責任的面孔,可他心裡分明只是想針對自己吧。
離開辦公室後,池烈溜進廁所,趁眼下沒人的工夫從口袋裡拿出了煙。沒等抽到一半就聽到樓道裡有腳步聲靠近,迅速丟進便池用水衝掉,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隔間去洗手。
水龍頭嘩啦嘩啦蓋過身後之人的呼吸聲,池烈抬眼就在鏡子裡看見雁回的臉,著實被嚇了一大跳。
雁回嘴邊叼著沒點燃的煙,從容自若地對著鏡子裡的池烈說:“借個火。”
池烈鎮定下來,掏出打火機丟到他手裡。
雁回歪著頭把打火機湊到嘴邊,額前漆黑的發絲順勢垂了下來。他再抬起頭時順手把打火機放進了自己口袋,說:“沒收了。”
——這根本就是搶吧,不要臉的東西。
池烈瞪了他一眼。
“成績發下來了嗎?”雁回堵在門口,沒有讓他走的意思。
“嗯。”池烈猶豫了一下,“語文九十八。”
“滿分一百五?”
“嗯。”
“其他科。”
“……不知道。”
“數學三十二,英語一百零二,理綜一百三十五。”雁回目不斜視,脫口而出池烈的成績。
池烈皺起眉,“你知道還故意問我?”
“就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不好意思說。”雁回面前煙霧繚繞,“還真知道害羞啊。”
聽到用“害羞”兩個字評價自己,池烈瞬間就因抵觸而惱火了,立刻辯解道:“我他媽是真不知道好嗎,你愛信不信!”
說罷,便撞開雁回的肩膀不耐煩地走掉了。
“像個白癡一樣。”雁回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語。
[三]
家長會這天,池烈眼看別人的父母陸陸續續進了禮堂,半天不見池裕林的蹤影,隻好撥了個電話過去:“你還來不來了?”
“你哥沒跟你說嗎,”池裕林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正處在需要安靜的環境,“我有任務脫不開身,他今天下飛機就去你學校。”
“啊?!”突如其來的通知讓池烈條件反射懵在原地。
“你記得打電話告訴他開會的地點。”
池烈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人群,面色凝重答:“不用了,他已經到了。”
掛了電話,池烈大步向前走,迎面而來的男人一見到池烈就兩眼放光,二話不說先給了他一個擁抱。池烈趕緊推開了他結實的臂膀,厭惡似的退後幾步指著他警告:“別碰我!膈應死人了。”
池鈺充耳不聞地攬過池烈的脖子,笑容燦爛地在少年的頭上輕輕錘了幾下當作教訓。
“你這小子又跟我炸毛,想不想我?”
“都說了別碰我!”池烈呲牙咧嘴甩開那條肌肉發達的胳膊,“你不是說蜜月至少也得倆月嗎,怎麽回來這麽早!”
池鈺神秘兮兮地衝他眨眨眼睛,意思讓他猜個理由。
“待膩了?”“沒錢了?”“被遣返了?”池烈連續猜了幾個答案都被池鈺搖頭否定,於是只剩下了最後一個猜想:“我靠,你該不會是特意為我開家長會才回來的吧?”
盡管這理由聽起來不切實際完全誇張,但如果是池鈺的話,池烈相信他這個腦子有病的哥哥絕對乾的出來。
好在得到的是池鈺否定的答案,池烈松了口氣。池鈺憨笑兩聲告訴他:“陶芙懷孕了。你要當叔叔了。”
池烈先是一愣,隨後嘴角不自覺上揚了弧度,但他立馬低頭把這個笑容隱住了,小聲抱怨道:“家裡有個小孩兒麻煩死了。”
池鈺哈哈大笑起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你自己不也還是個小孩兒……你頭髮怎麽變這個顏色了,”池鈺憂心忡忡地伸手扒拉池烈的頭髮,“營養不良了嗎?”
池烈一巴掌把他拍開,“別廢話了,趕緊上樓開會。”
要說起池鈺對自己的人生意義,除了他是自己唯一的哥哥以外,更多的還是如同“陰影”一般的存在。池烈自有記憶起,身邊時時刻刻都環繞著池鈺的身影——吃飯時要奪過杓子喂他,睡覺時要鑽進被窩裡給他念睡前故事,哪怕上個廁所都恨不得幫自己扶著尿。池烈年紀小的時候,或許這份哥哥的過度關注還算寵愛他的范疇,但他進入青春期之後,池鈺那獨一無二的兄長關愛卻仍舊不減分毫。
“你沒有早戀吧?”
又來了。這個問題池烈從池鈺嘴裡已經聽了成百上千遍,隻好一如既往歎氣回答:“沒有,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沒有。”池烈心裡很是無語。這個當哥哥的自己還和老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都早了二十多年的戀了還好意思操心他弟弟。
“學習怎麽樣,又惹事了嗎?”
“沒有。”
“同學們相處得好嗎?”
“湊合吧,有一個同學還比較熟。”
“老師們教得好嗎,上課聽得懂嗎?”
這次池烈沒有直截了當地回答,他知道池鈺問的是那些主科老師,但不知為何腦海裡率先浮現的是雁回的臉。明明只是個掛名的班主任,存在感卻遠比每天打交道的任課老師們強烈。
“班主任,”池烈放空的大腦回過神來,“班主任很討厭。”
池鈺豎起耳朵認真聽,“怎麽了?”
“總是針對我。”
池鈺皺起眉頭,聲音冷厲起來:“行,我一會兒去找他談談。”
[四]
能讓池鈺全神貫注的事情不多,除了他老婆,也就只有池烈的事最讓他上心。作為家裡的小兒子,池烈被嬌生慣養無可厚非,何況父母離婚時池烈也不過七八歲,天生責任感強烈的池鈺更是替所有人精心呵護他。雖然,是有那麽點溺愛的成分在。
等五個任課老師輪流發言完畢後,剩下的自由時間就是家長去和老師們探討孩子的問題。池鈺邁開長腿去樓道裡找那個剛剛只露過一面的班主任,那人正倚靠在窗邊看手機,聽到有人出來的聲音便抬頭看了池鈺一眼。
“你好,我是池烈的……”池鈺的自我介紹講到一半就卡住了,眼睛在對方輪廓深邃的五官上移不開,猶豫兩秒才不確定地問:“雁回?”
雁回淺笑,慢條斯理地開口:“您是?”
“……你認不出我嗎?”池鈺一頓,頗感意外,“我是——”
“池鈺。”雁回打斷了他的話,眉眼舒展開溫和的弧度,“開玩笑的,我怎麽會認不出來。”
沒等池鈺來得及寒暄幾句,又聽到雁回用那曾經熟悉的漫不經心口吻繼續說道:“當時像個變態一樣,三句不離你弟,每天還要跟我們匯報他又長高幾厘米。”
池鈺怔了怔,隨即苦笑起來:“你可真是……每次都拿這件事說我。”他打量著雁回,慢慢走近靠在窗台一旁,“剛才你進教室的時候戴了眼鏡,我一開始沒認出來。你還真是又變帥了好多啊。”
“還是你看起來變化更大一些。”雁回保持禮貌地回話,瞥了池鈺一眼,“找我聊你弟的情況?”
“原本是這麽打算的,”池鈺的嘴角依然保持標準大方的上揚弧度,“但現在,還是先聊你的情況吧。”
氣氛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池鈺目不轉睛地盯著雁回,對方則泰然自若地作出思考狀,聳肩回答:“我?也沒什麽好聊的,如你所見正在這兒當個音樂老師混日子呢。”他漆黑的眸底也含著笑意,“記得我們高中時唱過的那首《光輝歲月》嗎,學粵語真是太難啦,所以我現在就要求學生們也必須經歷一下這種痛苦。”
雁回聲音爽朗地笑了兩聲,卻發現池鈺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怎麽一臉嚴肅啊,你們這些當警察的都喜歡用審查犯人的眼神交流嗎?”
“你怎麽知道我現在當警察?”
“噢,平時我經常跟你父親聯系的,跟他匯報一下池烈在學校的情況。”雁回輕描淡寫地說,“有時候也拉家常,他就順帶聊了聊你。嗯,其實我以前就覺得,這是最適合你的職業了,像你父親一樣。”
池鈺手指收合,指尖在掌心裡打了個轉兒。
“好了,舊以後有機會再敘,先談正事吧。”雁回隨手從窗台上拿起一本筆記,翻到記錄池烈平時表現的那一頁遞給池鈺,“不知道你們家裡怎麽想,我的建議是給他找一對一家教,反正池烈在學校裡也跟不上大家的進度,不如直接回家裡自己學習,省時省力,你覺得呢?”
意思就是不讓池烈在學校上課了。池鈺認真思忖了這個提議,也未嘗不是個合適的辦法。反正最後的目的都是為了高考,只要能把成績提上去,用什麽方式都無所謂。
池鈺點點頭,“回去我跟我爸商量一下。”
他仔仔細細把本子重新看了一遍,又想起拿手機拍了張照,抬頭時對雁回道:“加個聯系方式吧。”
“嗯。”
“有時候我覺得這世界真小。”池鈺遞過手機時隨口說道,“要不然,就是你跟我家太有緣分了。”
雁回低頭輸入號碼,輕笑起來:“這種緣分還是少點吧。”
[五]
難得今天全家齊聚一堂,晚飯也尤為豐盛。最大的喜事莫過於陶芙懷孕的消息,池烈本以為自己會因此逃過一劫,沒想到池鈺卻在餐桌上鄭重其事地和池裕林聊起了請家教的事。
池烈低頭不語地聽著,偶爾抵觸情緒上來就插幾句嘴。
“胡蘿卜山藥泥,給小桃符做的。”
“周姨辛苦了。”陶芙笑著接過那擺盤精致的菜品,用杓舀了一大口放進池烈的碗裡,“又要念一年高三了,加油呀。”
池烈哭喪著臉:“不想加油。”
池裕林正和池鈺討論家教機構的花費問題,池烈看到繼母咂了咂嘴,顯然是對這件事很不滿。也不止這件事她不滿,家裡為了池烈花一大筆錢“保送”進重點高中她也不滿,複讀要花錢她也不滿,寧可把這些錢拿去炒股都比用來培養池烈風險低。
池烈用余光瞥了一眼,飯桌下用腳輕輕踢了踢陶芙,伏到她耳邊悄聲說:“你看周芸今天那頭髮盤的,跟石磯娘娘似的。”
陶芙不動聲色地在飯桌下踢回去,用嘴型告訴池烈:“吃飯,別說話。”
“找家教也不是不行,可問題是也得鎮得住他呀。”池裕林停下筷子對池鈺說,“在學校還能有老師替我管教,這一回家就沒個準確的作息時間表,他又不聽周芸的話,指不定怎麽作妖呢。”
池鈺想了想,提議:“要不把他帶我那兒去?”
“你隊裡也忙,”池裕林搖頭,“小桃符養胎要緊,別讓她為了池烈分心了。”
在池鈺若有所思的空當,池裕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提起:“你今天見到你那個同學了嗎?”
池鈺清了清嗓子,悶聲“嗯”了一下。
“看樣子過得還挺好吧?”池裕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忍不住歎了口氣,很快又繼續眼下的話題:“我拜托他多照應下池烈,他也很盡責,還說如果我實在騰不出時間,就把池烈送他那裡也行,家教他也能幫忙聯系。”
話音剛落,池鈺和池烈雙雙愣住了。
“不行。”“誰啊?”
他倆異口同聲道。
池鈺:“這樣打擾他不好吧?人家還有自己的生活。”
池烈:“到底誰啊?”
沒等池裕林再發話,周芸就眼神凌厲地插嘴道:“我看就這樣,挺好的,又不是白麻煩他。再說人家老師自己都樂意,我們幹嘛扭扭捏捏的?”
池烈一頭霧水,等他明白他們討論的那個人就是雁回以後,登時這頓飯就徹底吃不下去了。
“你們有病啊?”池烈情緒有些激動,反應過來陶芙肚子裡還有個寶寶,就把聲音壓低下來:“你們自己沒時間管我又不是我的錯,憑什麽就讓我去住別人家?怎麽不乾脆把我掃地出門呢。”
“你別意氣用事,”池裕林用筷子尖朝池烈點了點,“我都是為你好,坐下。”
“那、那我聽她的話還不行嗎?”池烈下巴衝周芸揚了揚,“反正我不去班主任家,在學校總見他就夠煩了,還讓我跟他……跟他……”
睡在一起?這樣的說法很是奇怪,可如果去了雁回家那也的確是每天跟他睡同一屋簷下啊。
“我?”周芸嗤笑一聲,“我可沒能耐管教得了你,到時候你考不上大學就賴我頭上。”
池鈺則完全是站在池烈這邊:“爸,就讓池烈去我那兒吧,他很聽陶芙的話。”說著,就給陶芙使了個眼色。
陶芙會意,柔聲道:“我是覺得,他都十八歲了,怎麽也能有自製能力,咱們就別操心太多了吧。”
池烈拚命點頭,對這個戰友般的嫂子投以熱忱目光,“就是!”
陶芙繼續說:“我覺得把他送去老師那裡挺好的呀。”
“?”
戰友叛變革命了。池烈語塞,一臉愕然。
[六]
雁回從氤氳水汽的浴室裡洗完澡出來,發現茶幾上的手機震動個不停,解鎖屏幕後發現全部來自池烈的微信消息。
雁回挑了挑眉。
被自己備注為“下等處男”的好友此時正在不停地刷屏,大概內容只有一句話:“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雁回打了個問號過去。
[下等處男]:你跟我爸說把我送你那什麽意思????????
雁回:“我隨口一說啊。怎麽了?”
[下等處男]:操,他當真了好嗎?!?!
指尖懸浮在鍵盤上半秒,雁回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自己之前也只是跟池烈的父親客氣一下罷了,沒想到這位警察叔叔還真不拿他當外人。
[下等處男]:我服了。
[下等處男]:你他媽真是嘴賤。
[下等處男]:現在怎麽辦?我家裡人沒空管我,都讓我去你那。
雁回漫不經心回復他:“那你就來唄。”接著又補充一句:“正好我家缺個看門的。”
[下等處男]:你他媽才是狗,你狗逼。
“看門的就只能是狗啊?你想哪兒去了。”
雁回隨手扯了條乾淨的毛巾裹在赤裸胯間,往沙發上靠著繼續回復池烈。
[下等處男]:煩死了,跟你住我寧可死![憤怒][憤怒][憤怒]
雁回笑了笑,“你煩什麽,我還得管你飯呢。”
[下等處男]:喲,你還會做飯啊?
“嗯。”
[下等處男]:肯定很難吃。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以前政治課沒聽過嗎?”
[下等處男]:我高考又不考政治。
雁回的手指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水汽,他看了下時間也不早了,就隨手打字:“你幾點睡?”
[下等處男]:“幹嘛?”
“沒事,道個晚安而已。”雁回打完這行字就把手機撂到了一邊,起身去藥盒裡,倒出兩枚安眠藥就著水服了下去。
半個小時後,終於有了點困意。
[七]
夏末的天氣總是忽冷忽熱,池烈剛拉開易拉罐的鐵環就被冰得打了個噴嚏。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裡十分突兀,不過所有人都在專心做題,池烈搞出來的動靜自然都被忽略掉了。
大概是感冒了。池烈再次吸了吸鼻子,轉頭看到窗外陰沉沉的潮濕天空,隻想著趕快躺在床上睡覺。幸好明天有個什麽等級考試,七中作為考場會在下午提前封校,全體師生都能提前休息。
本來心情很好,可偏偏今天是要去雁回家的日子。
池烈一想到這件事就堵心到頭疼。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池裕林送出去了,初三那年就是在一個多年沒見過的叔叔家準備中考,對方正好是初中語文老師,池裕林邊說好話邊送禮就把池烈托付了出去。然而,最終池烈也沒考出個好成績來,池裕林不得不托更多的關系把他送進七中,當時周芸為了那將近十萬的借讀費跟池裕林發了很多天的火,那以後更是不給池烈好臉色看。
何必呢?反正自己根本就學不會那些之乎者也,以後的人生更是用不到三角函數,就算把他送到出題人的家裡備考,他也只能考出個剛過三本線的成績罷了。
下課鈴響起後,池烈是第一個離開教室的。行李還在雁回的辦公室,他不希望自己的東西被那個人亂碰,畢竟裡面還藏著台新買的掌機和幾本漫畫,要是雁回發現了肯定是被繳獲的下場。
池烈去了辦公室卻沒見到有人在,剛一轉身就聽到了隔壁音樂教室裡傳來了悠揚的鋼琴聲,不疾不徐,像是漾開的波紋。
雁回?他向前走了兩步,一聲招呼也不打就不假思索地推開門,果然看到了那架鋼琴後的人。雁回坐姿挺拔,面色從容地聞聲抬頭望了一眼池烈,手上的節奏沒有半秒停歇,他把每個音符都編排好抑揚頓挫,最終輾轉著結束了這首曲子。
還算挺好聽的。池烈忘了開口打斷他,整間屋子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只剩雁回輕輕合上琴蓋的聲音。
“又不打招呼就進來?”雁回起身,把一副嶄新的眼鏡框拿出來戴上。
“你趕緊的。”池烈催促他。
“你急什麽,這麽想去我家?”
“我是怕快下雨了好嗎!而且你不是說你今天限號嗎?”池烈話音剛落,窗外就響起了轟隆雷聲,接著側耳細聽已經開始有雨點落下來了。
雁回指了指門口的一把長柄傘,示意池烈拿起來,“我家離這又不遠,打車很快的。”
池烈沒有動。因為這裡只有一把傘。
見他還在愣神,雁回走過去把傘拿起來,推著池烈出了音樂教室。行李箱是被池烈自己提下了樓,到了樓口發現外面的雨下大了,不打傘沒辦法出去。
“嘖。”池烈停在原地。
雁回已經走了過來,在他面前把傘撐開移到頭頂上,池烈稍一偏頭就能瞥見雁回白皙的脖頸和乾淨的下巴。他皮膚很好,身材也是恰到好處的肩寬腰瘦,外表在大部分女性眼裡都是絕對惹眼的存在。然而這樣的人喜歡的是男性,於是這近在咫尺的危險距離就令池烈相當在意。
像是擔心自己被沾染上某種病毒一般,池烈心有抵觸地挪開半步,正好出了傘外。
“我自己走就行,別管我。”
“你不是感冒了嗎?”雁回早就聽出他鼻音略重。
池烈不自覺地吸了下鼻子,頭頂的光線被遮擋住了,那把傘又移了過來。
這次是少年堅決的態度:“我不要跟你打一把傘。”
這份莫名其妙的任性令雁回笑了,望著那張神情固執的臉,他自覺地將手臂收回來。池烈提起行李箱,打算直接淋著雨出去。
剛邁出一步就忽然視線一黑,自己頭上多了樣沉沉的東西。池烈伸手一摸,是件衣服,回頭髮現雁回身上的黑色皮衣外套不見了。
“都說了別管我!”
沒等扯下來就被雁回按住了腦袋。
“你病得再重我都不會照顧你,”雁回手掌輕輕發力就把池烈的臉向上仰起,“別給我添麻煩,我的衣服可是很貴的。”
雁回松開手,自己打著傘走出去了。池烈心裡不快,但頭開始越來越疼,他手指攥了攥外套邊緣,悶悶不樂地跟了上去。
隔著皮革布料,能感覺到冰涼的水珠在頭上緩慢滑落。按理說感冒時嗅覺會非常遲鈍才對,可池烈卻能清晰地聞見外套裡甜膩的檀木香氣,和淡淡的煙草味一起摻雜在潮濕的雨水之中,竟然意外地分散了頭疼帶來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就跟著雁回到了馬路街邊。
這段路沒有很長,剛好足夠他在一個人的外套裡躲一場雨。
[八]
雁回家在高層公寓樓,屋子也足夠寬敞,從壁紙和家具布局設計來看,顯然經過主人的精心布置。池烈把行李箱隨便放下,環顧四周就被浴室的風景嚇了一跳。
“我操,”池烈忍不住感歎,睜大眼睛問雁回,“你家浴室怎麽是全透明的?”
雁回正擺弄家裡新買的咖啡機,漫不經心地說:“你個小處男懂什麽情趣。”
又他媽拿這件事嘲諷他了。
“你不是自己住嗎?”
“我就不能帶人回來了?”聲音極輕,像是剛睡醒的貓輕輕撓人心口。池烈登時啞口無言,光是聽這麽一句話就能聯想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場景,他瞬間被自己腦補的內容惡心得不想再說話。
——肮髒的成年人。
池烈對著浴室透明的玻璃撇了撇嘴。接著,他聽到雁回在輕輕地笑。
頭昏腦熱之際也不知哪根神經線搭錯了,池烈語氣幾分惡劣地問他:“你是被壓的那個?”
過於直接的問題令雁回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抬起臉直盯著池烈,慢條斯理道:“你沒試過又怎麽知道?”
池烈立刻閉口不言了,又不甘示弱地用嫌惡的眼神剜了雁回一眼,提起箱子進了雁回指給他的房間。這裡其實是書房,不過空余的位置也剛好放得下一張床,深藍色的被褥看起來是全新的。
整間屋子唯一能明顯找到的缺點就是沒有空調,不過眼下也快入秋,天氣涼爽起來倒也不怕燥熱。
“喂。”雁回不知什麽時候又出現在了自己身後,他手插口袋倚靠著門框,歪著頭問道:“晚上想吃什麽?”
“隨便。”池烈搖頭,反正雁回做的飯他肯定沒胃口,“我困了,別理我。”
“先把藥吃了再睡。”雁回出去,再過來時拿了個黃色的藥盒和一杯水。
大概這是池烈能見到雁回最像正常人的時刻,平常最討厭的人稍微流露出一點真誠都足以令人放下戒備。池烈把藥按照說明書的指示服下,清涼的水流入喉嚨時,雁回忽然道:“去我床上睡吧。”
一下子就被涼水噎到了嗓子,引起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間屋子窗戶壞了,”雁回指了指那條縫隙,正有冷風從外面滲透進來,“關不嚴實。”
“我用被子蒙住頭就行。”池烈覺得這辦法可行,雖然有窒息的風險,但也總比躺在雁回睡過的床要好。
說是潔癖,但也不完全是,準確地講是“厭惡與別人接觸”。手指上沾到泥土無所謂,但別人用過的筆卻絕對不願意碰;可樂瓶口蹭上灰塵無所謂,但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用自己的杯子喝水。間接接觸都令池烈神經緊繃,更不用提像池鈺那種見面就要抱他的直接接觸有多討厭。
他心裡有一隻刺蝟,一旦遭遇到外界的觸碰就立刻蜷縮成團,豎起一身硬刺作為危險警報。
“我不是說了嗎,你別給我添多余的麻煩。”雁回拿起那個黃色的藥盒端詳著,“藥吃完了就沒有了,我不負責帶你去醫院。”
還是自己的身體要緊。池烈的確不希望自己被一個感冒折磨得好幾天難受,拎起床上枕頭,悶聲說:“那我睡沙發。”
雁回扯扯嘴角,“就是不願意睡我床?”
“我幹嘛要睡你床,髒死了。”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情緒。
雁回笑容更深,“好,那你去睡沙發吧。”
池烈沒再廢多余的話,抱著被子和枕頭去了客廳。在感冒藥成分的催化下,躺了沒多久就進入熟睡狀態。飄渺的夢境裡盡是輕柔的木質香氣,有一顆掛了霜的雪松迎風而立,沒有太陽卻不寂寥寒冷。
再醒來時,池烈把夢裡的場景忘得一乾二淨,大腦滯空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處於陌生的環境。他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躺著,枕頭上還殘留著略熟悉的香甜氣味,極其有辨識度。
原來是雁回的家。失落感就這樣湧上心頭。
池烈還沒來得及從這份傷感的情緒裡脫離,緊接著就想起來——自己不是他媽的應該在沙發上嗎?!
第一反應是夢遊,冷靜下來思考才找到了最合適的原因:必定是雁回知道自己不願意躺在這裡,才故意把他挪過來等睡醒了再惡心他。
池烈掀開被子下了地,一開門就被屋外的溫度冷得打了個顫。這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