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開了空調,自己的指尖都是暖的。
他看著那張被自己睡夢時輾轉得起皺的床,心裡不知為什麽升起一團無名火。
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感冒初愈之時作祟,池烈隻好用最擅長的煩躁心情來應對。
“多余。”喃喃自語,極其不爽。
雁回做好晚飯後想叫池烈出來吃,一推開臥室門就看到他直愣愣地站在地板上,還一副極力想掩飾臉上驚慌失措的模樣。少年故作鎮定地率先開口:“我剛睡醒。”一腦袋被壓得亂糟糟的頭髮,還有幾根突出來的毛飄了飄。
一副傻樣。
“吃飯。”雁回的視線沒有從他的頭髮上移開,“我聽你哥說你愛吃桂花蓮藕。”
池烈頗感意外,沒想到雁回有心思招待客人,於是披起自己的外套就去了餐桌前。定睛一看,除了一盤醬燒茄子和蒸排骨外,哪有什麽桂花蓮藕的影子。
“藕呢?”池烈問。
“什麽藕?”雁回疑惑地反問他,隨後恍然大悟道:“我只是聽說你愛吃,可沒說我要給你做啊。”
“你他媽的……那你剛才廢什麽話!”
“就猜到你會自作多情啊。”
池烈一口氣憋到了喉嚨,坐下來拾起一副筷子在桌上杵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又忍不住向雁回確認:“筷子是新的嗎?”
“當然是我用過的。”雁回自顧自開始吃飯。
池烈嘴唇張開欲言又止,猶豫著放下來,但覺得這舉動顯得自己太矯情,隻好硬著頭皮加了幾口菜到碗裡。
池烈隨口問道:“你跟我哥很熟?”
“不熟。”雁回說,“他以前跟誰都自來熟。”
關於這點池烈倒是深信不疑,逢年過節都會有池鈺的同事來拜訪,聽他們說池鈺在警隊裡簡直是交際花般的存在。
池烈:“我爸以前又幫過你什麽?”
“嗯?就是雪中送炭吧。”雁回一副回憶過去的樣子,隨後輕描淡寫地微笑起來,“當時我家裡遇到點困難,池隊看我可憐就讚助了一年的學費,這件事真的非常感謝他。”
“所以你就針對我?”池烈對此十分不滿。
“這位同學,注意你的用詞,我明明是關心你照顧你。”
“嘔!”池烈故意作出手掐脖子吐舌頭的反胃動作,“你得了吧,你這種關心,就像……就像霧霾一樣!”
雁回:“就這麽模糊嗎?”
池烈:“是這麽肮髒!”
雁回:“但你也沒有辦法,對吧。”
無法繼續下去的對話內容就像是走在一條意外斷掉的路上,池烈不說話了。
——沒有辦法,對吧。
沒有辦法確定對方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沒有辦法理解對方到底是真話還是玩笑,沒有辦法相信對方到底是關心還是捉弄。
也沒有辦法忽略掉這份強烈的存在感。
——是啊。
——所以你才這麽令我討厭。
沒有能相談的話題於是迎來了極其沉寂的氣氛,飯菜也是相當的不合口味,加上受之前的感冒影響也沒有胃口,池烈扒拉了幾口就撂下碗筷。
“家教什麽時候來?”池烈問。
“明天你自己去培訓機構。”
“這跟之前說好的……”
“當然不一樣。”雁回一副理所應當的口吻,“白天我要上班,怎麽可能讓你跟陌生人在我家待著。”
“那晚上呢?”
“我回來看著你寫作業,順便把學校裡的試卷拿回來給你。”
“嘖。”
“不過這辦法也只是暫時的,等你基礎打好了,就可以回學校了。論師資外面怎麽也比不過七中的。”
“那我什麽時候能回家?”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等你有自製力的時候。”
“嘁。”池烈起身時意識到,好像不知該回哪個房間,今天降溫肯定不能睡窗戶壞掉的書房,但雁回的臥室更不想進第二次。而且,一會兒洗澡又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非把自己的家布置得跟情趣酒店一樣,雁回這種低俗的惡趣味真是令他不敢恭維。
池烈不得不問他:“你有簾子嗎?”
“嗯?”
“……把浴室掛上。”
“為什麽?”雁回明知故問,“這是我家。”
“可我要洗澡!”池烈瞪了瞪眼睛。
“放心,我又不會偷看。”雁回露出無辜的笑容,“還是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嗎?”
池烈咬牙進了書房,在裡面找到了幾張舊報紙,拿出去沾了點水糊在浴室玻璃上,一邊動手一邊低聲咒罵雁回:“死基佬,不要臉的,騷貨。”等全都貼完,他終於在浴室裡松了口氣,放好自己的睡衣和毛巾,如釋重負地脫衣服。
玻璃忽然被外面的人重重地敲了兩下,驚得池烈T恤卡住了脖子,腦袋裹在布料裡煩躁地喊:“幹嘛!”
“水溫沒調,我進去一下。”
“別進!”
然而雁回根本不聽他的阻止,擰開把手就看到縮成一團的少年蹲在浴缸旁邊,胳膊和脖子以上的部位以及其扭曲的姿態藏進脫了一半的衣服裡,腿還在不停地往胸口上收攏,強烈地想把自己裸露的皮膚全擋住。
“你他媽出去啊!”
“都是男的,你大驚小怪什麽。”
“你他媽算什麽男的。”
“池烈。”雁回的音調上揚起來,他慢慢走近少年後蹲了下來,替他掀開頭上困擾的布料,“你該不是在擔心我會看上你吧?”
“……”
又要說他自作多情了。
“我他媽——”明明只是惡心你。
“放心,不可能的。”雁回望著少年那強烈抵觸的眼神,不由得笑起來,“畢竟你身上沒有一個地方,值得被人喜歡。”
池烈倏地怔了一下。
不是單純地否定答案那麽簡單,而是連帶他這個人一起都下了結論。“不會被人喜歡”和“不值得被人喜歡”,再相似的結果都存在著微妙的程度差別。
更重要的是,這不是打擊或貶低,而是完完全全符合事實的評價——就是如此一無是處,不值得被人喜歡。
想憤怒卻沒有底氣,想反駁卻沒有理由。
甚至想失落,都沒有資格。
也是這個瞬間才發覺——
原來這樣一無是處的自己,也是擁有自尊心的。
“我晚上睡沙發。”
隻好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生硬地扯開話題。
“去我屋裡睡。”
“那你呢?”
“沙發。”雁回調好了熱水器的水溫,臨出門前回頭望了他一眼,幽深的眸子裡不知何種情緒落到池烈的身上,又淡漠地收回。
“洗完了就早點睡,明天我送你去補習。”
[九]
大概是不想再聽雁回嘮叨,與他白費口舌,池烈這幾天還真乖乖地去上了補習班。好在一開始學習的都是簡單內容,池烈又並非沒有基礎,邊走神邊聽課也能把習題完成大半。
麻煩的是晚上回來,好不容易做完作業還要被雁回拿去檢查一遍,笑著嫌他字寫得難看。
接著繼續寫,池烈筆尖忽然“嗒”一聲,黝黑的墨水就從尖端漏了一滴滲透白紙。
生活就是這樣被一丁點的小瑕疵殃及全部心情。
筆一丟,任性地不寫了。
再晚些時,池烈出房間想給自己倒杯水喝,從飲水機旁取完一次性紙杯,抬眼正不巧地見到雁回在浴室裡脫掉上衣。
他把那些報紙全都撕下去了,於是裡面的風光又一覽無遺。
池烈沒來得及移開眼,目光所及之處就令他觸雷一般怔愣住了。吸引住他的當然不是雁回線條完美的背脊,而是佔據了整個肩胛處的刺青。那是一架左右對稱平衡的天秤,花紋精致詭異,一條漆黑的細線由天秤正中心延長,順著脊梁骨延伸至腰椎,最後以一隻蜘蛛收尾。
池烈目瞪口呆。他平時隻注意到了雁回悶騷,卻沒想到脫了衣服還有這麽個秘密。手腕上似乎也有圖案,怪不得在學校都隻穿長袖襯衣,要是讓學生們看見了又免不了是個熱門話題。
或許是覺得那背上的刺青圖案還蠻酷的,池烈忍不住多看了一秒,結果正是這時間出了差錯,趕上了雁回此時轉過身拿東西。
冷不丁發現玻璃後面有雙少年的眼睛盯著自己,雁回給了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操。
——被發現了。
手足無措的池烈瞬間大腦空白,居然手一抽直接把杯子裡的水朝著雁回潑了過去。
透明玻璃立刻扭曲了起來。
——操。
——什麽傻逼反應。
池烈更加無地自容,羞恥得臉頰脹熱,僵著身子回了房間。
“……”雁回站在原地不由得輕笑。跟行為不受大腦控制的池烈住在一起,簡直每天都有新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