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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酸危機》Chapter6.焦糖 (1)
[一]

 連綿陰雨降臨,天空灰暗,道路潮濕,寒氣在整個城市肆意。那些喜歡把校服褲腳卷上去的學生們,在立冬後也不得不多穿兩層衣服保暖。

 “念到名字的同學下課後去辦公室重新默寫。”

 早就料到會有自己的名字了。池烈心平氣和地把語文書翻到《琵琶行》的那一頁,默不作聲地從頭複習。然而當初學這篇課文的時候根本沒有認真聽講,本身理解能力不夠,加上自己注意力容易分散,背著背著腦子就會跳到奇怪的頻道上。

 大弦嘈嘈如急雨。

 大弦。

 琴弦。

 鋼琴。

 雁回。

 啊不對,應該是“小弦切切如私語”。

 ……還有十分鍾就要下課了,真的能背完嗎?

 好在今天語文老師急著回家包餃子,網開一面放了池烈一馬,隻讓他默寫隨機的一個段落,正好是最熟悉的“大弦嘈嘈”那一段。匆匆寫完後從學校出來,發現雨在不久前停了,只剩濕冷的空氣貼在皮膚上。

 ——冬天到了。

 池烈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衣物總是要穿得厚重,如果下了雪出行也會不方便。而且很多喜歡的東西,比如冰淇淋、碳酸汽水之類的都是夏日限定的美好。等到冬天過去,高考的倒計時也就該開始了。別人都盼著畢業解放,池烈卻對假期毫無憧憬。在這之前的每一場考試都能給他帶來壓力,恨不得外星人能在六月初來佔領地球,所有人都不用高考了才好。

 晚上回家繼續跟幾篇古詩詞死磕,等他終於把書下注釋都背得滾瓜爛熟後,一抬眼已經快到半夜一點。池烈覺得口乾舌燥,站起來想給自己接杯水的刹那,眼前一花又重心不穩地跌坐回椅子上。

 滯了幾秒又慢慢站起來,可自己卻沒有絲毫困意,還生怕睡一覺後明天早上就不記得《琵琶行》怎麽背了。池烈臨睡前習慣性地擺弄幾下手機,順手發了條朋友圈:“幾個月前我絕對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沉迷學習,甚至都他媽學到了頭暈眼花的地步[/揮手][/揮手][/揮手]”

 發完後往下劃了劃屏幕,正好看到雁回半小時前發的圖片。沒有配任何文字,只有一張CD架的照片,上面堆滿了嶄新的唱片,似乎剛買來還未拆封。

 池烈看不懂CD殼子上面的外文,不過倒是忽然想起來,以前住雁回家裡時他說過,要給自己彈曲子來著。

 ——說“下次給你彈個甜的”。

 隨口一提的事,當然不會有實現的可能。池烈沒什麽欣賞音樂的才能,對曲子本身沒有任何期待,只是有點好奇雁回彈出來的聲音能歡快到什麽程度而已。不過既然雁回早就把這件小事拋之腦後,池烈也沒興趣再提起。

 就是心裡倏地一下,有種雁回欠著自己什麽東西的錯覺,想拿回來。

 鬼使神差地,池烈在照片下點了個讚。那枚桃心貼著自己的名字,多盯兩秒就覺得哪裡怪怪的,於是伸手把讚取消了。恢復原樣後,看起來又少了點什麽,池烈想了想,反正這張照片拍得光線還挺好看,點個讚也沒什麽。

 於是又點了回去。

 [二]

 [上流婊子]:不用再點了,我看見了。

 “……”

 手一滑差點把手機砸臉上,幸好自己躲得快。池烈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重新點開對話框。什麽意思,雁回以為自己故意多點讚幾次給他看的?池烈沉重地吐了口氣,猶豫半晌也不知道能回復什麽。

 ——完全忽略了其實還有“視而不見”這個方法。

 “手滑。”

 終於想出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不過自己能手滑兩次也是不容易……

 [上流婊子]:有多滑?

 池烈愣了一下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看到問號就條件反射地以為雁回是在認真發問,等他拾起智商開始思考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仨字不對勁。明明只是冰冷的字符而已,組合起來也不該出什麽差錯,偏偏從雁回手裡打出來,就完全變成了充滿抽象的潮濕意味。

 對,絕對不是自己在胡思亂想心理暗示,任誰看都是雁回厚顏無恥地在打擦邊球。

 他就是這種人。池烈喉嚨裡還堵著一口氣,像是在與雁回進行無形的隔空爭鬥一樣,急迫地想搶佔上風。

 他就是這種人,道貌岸然的人。

 池烈現在已經摸清了雁回的那些套路,一旦他開始拐彎抹角說些含義模糊的話,就證明他根本不打算正經交談,此時一定要提高警惕,回復過去的每一個字都不能被他拿去做文章。為此,池烈每次做到語文題時遇到一語雙關的詞,都會鄭重其事地用紅色筆圈出來。

 有時候,語文老師看著他密密麻麻標紅的習題冊都倍感欣慰,她絕對想不到池烈現在審題認真的目的,不是為了加深對詞匯的記憶,而是“這個詞要小心,也許雁回會用”。

 ——也算是使出渾身解數去防備他了。

 “手機卡了。”池烈不卑不亢地回復,“沒想讚你。”

 嘖,語氣完美。

 不自覺地開始等雁回接下來的消息,打了個哈欠的工夫,對方一條語音就發來了。時長很短,只有三秒。

 池烈點了一下貼近耳邊。

 “明天我去開教研會,禮拜五回學校。”雁回的嗓音被白噪聲包裹後更具沙啞的磁性,本身透亮的聲音壓低後成了懶散的性感,“這幾天你乖點兒。”

 最後那半句咬字極輕,像是從舌尖蔓延出欲迎還拒的耳語,尾音甚至都沒有真實的重量落下,一絲煙霧般誕生即消散。

 池烈拿著電話的手瞬間就不穩了。

 他點了下空白的輸入框,蹦出來拚音鍵盤後卻無從下手。他把聊天界面關掉,又重新打開,不知怎的手掌越來越熱,連帶著胳膊一起升溫。池烈怔了片刻按下鎖屏,視線瞬間漆黑了,這才松了口氣。

 但身上的溫度卻沒有退減,反而還從手臂不斷蔓延,凝聚在胸口處。

 池烈聽到了“嗡嗡”的響聲,是從自己耳朵裡發出來的轟鳴。

 [三]

 夢境是黑的,如同洪水猛獸將理智吞噬殆盡。

 雁回倏地睜開眼睛,窗外暗藍色的天空撞入視線,靜謐的世界正等待破曉。

 他慢慢地坐起身,眼睛眨了兩下就徹底清醒。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時,才想起來上個月忘記去繳納地暖的費用。沒想到今年冬天格外冷,在學校彈琴時手指都能僵硬。

 但自己並不討厭這種刺骨的寒冷,低溫讓每個人的血液都緩慢流動,仿佛是行屍走肉一樣又冷又僵,而自己也不再是唯一那個想要消極怠工的。

 雁回站在衣櫃的鏡子前系好了領帶,這身正裝十分服帖,襯得他骨肉勻稱的身材更具有線條美感,渾身上下幾乎挑不出毛病。

 他稍稍仰了仰脖子,垂著眼心不在焉地打量鏡中的自己,果然是沒什麽生機的模樣。

 於是雁回衝著鏡子扯起嘴角,偽裝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再放松嘴唇恢復原貌。雖然沒有自娛自樂的習慣,但偶爾也會對著鏡子坦然地釋放心裡的消極情緒,最後鏡子裡的那雙眼睛只剩下輕蔑與貪得無厭。

 然後他轉了個身,氣定神閑地挑選出適合今天配戴的鏡框,哼著曲子讓心情漸漸好起來。

 這次出差要帶的行李不多,臨出門前想起回房間拿藥瓶,不過瓶子在掌心轉了轉,還是放回原處了。

 到機場時天已經亮了,但是今天沒有出太陽。雁回覺得這樣很好,工作和陰天真是天作之合。平時倒也不覺得上班是件討厭的事,唯獨今天神經更加敏感,目光所及之處都倍感無聊。

 機場大廳的許多店鋪內都掛上了節日彩燈,門口也擺放起觀賞用的聖誕樹。有兩個約莫四五歲的孩子抓著樹上的裝飾彩球打鬧,嬉笑著把塑料球當武器投擲,球體在地上彈了幾下,軲轆出了一段距離。

 停在了雁回腳邊。

 小女孩從不遠處跑過來,沒來得及收住步子,差點撞到陌生的男人身上。她嗅到了一陣濃鬱的木香味,抬頭望到了這位大人的臉,但男人的表情好像在告訴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一樣。她的笑容迅速消失了,怯生生地站在原地,不敢彎腰撿起那枚亮紅色的球。

 雁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又瞥了眼腳邊的東西,淡漠地開口道:“自己撿。”

 女孩用自己黑白分明的圓眼珠盯著他好幾秒,才蹲下來雙手抱住塑料球。這時候她背後傳來母親的呼喊,責備她又在公共場合玩得忘乎所以了。

 “這是你家的店嗎?”臨走前,女孩聽到頭頂上方有個沉沉的聲音。

 她回過頭觀察男人的臉,她想了想,指著背後的店鋪,抑揚頓挫地回答:“這個是我家的。”

 “帶我看看。”

 女孩忘記了自己剛剛還對男人畏懼,現在抱著塑料球蹦蹦跳跳地帶他進店了。正給聖誕樹掛裝飾物的店長本想放下手頭的工作接待他,卻被對方用眼神拒絕了。

 雁回在一個琳琅滿目的貨架前轉了半圈,隨口問道:“都是糖?”

 店長在門口揚聲答:“進口的,送人很合適。”她打量著雁回的衣著打扮,補充一句:“快聖誕節了,小姑娘們都喜歡這些。”

 雁回手指漫不經心地蹭過那些鐵盒糖罐,又問:“有沒有普通的,放家裡吃。”

 “不送人那種?”

 “不送。”

 店長把一長串彩燈往地上一放,大步邁過來進店裡,帶著雁回走到了最盡頭的一排,全是散裝糖果,包裝紙雖然沒有貨架上的精致,但堆積起來也閃著甜蜜誘人的光澤。她指了幾下,說:“這幾種口味賣得最好,您可以拿一顆嘗嘗。”

 她觀察著雁回的臉色,見他無動於衷,以為是這些都讓他沒興趣。不過沒等多久,雁回就發話了:“那就這幾種吧。”

 店長從旁邊拿了個紙袋,“您要多少?”

 “一個人的量。”雁回不假思索,等糖果開始裝袋時,他忽然又叫停:“等一下。”

 在心裡估算了大概的數值,雁回看著面前一排糖果道:“大概一百個人。”

 店主愣了一下:“啊?”

 “分給學生們的。”雁回不再多加解釋。店長了然,不由得感歎道:“現在的老師都這麽年輕了啊。”

 雁回輕輕笑了笑。要不是忽然想起來自己回校那天是聖誕節,他才不會特意花心思給幾個班的學生準備禮物。也不知道這種風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每次有什麽節日,那些學生們都擅自在他辦公桌上擺滿了所謂心意,處理起來麻煩得令他頭疼。

 所以今年就乾脆主動一點,也算是偶爾回應一下他們。

 “包好了。”店長把散裝的糖果分好幾次稱重,“再送您一盒巧克力。”

 [四]

 今天上課時,教室的空調突然出了故障,要等明天上午才會有人來維修。失去了暖風的學生們叫苦不迭,老師開玩笑道:“你們多寫題手就暖了。”

 手都凍僵了還怎麽寫。

 池烈堅持了不到半節課,就把筆往桌上一丟,裸露在外的雙手迅速縮進了袖子裡,這才有了實在的暖意。他把外套從椅背上扯下來披在身上,又不滿足地向上挪了挪,把頭也蒙住了。

 數學老師講到一半,放眼望去就被教室裡突然出現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縫隙中還能窺見一雙眼睛。他皺眉呵斥道:“你這是什麽樣子!”

 其他人往後望去,都被池烈頭披外套的樣子惹笑了。池烈倒不以為然,反正自己又沒影響別人,誰都休想讓他凍著。

 老師搖了搖頭,懶得跟他計較,繼續講課了。池烈聽了會兒覺得沒意思,黑板上都是大題的第三問,也只有那些一百好幾十分的學生才能做出來。他一個在及格線邊緣徘徊的,能把基礎題的分數拿到手就足夠。

 這麽一想,池烈就名正言順地不聽課了。裹緊頭上的外套,悄悄伏下身子,掏出手機玩遊戲。不過他不敢多玩,怕電量不足撐不到放學。

 就這樣一整天,池烈都時不時地把手機拿出來擺弄幾下。但是預期裡的東西沒有出現,消息列表只有推送的新聞和廣告,隱約有些不同尋常。

 登時情緒就毫無道理地低落下去,說不出緣由,但就是有不能言說的煩躁在心口浮著。也許是自己最近休息不好,才會動不動就心煩意亂。

 同樣的狀態持續到了第二天,池烈早上醒來的第一個意識就是不想去學校,不是抗拒,而是忽然覺得沒有去的必要。好像這一年快到頭就會出現這樣的情緒,提不起乾勁,莫名其妙的空虛。不會再有新鮮的事出現,也沒有能令自己集中注意的人。

 沒有……

 不對。

 這幾天“沒有”的,只不過是雁回而已。

 本該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仔細想想又找不出它以外的不同尋常。這幾天聯系不到雁回沒錯,可那又怎樣呢,和自己有關系嗎?總不可能是少了他幾天的騷擾就不習慣了,自己又不是抖M。

 於是接下來,池烈像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些什麽一樣,精神飽滿地上學去了。甚至一整天都沒碰過手機,上課也聚精會神地聽,課間一動不動地做練習題。英語閱讀做累了就換幾何題放松一下,物理課聽不懂就爭分奪秒地背古詩詞,簡直是要和學習共存亡的架勢。

 這樣學習很累,仿佛一旦放下筆就能立地成佛。但池烈意外地沒有感到枯燥,反而還很慶幸自己能心無旁騖,腦子裡沒空去顧及亂七八糟的東西。

 直到今天所有作業寫完,池烈才躺在床上打開手機。

 電量還很滿,一連上網就不停地蹦出新聞和廣告,信息量在屏幕上擁擠爆炸,卻沒有一條是能讓他提得起興趣的。

 預期裡的消息依然沒有出現。

 掖在胸口的氣焰忽然就悄無聲息地滅了下去,自己所有的虛張聲勢在此刻都無所遁形,連失落感都比之前擴大了幾倍。

 “是不是死了。”池烈躺在床上緊緊皺眉,盯著列表裡的那個帳號很久,最終翻了個白眼裹緊被子。

 現在他相當的不爽。

 但怒意又不清晰,只能惡狠狠地歸結到雁回身上。他搞不懂雁回為什麽出差前特意告訴自己,如果真想通知的話也該挑個正常時間,偏偏是半夜看到自己也在線後才說,偏偏讓自己聽到他的聲音——這分明就是心血來潮的舉動。

 更令池烈難以忍受的是,在他搞懂雁回之前,卻先對自己失去了理解。

 甚至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己。

 ——肯定是哪裡出了偏差。

 ——才會有這麽荒唐的事。

 像是一罐漏了氣的飲料,碳酸流失,只剩下平淡的糖分。入口依然是甜的,但缺失了最重要的那部分,就立刻變得索然無味。

 池烈躺在床上大腦放空,接著他側了個身,抓起手機下定決心似的點進自己朋友圈,把這兩天發布的所有動態都刪除了,沒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跡。

 忽然就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了。

 [五]

 對於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來說,全年最有節日氛圍的就是聖誕。學校附近的文具店會提前幾天賣蘋果,每一顆都包裝得精致閃亮,在平安夜這天輕松地賺足利潤。

 池烈對聖誕節不太在意,原因就是外國節日不能放假。不過大街小巷的聖誕噱頭很足,讓人產生了一種今天是個特殊日子的錯覺,他便也不由自主地被氣氛感染。

 早上到了教室,沒等走近自己座位,心底率先產生了疑惑。

 在確定班裡的位置沒變化後,他才定下心來坐下,然後一頭霧水地盯著桌面上那枚彩紙包裹的盒子。尺寸不大,看起來也就是一本書的大小。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為什麽會在自己的桌子上出現。

 看起來像是個禮物,大概是有人忘在了這裡,或者想悄悄送人又放錯位置了吧。

 池烈沒有理會,等著上課之前有人把它領走。直到早自習的老師已經進門,池烈還沒發現班裡有誰反應異常,那可能是外班的人來過?

 過去半天也無人認領,池烈隻好暫時收起疑惑,把盒子放在椅子下面的儲物籃上。

 很快他就把這件事忘在腦後。有次彎腰撿筆,余光不小心瞥到五彩斑斕的包裝紙,這才怔了一下。

 到底是誰這麽不小心……

 總之這個東西絕對不屬於自己。整個學校裡,池烈認識的人寥寥無幾,以前跟他熟的那些人已經畢業了,班裡的人也沒關系好到送禮物的地步。

 正愣神的工夫,班長提著一個大紙袋進班裡了,她站在講台上說:“雁老師說要給大家發糖。”

 就這麽一句話,周圍人的情緒就忽然高漲起來。池烈卻慌了一下神,皺眉看著班長把一個個糖果袋拎出來,挨個放在同學們的桌角上。

 ……不是跟自己說,星期五回來嗎?應該是明天才對吧。

 看來行程時間也是心血來潮隨口說的。

 糖果袋子發到了自己桌上。池烈沒有伸手去碰,也沒有多看一眼。班裡有人提了句這些糖好像都很貴,又有人說包裝袋子好像都是雁回親手放的,於是眾人對他的愛意又上升了一個程度。

 池烈對此不屑一顧。

 只是個裝了幾顆糖的福袋而已,像是商場裡免費送的贈品一樣,況且每個人都能得到的東西,有什麽值得開心的。

 池烈始終都沒碰那個袋子,做完題後抬頭也會刻意避開視線。說不出準確的原因,就是覺得屬於雁回的東西有些礙眼——這種不見其人只見其物的感覺,搞得好像別人見他一面很難似的,分明就是他懶得親自把東西分給大家。

 原來如此。

 池烈大概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會煩躁了,歸根結底還是看不爽雁回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表面上給學生發糖果博好感,實際上是毫無誠意地要別人代勞,結果這些單純的同學們還被他感動得一塌糊塗。

 蠢死了這些人!

 晚自習又拖堂了十分鍾才放學,池烈收拾好書包,臨走前又看了桌上的那袋糖果一眼。

 乾脆就丟在這吧,當作從來沒見過。

 池烈轉頭離開了教室,踏入燈光暗淡的樓道,下樓時也心不在焉的。手機在口袋裡攥著,他把振動模式調成了靜音,就算屏幕此刻不停地閃爍也毫無察覺。

 校門對面的一排店鋪今天都掛著耀眼的彩燈,街上明顯比平時熱鬧許多,地鐵口今天也擺滿了地攤。池烈什麽都沒注意,只顧著走自己的路,不過路過一位老人的攤位時,猶豫一下還是停住了。

 老婦人賣的是手工編織玩具,顯然沒有聖誕節相關的攤位受歡迎,而且玩具本身賣相也不好。池烈對她有印象,平時走得匆忙就忽略了,今天好歹也是年末客流量最大的一天,沒想到她這裡還是無人問津。

 池烈絕對照顧一下她的生意,走過去挑了兩個還算看得過去的玩具。付帳時能看到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感激,一瞬間,池烈心情也跟著柔軟了下來,甚至衝她笑了笑。

 他拿著那兩個手工玩具走了,一隻老虎,一隻章魚,無論是從做工還是配色來看,都非常的粗糙。然而池烈卻嫌棄不起來它們,乍一看的確很醜,但看多了其實也會產生可愛的感覺。

 就這樣一直低著頭端詳這兩隻粗布玩偶,腳下的路也不仔細看,走著走著就撞到了人,手腕不穩把東西掉到了地上。

 池烈迅速彎腰撿起來,拍著玩偶上的塵土,下意識抬頭看迎面撞上自己的人——

 “走路迷迷糊糊,就不怕被拐走嗎?”

 [六]

 池烈登時啞然,喉結上下滾動著,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面前的人穿著黑色長風衣,身上有清冷的檀木香氣。他插著口袋的手伸出來,碰著池烈的臂膀,向旁邊推了推,好讓後面的人不被擋住路。

 池烈循著他手掌上的力道輕輕挪了兩步,恍惚間,這些觸感都不太真切。但是很快,他就回過神了,率先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嗯?”雁回低頭瞥了眼他,“本來在校門口等你,但是太冷了,也不接電話,我覺得你應該很快就到地鐵站了。”

 池烈這才掏出手機,發現有六個未接來電。他“哦”了一聲,然後生硬開口:“你要幹嘛?”

 “跟你順路。”雁回轉頭望了眼大屏幕上的地鐵時刻表,“王府井那邊的琴行今天折扣,我打算換架新的琴。”

 這跟自己沒有關系好吧,誰他媽稀罕和你同路。池烈在背後悄悄瞪了一眼他,沒想到對方又突然回過頭,看著自己,口吻輕松隨意:“順便也給你買點禮物。”

 “用不著。”池烈脫口而出的嫌棄。

 等等,那這麽說,今早教室那個東西確實不是雁回放的。意識到這一點,池烈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是如釋重負,但又有重量揮之不去。沒等他多思考出來什麽,雁回又問他:“這幾天沒有惹麻煩吧?”

 又來了,這個語氣。

 好像自己理所應當要被他管教一樣。更何況,如果他真的在意自己惹沒惹麻煩,隨時都可以用手機問一句吧。包括這兩天自己也更新了好幾條生活狀態,雖然昨晚都被刪掉了,但如果稍微關注一下,哪怕是不經意劃過屏幕,也該知曉他這幾天都很安分。

 真不知道問這些多余的問題幹什麽。

 池烈翻了個白眼,沒理會他。

 上地鐵後發現今天的乘客意外地多,看來都是趕著平安夜出來活動。正好面前只有兩個座位,雁回坐下後,池烈頓了一下,沒再向前走動。

 “你愣著幹什麽?”雁回抬起臉,若無其事地問他。

 中間那個空位好窄……池烈怕自己猶豫時間太長,在雁回眼裡會很奇怪,於是咬牙走過去坐下了。果然有些擠,自己半個身子都和雁回貼得很近。

 雁回歪頭看了一眼,抽出靠近池烈的那條胳膊,自然而然地從他背後掠過,搭在了池烈肩膀上。

 這樣的身體接觸令池烈背脊一涼,又不能發作,隻好保持神色自然。地鐵外面有些嘈雜,門關上後才安靜下來,列車剛剛啟動的時候,池烈聽到耳邊一聲歎息。

 “困。”雁回的聲音疲憊慵懶,他喃喃道:“這幾天總是睡不著。”

 這是在和自己抱怨嗎?可你睡不著關老子什麽事,又不是我讓你熬夜的。

 池烈隨口接過他的話:“你不是吃藥的嗎?”

 “嗯?你怎麽知道?”雁回慢慢靠過來,低下了頭湊近他耳邊,“之前偷看我家的東西了?”

 “誰他媽偷看你東西了,你還要不要臉!”池烈條件反射拔高了音量反駁,想起這是在公共場合,又立刻減弱了氣焰,“你擺在明面上的東西,別人看見又怎麽了?”

 雁回笑了笑,無聲的氣音讓呼吸熱流似有似無地蹭到池烈的耳廓上。

 “小點兒聲。”雁回湊得更近,鼻尖幾乎要碰到池烈的側臉,“我太困了,你一會叫醒我。”

 他伸出另一隻手把眼鏡摘下來,折疊放進口袋。池烈剛想用余光看看他要幹什麽,緊接著自己的右肩膀上,猝不及防被壓下了重量。

 “喂——”池烈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

 “噓。”雁回下巴擱在池烈的肩膀上,歪著頭,朝他耳朵緩慢吐出熱氣。能明顯感覺到,臂膀環住的少年此刻緊繃了身體,動都不敢動一下。

 雁回頓時來了興致,忍著困倦把眼皮撐出縫隙,得寸進尺地用鼻尖蹭了一下對方白皙的耳垂。再睜開眼時,發現那隻耳朵顏色深了許多。

 不能繼續逗弄了,真把他惹毛,沒準要把這車廂都掀翻了不可。雁回收起想裝傻充愣的欲望,心滿意足地合上眼,枕著池烈的肩膀慢慢入睡。

 [七]

 ……

 我操。

 池烈咬緊牙關,呼吸微弱。

 他不敢抬頭看周圍乘客的目光,總覺得他們都在用怪異的眼神望著自己。太奇怪了,一定太他媽奇怪了。盡管雁回的姿勢不是“摟”或“抱”那麽親密,但一個大男人在公共場合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滋味,猶如五雷轟頂,前所未有的羞臊感在心頭炸裂。

 胸腔裡也是一陣一陣的驚慌,仿佛失去了自我掌控心率的能力。

 耳朵上的燥熱還沒有消退,池烈盡可能僵直不動身體,他怕稍一動彈,就會讓雁回的呼吸貼得更近。

 那份熱度……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了第二次的。

 或者說,根本就不該是這種距離。

 池烈把牙齒咬得更緊,他牢牢地盯著地面,連眼睛都忘記眨。

 那為什麽不乾脆推開他呢?在雁回頭靠近的瞬間就該立刻朝他喊一聲“滾”。不,在雁回的手臂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時候,就該直接甩開他……不,從一開始,就不該坐在他旁邊。

 當時明明看清了座位中間的距離多狹窄,當時明明還猶豫來著。

 可是——

 雁回隻隨口問了句“愣著幹什麽”,自己就鬼使神差地坐下去了。

 然後錯失了所有拒絕他這些舉動的機會。

 地鐵一站一站的開過,即將到達雁回要下車的地方。池烈望著那不斷亮燈的地鐵站表,終於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氣。

 現在把他叫醒就可以了,然後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池烈輕輕偏過頭喚道:“喂。”

 男人俊朗的五官近在咫尺,從自己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的睫毛,隨著呼吸起伏而微弱顫動,看起來睡得很沉。

 “雁回。”池烈從牙齒裡擠出他的名字,連叫兩聲都沒回應,池烈有點不知所措。

 這人到底是有多困啊,在這種地方都能睡這麽死。

 池烈抬起手,打算直接把他推醒。指尖即將觸碰到雁回胸口的刹那,手指又蜷縮起來,在半空中停下了。

 ——如果不讓他醒過來會怎麽樣呢?

 這種想法浮現出來的瞬間,池烈腦海裡就響起此起彼伏的轟鳴聲,和一個碩大的問號。

 惡作劇?添麻煩?報復心?

 如果讓他就這樣繼續睡下去,會怎麽樣呢。就只是錯過琴行今天的折扣活動,失去買新鋼琴的機會嗎……不,只要他想買,換個日子也能買,雁回不會因此情緒失落的。

 池烈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收回來,而停留在雁回臉上的視線卻沒那麽容易移開。

 地鐵行駛的速度越來越慢,到站廣播已經響起,用不了五秒鍾就會徹底停下。

 ——就是現在,叫醒他吧。

 “……為了您的安全,請不要倚靠或手扶車門。”

 ——用力推開一定會醒的。

 “……請攜帶好隨身物品,按順序下車。”

 ——再醒不過來,就來不及了。

 “……各位乘客,乘車時,請先下後上,有序乘車。”

 ——我在幹什麽。

 “謝謝您的合作。”

 ——地鐵門關上了。

 在鈴聲響起後,車子再次緩慢動了起來。

 ——我在……幹什麽。

 [八]

 犯了今天最大的錯誤,一旦要直面這個錯誤造成的後果,自己就再也沒辦法坦蕩地面對雁回。

 池烈低著頭,意識雖然清醒,但眼神卻渙散地落在地上。說是惡作劇卻有負罪感,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底氣擅自更改別人的行程,或許在潛意識裡,認為耽誤雁回的時間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脖頸處依稀感覺得到雁回平穩的呼吸聲,把最初那種觸雷的酥癢感習慣後,心理負擔也隨之慢慢地卸下來,現在已經能鎮靜地接受溫熱氣流滑過皮膚。

 保持僵直的坐姿已經將近二十分鍾了,同時也離雁回的目的地越來越遠。下一站就是池烈該離開的地方,他沉默著等車速慢下,又一次偏頭看向雁回。

 肩膀上的面容依然柔和。這家夥果然只有在閉著眼不說話的時候,才能讓人暫時放下戒備。池烈發現他睡覺會微微皺起眉,眼周明顯有倦意。

 地鐵又到站了。

 該回家了……但是,他還在安穩睡著。池烈抿著唇,忐忑地望了眼開啟的地鐵門,猶豫片刻後,忽然心裡一橫,破罐子破摔似的把視線移開了。

 錯誤已經犯下,解釋的理由還沒想好,池烈只能任性地繼續拖延下去。有一瞬間他希望時間停止,雁回永遠都別醒過來,自己也永遠不用面對他了。

 車廂裡人很多,池烈卻感覺格外安靜。

 安靜得像是忘了呼吸。

 “列車運行前方,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

 什麽?怎麽這麽快。

 “……請攜帶好隨身物品,按順序下車。”

 池烈心頭涼了半截。以前自己惹麻煩還不肯說實話的時候,大人們就會念叨“該來的總會來的”“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現在無需大人教訓的場合,腦海裡就自動跳出了這兩句話來提醒著他。

 ——死到臨頭了,就只能視死如歸。

 “雁回。”池烈別著臉,推了推他,“下車了……”

 肩膀上的頭輕輕蹭了蹭,柔軟順滑的發絲又撩撥得皮膚一陣癢。池烈刻意不去看他,沒想到他好像故意似的,在自己肩上蹭動了好幾下才慢慢地直起腰。

 雁回眯著眼活動了下脖子,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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