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點著的花燈盡數綻放,仿佛神國的大門敞開,隨著逐漸高亢嘹亮的尺八,少年環抱著她的巫女,乘著司命們的彩綾奔向了夜空。年輕俊美的東皇垂眸,仿若掛在她手臂上的巫女伸展著柳條般柔軟的腰肢抬手,輕撫著東皇的臉頰。她們駕馭著羽衣,一起飛向了神國。
夜燈逐漸熄滅,一如神國關上了大門,最後留在世人眼睛裡的,便是東皇擁著自己的巫女奔向了永恆不變的國度。隨著編鍾的一聲輕擊,整個世界驟然暗了下來。台下的眾人望著黑掉的台子,不約而同地鼓起雙手,潮水一般的掌聲如山嶽般撲向了台上。
畫舫上的禤景宸聽著湧進耳中瘋狂的掌聲,如夢初醒般抬起了手,輕輕地拍了幾下。
“陛下,也覺得這曲《東皇》演繹得十分美嗎?”潮水般的掌聲逝去,不知何時出現在畫舫上的大司命站在禤景宸身後,望著逐漸亮起來的台子,幽幽說道:“東皇身化三千,救世人於水火中。為巫女真情打動,打開神國大門將她迎來。多麽浪漫的故事,還極富人情味,這便是我太一信奉的主神了。”
“怎麽樣陛下,如今對我太一門有些興趣了嗎?可有讀讀我太一經書的心思了?”大司命青嵐望著自己東皇選擇的帝王,抓緊機會誘導道。
眼前的帝王雖然仍舊重用著監天司,可本身卻是個不怎麽信教的人。在此之前,楚國的每一個帝王,或多或少都信奉太一門,更有甚者曾以帝王之身入道。
在東皇信徒遍布的國度,身為帝王的禤景宸不熱衷於祭祀這樣的事情令某些人曾不安過。即便她沒有明確的旨意表明自己對太一門的不上心,可女皇登基三年以來從未主持過東皇祭這樣的盛事,便足夠令太一門覺得微妙了。
也因此,擔憂女皇對國教態度不夠慎重的太一門人,一有機會便央求大司命青嵐給女皇普及太一教的知識,爭取早日令女皇入教。
青嵐對於女皇信不信奉東皇這件事很無所謂,就好像女皇明知道祭祀也得不到昭帝回應一樣每年仍舊例行上香,青嵐見到女皇也就會隨口一提入教的事情。
“大司命怎麽在此地,至於太一經書,上弘文館的時候不都是早就念了。”禤景宸扭頭,看向明明一大把年紀仍舊年輕的大司命,溫聲說道:“今夜少司命的演繹……”
大司命搖搖頭,說道:“陛下可莫要提我那淘氣的孩子了,這曲東皇可不是她能表演出來的。她隻演繹了雲中君,便溜之大吉了。這東皇,還是我找了一位有緣人來扮演的。”
“哦?那少年是?”
“不是少年,是個姑娘。當年昭帝曾以見鹿公子之名在東皇祭上演奏了一曲《東皇踏元宵》,曲子是用尺八重譜的。這首尺八曲譜傳遍了九州,也幸好如此,今夜才能遇到一個會這曲尺八譜的姑娘。”大司命說完了這句,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也虧得我神機妙算,不然我徒兒今夜溜之大吉,這曲東皇演不出來我監天司就要丟個大臉了。”
“是,大司命神機妙算,力挽狂瀾。”禤景宸淡淡地應了一句,心裡卻將那句昭帝以見鹿公子之名記在了心裡。
她自然知道這一曲,她還知道見鹿公子流傳於世的所有尺八譜曲。
她知道,卻沒有盡數聽過。可後來聽別人演奏的,卻遠遠比不上殿下的好。
禤景宸一共聽過鍾離朔吹奏七次尺八,第一次是在離開雲州的那個夜晚,鍾離朔吹奏了一首《林深見鹿》,第二次是在魚龍台上的《見月》。之後的五次,都是每年在春光燦爛,櫻花綻放到極致的一天,鍾離朔站在樹下吹奏的一首至今沒有名字的曲子。
曲聲幽幽,輕快中帶著淺淺的思念,仿若孩子在與母親撒嬌的低語,溫暖之中又些哀傷。
只有在這一日,禤景宸才能聽到那個看起來堅強樂觀的人,心中不能傾訴的哀傷。
某一日在聽到樂師吹奏鍾離朔的曲子時,禤景宸才明白那個人真的不在了。想念卻不能再見的悲傷洶湧而來,令她止住了樂師的尺八,不讓自己睹物思人。
可今日,看到這場美到極致的東皇曲,她不禁在想那場她從未目睹過的東皇祭是否也精彩成這樣。這麽精彩的畫面,不能傳承於世,她有些替鍾離朔可惜。
即使鍾離朔不在了,她的曲子流傳於世也不妨是一件好事。禤景宸想了想,覺得自己當初因為心中難過隨意說的一句:“尺八乃亡國之音。”實在是太輕率了些,不想讓人吹奏鍾離朔的曲子也太自私了些。
她沉思了一番,看著眼前的大司命輕聲問道:“那姑娘既然幫了監天司這麽一個大忙,又如此精通樂器,朕倒是有些惜才了。不知大司命可問過那孩子是何人,明日給朕遞個折子,也好讓朕嘉獎她一番。”
若是深愛尺八之人,禤景宸想那便將殿下的譜子傳與她也未嘗不可。
這樣也算,為殿下找個傳人了。
聽完女皇陛下這句話的大司命感覺有些微妙,她望著眼前中正肅然的女皇,微微一笑:“陛下難道就沒將人認出來嗎?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熟悉?”
方才她分明誘著女皇入境了,怎地陷入幻境之後還不覺得小公子熟悉,就不曾半分將她當做是昭帝嗎?
青嵐本來就不指望女皇能相信又回魂重生一事,最起碼能讓她在所剩無多的時間裡能幫小公主在女皇心裡種下相認的種子吧。
思及此,青嵐不禁在想,太一門的傳教太不到位了,怎麽眼前這位女皇一點奢求已死之人活過來的念頭都沒有。
禤景宸心中當然有過這樣的奢望,正因為知道這是奢望,所以心中對鍾離朔的離去越加的清晰。
在她的心裡,鍾離朔已經煙消雲散三年多了,再相似的人都只會令她想到鍾離朔,而不會錯認為她。
一如,禤景宸日日見著樂正潁那張肖似鍾離朔的臉,卻仍舊能清晰區分一樣。
她不能區分的那一刻,只有方才在台上見到那個少年時。
但她知道,那是司命們的蠱惑,那是近日累積的思念已厚重得令她受不住了。
台上那位俊俏的少年熟悉到只能令她想到鍾離朔,鍾離朔已經不在了,能令青嵐說是她熟悉之人還有誰呢?
總不能是樂正潁吧。若是樂正穎,青嵐又何必稱對方為姑娘呢。
忽然,一個站在花燈下身穿白袍的少年闖入了禤景宸的腦海裡,禤景宸後知後覺地說道:“是阿溯那孩子?”
算了,至少還能記得樂正溯這個人,看起來事情也沒有那麽艱難。
大司命歎了一口氣,心想自己明明是渡往生怎麽還要管人姻緣。但是沒辦法,誰讓這是天定的姻緣,自然要想辦法更加美滿一點。
年過半百一點也不打算養性的大司命青嵐點點頭,說道:“可不是樂正小公子,起初找到她時,我還有些吃驚。長得與昭帝如此相似,還吹得一曲好尺八,又是這般純真的心性,令我險些以為自己見到《太一本紀》還魂裡的真人了。”
不知為何,禤景宸心頭一跳,卻強迫著自己壓下那種希冀,說道:“大司命可莫要說笑了。”
“我也覺得自己在說笑,眾所周知,楚帝都是東皇的化身,若是昭帝,只怕早已回到神國之上了,”青嵐指了指夜空,隻一瞬間,原本空寂的夜空炸響了所有的煙花。
無數的煙花璀璨的綻放在夜空下,燈輝映在大司命那張仿若青春永駐的臉上。大司命望著眼前堅毅的帝王,輕聲笑道:“今夜神國之門大開,能在之前見到陛下一眼,我心歡喜。”
“此後海清河晏,國泰民安,萬望陛下珍重。”
青嵐的聲音漸遠,禤景宸仰頭望著夜空,陡見煙花布滿夜空。潮水般的掌聲隨著煙花綻放的聲音瘋狂的湧入耳中,她扭頭,驚覺身邊的妹妹們趴在欄杆上,望著對面還在緩緩亮著台子,輕聲說道:“那扮演東皇的少年便是少司命了?當真是漂亮極了。”
不對,有什麽不對。
禤景宸想,適才自己明明見到大司命了,莫不是又中了她的幻術。
禤景宸想了片刻,朝著暗衛說道:“到不可知去一趟。”
她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今夜元宵,是個好日子,在太一教的經書中便是神國大門打開的那一日。煙花布滿了整座源州城,而在煙花到不了的不可知,今夜被圓月籠罩。
碩大的月亮沉甸甸地壓在不可知梅林中的精致樓閣裡,襯著樓閣裡明亮的燈火如螢火般羸弱。
大司命穿著寬大的青色道袍,泡了一壺枸杞,坐在廳中的小榻上,百無聊賴地翻著手中的《太一本紀》。
有急速的風聲從梅林深處傳來,大司命放下了手中的書,看向了門口,長歎了一聲,“還是跑回來了。”
隨著她話音一落,一位身穿緋色祭服戴著玉冠的少女赤足落在了門口的木質地板上。少女不過十六歲的年華,有著修長單薄的身姿和稚嫩的臉龐。她怯怯地站在門口,望著坐在榻上的大司命,含著一雙盈水的雙眸,泫然欲泣。
“哭什麽,跳不了東皇我又不會罵你。”大司命下榻,走到少女面前,伸出手撫摸著她柔嫩的面頰,慈愛地說道:“跳完了雲中君?”
少女用力地點點頭,伸手扯住了大司命的衣袖,含淚望著她。
大司命又問:“合過樂正溯和陛下的八字了?”
少女再次用力地點點頭,大司命便長舒了一口氣,對著少女笑道:“都記得我說了什麽吧,跳不成東皇師傅也不罵你了,就再給師傅跳曲靈犀吧。”
少女應允,穿著祭祀雲中君的緋服,看著大司命回到榻上,輕擊杯盞,玉足輕點,踏起了迎接東皇的靈犀。
少女的緋衣蹁躚,仿若在寒冷的室內燒起了一把大火。屋外,圓月下的梅花已大片凋零。屋內,永遠年輕的大司命緩緩地閉上了眼。
叮。
隨著最後一聲玉杯輕鳴,少女停下了舞步。她望著端坐在榻上闔起雙眼的大司命,一步一步靠近,直到指尖觸碰到大司命仍舊溫熱的身軀時,淚如雨下。
今夜,神國的大門打開,侍奉東皇的巫女到了歸期。
作者有話要說: 大司命:死也要做媒,導演發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