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相觸的瞬間,溫暖流經四肢百骸。禤景宸望著馬下的少年,用力地攥緊了她的手,深吸一口氣,將少年提起來放置在了身後。
有些沉,禤景宸想。這孩子看起來瘦歸瘦,還是有點肉的。不像殿下,輕得只剩一副骨架子,難怪那次在水中抱起她來如此吃力。
鍾離朔落在了皇后身後,單手抱著曲譜,聞著她身上的丁香味,一顆心砰砰砰地亂跳,隻覺得暈頭轉向。
她的手垂在了一側,不敢去抱懷裡的女人,腦海裡浮起來的卻是不久之前被擁抱的觸感。被雪白的肌膚包裹的感覺,溫暖又柔軟。這感覺太過美好,鍾離朔隻好將目光落在前方,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瞎想。
非禮非禮,她心裡嘀咕道。她雙手無處安放的姿勢被禤景宸察覺到,心想果然是少年臉皮薄,與女子同騎都如此不安,更遑論與楊玉庭這種大男人一處了。即便同性可以嫁娶,但相對於異性來說也較親密些。
於是禤景宸一手朝後,握住了鍾離朔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帶上,說道:“小公子抓好了。”
鍾離朔帶著一顆狂跳的心,伸手抓住了禤景宸的腰帶,點點頭輕聲說道:“嗯,謝過大人。”
楊玉庭看著她們這一套行雲流水,心裡在嘀咕,怎麽自己伸手就被小弟弟拒絕了,陛下伸手她就毫不猶豫答應了。分明方才還在和他據理力爭,說不用送的。
不僅是楊玉庭在嘀咕,就連蘇彥卿亦是如此。若是因著男女之別,她來就行了,為何女皇願意與這孩子共乘一騎。
全然不在意他人怎麽想的禤景宸,就這麽帶著鍾離朔駕馬打長街駛過。夜風微涼,自河岸歸來的禤景宸身上帶著一股寒冷。坐在她身後的少年,正是火氣旺盛之時,身體僅是微微接觸,便有洶湧的暖意襲來。
那樣的溫暖,令女皇近日原本繃緊的神經松弛了片刻。少年人身上馥鬱的香味自身後傳來,禤景宸仔細辨認了一番,這香味很像太一觀的香味。
這小孩難道去了太一觀了嗎?心裡這麽想著,卻聽耳邊輕輕響起了一句:“大人這是從何而來?”
少年的聲音溫柔又低沉,在夜風之中響起,竟好聽到令女皇不由自主的心顫了一下。
禤景宸揪著韁繩的手顫了一下,才溫聲回道:“涼水岸邊。”她今日與兩位金袍衛到軍中走了一番,路過涼水,想到了那日禮部侍郎在殿上之言,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日送走大司命的地方。
那裡之余滿地狼藉,處處都是百姓供奉的痕跡,根本看不到河岸上傳聞中的那一人。
她在希冀著什麽?因為那日河岸上的一瞥?竟然在期待殿下的魂魄真的會回來嗎?哪怕只是一眼,只是看一眼,便足夠了?
在那一刻,禤景宸才知道心中竟然升起了如此渴望。塵歸塵,土歸土,無論是神國還是歸墟,都沒有回頭之路。
魂歸來兮?太一門說人死之後的頭七天,已逝之人會回來看望親友。
禤景宸信了。
可是父母沒有回來看她,鍾離朔也沒有,甚至在夢裡,都不會來和她見面。興許,在鍾離朔的心裡,自己只是她最可靠的臣子,最牢固的夥伴,而將自己還是她的發妻這件事忘記了吧。
畢竟,那場賜婚,殿下還特地找到她欲要退婚來著。
偶爾禤景宸會這麽想,但很快就否決。因為殿下,確確實實是一個風光霽月的人,磊落坦蕩。若是她誠心,殿下若有所感,一定願意回來看她的。
但很顯然,死亡隔斷了一切。東皇給予生者與逝者的道別只有頭七那一日。從此陰陽相隔,生死兩茫茫。
到底是多渴望,才會去信了自己一直以來不敢去相信的事情。禤景宸在涼水岸邊留下了自己的惆悵與自嘲,想著昭帝如今遲遲沒有查明的死因,一縷感傷如夜風般侵入胸中。
“這個時候去涼水岸邊,可是為了公務?”鍾離朔又問,她拽著禤景宸的腰帶,俯首仔細地打量著懷裡人。她的目光落在了禤景宸白皙的頸子上,往上一挪看著她消瘦尖細的下巴,泛起了一抹心疼。
瘦了,瘦了很多。鍾離朔想,分別那一年,皇后臉上還是有些肉的。都這個時候了,還要親去處理公務,想必平時更加繁忙了。
鍾離朔是當過皇帝的人,知道這份差事有多難。現如今她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皇后,會不會有些為難她了。
完全忽略自己迫不得已只能死去的鍾離朔,開始一門心思心疼起皇后來了。
少年人的耳邊溫聲,令禤景宸有些恍惚。她點點頭,輕聲說道:“算是。”
“真是辛苦了。”鍾離朔歎了一聲,心疼地說了一句。她落在禤景宸腰帶上的手抓緊了些,用力得像是要將自己的皇后擁進懷裡。
辛苦嗎?禤景宸皺著眉頭,想了一下,這話好像許多的人都和她說過。真的辛苦嗎?她並不覺得。於是她說道:“只是職責所在。”
鍾離朔聞言,輕歎一聲,旋即小心說道:“雖說如此,但這時候也已超過了上工時間了。大人這般,有些辛勞了。我看大人比尋常人消瘦,想來是因著公務太過勞累所致。還望大人能勞逸結合,愛惜身體。”
於一個初見的陌生人而言,鍾離朔這番話已然是關切太過了。但禤景宸心中一直將她當做是小妹妹,聽到這番話之時也隻覺得這孩子溫柔體貼。禤景宸點點頭,應下了鍾離朔這番話,說道:“嗯。不過小公子身上帶著香火氣,今日可是去了太一觀了?”
難道這孩子,這麽晚回家是因為去了太一觀?今天弘文館不開課嗎?
鍾離朔聞言,一笑道:“並沒有,只是我前些時候歸於太一,每日晨昏都要焚香念經。大人……可是聞不慣這味道?”鍾離朔想起,此前皇后便不太熱衷參與祭祀之事。鍾離朔之前還擔憂她是不是不喜歡香火味,皇后卻答不是,如今看來,只怕多少還是不習慣的。
鍾離朔後退了些,避免身上的味道熏著禤景宸。背後的溫度突然抽離,夜風的涼灌入了兩人身體縫隙中。禤景宸察覺到少年的動作,竟一時有些不適,隻細聲言道:“並非聞不慣,只是有些好奇。小公子入了太一嗎?那麽侍奉了誰?”
“東皇。”鍾離朔言道,微微傾身,又靠近了些禤景宸。
禤景宸點點頭,說道:“這般挺好,取了什麽道號?”
“無塵。”
“無塵無煩憂,隻盼常清淨。”禤景宸點點頭,忍不住誇了一句:“小公子有這份心思,難能可貴。”
“是嗎。大人一語言中,令我心喜。”鍾離朔著實開心,不但是今日見到皇后,更多的是她們雖許久不見,皇后還能這般明白她的意思。
如此這般,可算作是心有靈犀了。
馬蹄噠噠地穿過長街,拐入瓊花巷中。鎮北侯府門前,候著三兩提著燈籠的侍人,高高的門匾之下,裹著大氅的樂正穎皺著眉頭與侍人們說道:“小公子已超過了一刻鍾還未歸家,你且帶人到街上瞧瞧。”
侍人稱諾。樂正穎見他們提著燈籠就要走,想了想還是抬腿跟了上去,“算了,還是我與你們一道吧。”
正當此時,馬蹄聲拐入了瓊花巷。
有一女子,騎著高大的越崎馬,自晦暗的巷口一步步駛來。樂正穎舉著燈籠抬眸望去,看著女子從黑暗中逐漸顯露的容顏,心下一驚。
是陛下。
她還未將尊稱喊出來,便見跟在女皇身後的楊玉庭與蘇彥卿一道走了過來。最重要的是,她在女皇的身後看到了超過時間還未歸家的妹妹,隻一眼,便將樂正穎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禤景宸望著馬下欲言又止的樂正穎,衝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揭穿自己的身份。
樂正穎看著坐在女皇身後,像是將女皇環抱住的妹妹,心下一歎。這孩子,怎麽就和陛下處在一起了呢?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樂正穎看著女皇在門前勒馬,趕忙上前,扶著鍾離朔自馬上下來。
“大人。”樂正穎待鍾離朔下馬之後,趕忙對著女皇施了一禮。女皇笑著回道:“樂正大人。今日辦完差事回來,偶遇你家小公子,小公子沒了馬車不好走路,楊玉庭大人與我等便將她一起送回來了。”
樂正穎聞言,抬眸去看一旁的楊玉庭。見他笑眯眯地望著自己,心一軟便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她隻好拱手,說道:“那便謝過諸位大人了。”
下馬之後,迅速整理了衣服的鍾離朔,抱著曲譜對著馬上的女子施了一禮,“今日有勞大人將我送回家了。”
禤景宸將目光自樂正穎身上挪來,專注的望著穿著青袍裹著大氅的少年。她望著少年隨意束著的道髻,聽少年言道:“夜幕已降,大人們今日已忙碌了一天,想來也餓了。今日諸位大人送我回家,我心懷感激。若是諸位大人不嫌棄,在我家用個飯再回去如何?”
少年誠摯相邀,不知為何禤景宸竟想到了魚龍閣初見時,這孩子分別之際扭頭對自己說要以禮報恩的事情,不由地彎唇一笑。
她這一笑,明媚動人,漂亮得令鍾離朔挪不開眼睛。
少年人彎著眉眼,也笑道:“不知大人可否在我家吃個飯呢?”
樂正穎扭頭,看著一派純良的鍾離朔,又看看蠢蠢欲動的楊玉庭,再看看興味盎然的蘇彥卿,隻覺得十分微妙。
她的傻妹妹喲。
這麽歎了一句,樂正穎望著女皇,誠摯相邀:“家中已備好晚飯,如若各位大人不嫌棄,還請至我家吃個飯再歸家如何?”
做姐姐的,總不能拂了妹妹的意吧。
這兩姐妹都是貼心人,女皇看著馬下的二人,思索了片刻說道:“家中還有妹妹等我回去,今日我就要謝了小公子好意了。”
鍾離朔曉得她不會應承,但還是覺得失落。她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可禤景宸見她一下黯淡的神色,便明白了她的心境。
終究還是孩子,禤景宸想,又溫聲言道:“若有下次,必到府上蹭個飯。如此,可好?”
懷抱著曲譜的少年聞言一笑,仰頭望著禤景宸,雙眼亮晶晶地回道:“好。”
她這般模樣實在是太惹人憐愛了,就連蘇彥卿都覺得這孩子可愛十分。這樣,哪裡還像那個風流灑脫又憂鬱多情的昭帝。
可禤景宸卻覺得很像,這宛若稚子般的笑容,像極了久遠時光裡如赤子般的昭明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