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得知皇后已在挑選大婚對象,鍾離朔有些措手不及。一面想著大司命所說的若是有心,再續姻緣亦不難。一面又念著,皇后與她之間隔著一大段漫漫長路,想要製造緣分都有些難。
一時忐忑不安的鍾離朔,到最後都不曉得和長姐說了什麽。待送了長姐回去之後,才悵然若失般跌坐在椅子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似皇后這般英雄,該如何去求?
況且,鍾離朔連如何追求人都不曉得。在此重要時刻,她竟然有些感念刺帝的指婚了,最起碼能讓她和皇后有了那麽一段姻緣。
可就是這樣,她竟然都沒有和皇后表明心意。她是這般膽小如鼠之人嗎?如今卻還在奢求能得到皇后的青睞?
不管如何,她對皇后的愛慕是沒有錯的。若果有機會,她一定要字字句句地說出來。感激和敬愛,在前世她早已對皇后傾訴了萬萬遍,只有情愫她羞怯地隱藏起來了。那麽這一次,她一定要對皇后說自己心慕於她。
她也是皇后的追求者之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成功與否,只要她盡力了便是。
如此這般激勵了自己一番,鍾離朔才回到臥房,安然睡去。
次日傍晚,林夢蝶果真抱著尺八曲譜在弘文館等著鍾離朔,一見鍾離朔,林先生便笑眯眯道:“這便是曲譜了,昨夜裡給你抄的。”
鍾離朔大喜,接過曲譜恭敬地施了一禮:“多謝先生了。”言罷,她將昨日寫好的曲譜交於林夢蝶,說道:“既得先生一曲譜,學生亦有一曲譜回給先生。”
鍾離朔笑著,將曲譜交給林夢蝶。林夢蝶笑著打開曲譜,說道:“這是誰的曲譜?”他說著,打開了曲譜,見到那寫熟悉的字跡,驚歎道:“這是昭明太子的曲譜,怎麽從來沒見過,這曲子……”林夢蝶哼了幾句,驚喜地說道:“這曲子……果真是昭明太子的曲子。”
“昭明太子還有沒流傳於世的曲子嗎?這定是昭明太子所作了。”林夢蝶合起了曲譜,朝著鍾離朔說道:“這曲譜你從何而來,不行這太珍稀了,我不能收。”
“這是學生在瀾州的時候在街頭偶然買下的,說是逃亡至瀾州的宮人在昭帝書房拿走的。許多曲譜都毀了,隻留下了這一份。”鍾離朔望著林夢蝶手裡的曲譜,想著自己昨夜故意潑上去的茶水,導致破損的痕跡,心想以林夢蝶這麽真誠的人應該看不出問題了。
“這的確很珍貴,學生自然想要留著。”鍾離朔想著,那是自己覺得最好的曲子,只是遲遲不願寫完曲譜。那是獻給她的母親,最深切的思念。
“但如果先生想要,我便是送給先生也無所謂的。”
少年人情真意切,聽得林夢蝶十分感動。林夢蝶思索了片刻,言道:“這樣吧,既然是你得到的,那便是你的緣分。我就沾個光,這曲譜借我幾天,手抄一份還你如何?”
“既然先生如此,那就隨著先生處理吧。”鍾離朔回應道,又聽林夢蝶問:“這曲子,怎麽沒有名字?”
鍾離朔心下一咯噔,又忘了將這首曲子的名字想好了。她想了想,隻好十分坦然地說道:“我得到它時,亦在好奇這曲子何名。後吹奏了幾番,卻覺得不取名較好。”
“無名之曲,聽曲之人聽出來的是什麽就是何曲。”鍾離朔想,她懷念的是母親,別人聽出來的是家國,思鄉,情愛。那便,不說透吧,聽曲之人怎麽想都無所謂了。
“無名之曲。”林夢蝶翻著曲譜最後的落款,乃是元和三年的夏天,想來是昭明於亡國之時所作了。為何亡國之際,有如此明快的思念呢?像是,在和什麽人訴說,我很安好一般。
這與天一門的喜樂有異曲同工之妙。將死之人,對生者的勸慰與傾訴。
林夢蝶讀著曲譜,心中想著那熱情洋溢的曲調,不禁在想,太子一生寫出來的曲子不過七八,關乎神靈,關乎百姓,卻無一首與親近之人有關。
這一首,回不回是寫給親屬的呢?元和三年,昭帝的親屬僅有雲中王與皇后。這曲子,一定不會是給雲中王的。
那便是,寫給妻子的了。
因著鍾離朔標注的日期完全想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林夢蝶,開始感於帝後或許情深一事。某種意義上,林夢蝶也算是鍾離朔的知音了。
林夢蝶捧著曲譜讀了又讀,忽而想到昨日來訪的小公主,對著眼前的少年問道:“阿溯與景明公主很熟?”
“嗯?”鍾離朔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先生,不知他這問題從何而來,景寧那孩子,她自然熟,但是如今還沒有很熟啊。
見她這模樣,林夢蝶了然一歎,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言道:“少年郎呦,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林夢蝶感慨了一句,說道:“這曲譜借我三日,三日後還你。”
言罷,兩人就此作別,各自離去。
待鍾離朔自少司命那裡歸來之時,源州城的燈火已點上了萬家燈火。坐著馬車的少年向家中駛去,卻在半途被人攔住。卻原來是一尋常人家的青年突然犯病,要送到醫館中就醫,家中馬車損壞還沒修好,故而攔車求救了。
鍾離朔不假思索,便命阿生駕車將人送到醫館。而自己,獨身一人就著源州城明亮的燈火慢悠悠地走回家中。
初春天還有些寒,穿著青色道袍的鍾離朔,裹著大氅抱著林夢蝶的曲譜行走在長街,望著喧囂的燈火內心一片寧靜。
多年之前,她攀著宮牆旁的梅樹,看著灰暗深宮中亮起來的幾縷幽光,隻覺得異常溫暖。再大一些,去到雲州,平生第一次看到滿城燈光,竟有種來到神國的驚喜。那是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由,在經歷了慘痛的悲傷後,是雲中王接納了她。
雖然那不是她的家,但已然是個安穩之所。
後來回到源州,卻再也沒有機會見過那麽明亮的燈了。
鍾離朔漫步街頭,聞著從各種小巷飄來的香味,一股生於人間如此美妙之感湧上了心間。
有馬蹄聲自身後噠噠傳來,打她面前經過,又折返回來。全然沒有注意到的鍾離朔慢悠悠地走,便聽到一男子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小弟弟,你怎麽一個人在街上走,今日沒人來接你嗎?”
鍾離朔抬頭,見到了坐在馬上玉樹臨風的男子,赫然便是楊玉庭。她的目光穿過了楊玉庭,望見了馬上的另一人,陡然愣在了原地。
那張臉,在明亮的燈火下回望著她,眼神之中含著一絲好奇地關切。鍾離朔望著燈下穿著圓領長袍的女子,看著她束起來的玉冠,看著她如青黛般的眉,秋水般的眼眸和挺翹的瓊鼻,看著她冷如刀鋒地唇瓣,不知為何竟鼻頭一酸,淚水漫上了眼眶。
她記得這張臉,自十六歲那年破廟前的驚鴻一瞥,便烙在了靈魂之上。她曾日夜與之相對,曾與之執手走過漫漫宮廊。直到死前,回想起來的還是這一張如春水般柔和的面容。
鍾離朔站在長街上,懷抱著曲譜,怔怔地望著馬上的女子,一時間竟忘了身旁的楊玉庭。
坐在馬上的楊玉庭喚了她幾聲,扭頭看了一眼等著他的金袍衛統領蘇彥卿與女皇,對著說道:“各位大人,這孩子是樂正侍郎家的,今天怕是沒人來接她了,這大晚上的她一小孩,可否讓我先將她送回去。”
已至城中,暗衛們都跟著,女皇的安危也有了保障了。
女皇點點頭,揪著韁繩扶手去看長街上的少年,卻見她呆呆地望著自己,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浮上了心頭。
四目相對,再次見到皇后的鍾離朔驀然回神,輕咳了一聲,令自己去看身前的楊玉庭,笑著回道:“楊統領好。”
“你這孩子,方才喊你怎麽都不應。”楊玉庭看著她,關切地問:“今天侯府沒人來接你嗎?來,上馬,哥哥送你回去。”
“還喊什麽大人啊,以後都喊哥哥。”楊玉庭從善如流,朝鍾離朔伸出了手。
鍾離朔搖搖頭,沒有將手伸出去,隻笑著回答:“方才想著學館的事走神了,故而沒有聽到。今日有人來接我的,只是中途將馬車借人急用,故而走著回家。從這裡到我家不用多遠,就不麻煩楊大人了。”她知道楊玉庭的心思,才不會喊他哥哥。
鍾離朔慢條斯理地將楊玉庭的話問完,就迫不及待地將目光落在了禤景宸身上,好奇又小心地問:“這兩位大人是?”
楊玉庭見她問,扭頭將目光落在了身後兩人上。他看著蘇彥卿,說道:“這位是我們金袍衛的蘇彥卿大人。”
“至於這一位……”楊玉庭猶豫了片刻,遲遲編造不出身份。禤景宸見著專注地望著自己的少年,沉吟了片刻,主動說道:“永樂。”
“對,就是金袍衛的永樂大人。”楊玉庭接過話,臉不紅心不跳的朗聲言道。
永樂……
鍾離朔心想,皇后偽造名字的功夫也太差勁些,直接就用表字作名了。雖然甚少有人知道她的表字,但這也太明顯了。
可鍾離朔還是欣然接受了,她躬身,朝馬上的兩位女子施禮道:“見過蘇大人,永大人。”
起身,抱著曲譜的少年定定地望著禤景宸。
站在鍾離朔身旁的楊玉庭看著消瘦的清雋少年,又言道:“你這馬車借人什麽時候能還,這夜寒露重的,萬一在外呆久了受風怎麽辦,還是我先將你送回去吧。”
“醫館很近,我家侍人很快就回來了。”鍾離朔回道,兩人就在路邊討論了起來。
一旁的禤景宸也不插話,隻靜靜地望著溫潤儒雅的少年輕聲細語回復的姿態。想著方才前去涼水岸邊看到的蒼茫之景,竟有些挪不開目光。當做陪襯的蘇彥卿看著楊玉庭與未來小舅子的較量,好笑之余又覺得可愛。
隻當心急的青年伸手,一把拽著鍾離朔的領子想將她提到馬上時,看不過去的蘇彥卿準備開口勸幾句了。
蘇彥卿話還未出口,便聽身旁的女皇溫聲言道:“楊大人,松開小公子。”
被提起來的鍾離朔安穩地落在地上。抱著曲譜的少年整理著自己的衣服,仰頭無奈地看了楊玉庭一眼。這傻小子,要是能追到樂正穎也只能是傻人有傻福了。
有馬蹄聲朝鍾離朔接近,整理著衣服的少年歎著氣時,耳邊落入了一句,“上來,我送你可否?”
鍾離朔猛地抬頭,卻見馬上的女子微微俯身,朝著她伸出了手。那雙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就這麽定定地望著她,專注地令人心馳神往。
心臟好似被重重擊了一下,鍾離朔抱著曲譜,顫抖著將手放在了禤景宸的掌心之上。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楊玉庭,傻大個。